但是她的祈求落空了。
不知危险将至的战政拖著一只死不肯前进的猴子,两只沾满泥上的直脚出现在众人面前,日落前最後一道夕阳正好打在他背後形成阴影。
他成了唯一的靶。
「小心,快闪。」
砰!砰!枪声连响,冒著硝烟的枪身握在左手,德斯亚的嘴角向两侧牵扯,难以收拾的发出刺耳笑声,久久不散的回荡丛林中。
蓦地,他的笑声终止了。
足足有两个男人腰粗的大蟒立於面前,张开深下见底的黑洞朝他头顶一俯,一寸一寸的吞没他的身体,连尖叫声都来不及响起。
夜深了,夜行的动物开始活动。
寒冷也降临了。
一场浩劫後的风声显得萧飒,浓得雨水冲不掉的血腥味蔓延整片草原,动物的哀戚声仍在,却再也见不到它们活跃的生姿。
狼群在远处低嚎。
月冷冷清清。
匡啷!精致的瓷器由手中滑落,在少有的享受中,这套冰国进口的咖啡杯一直为她所喜爱,陪伴她走过无数的国家和寒冷的夜晚。
但这一刻它却无端的溜出手心往下坠,碎成星状散落脚边,彷佛预告著什么恶兆即将发生,不给人有挽回的机会。
心绪不宁的云紫英望著空无一物的手心,心里的不安逐渐加深,眉间的笑意如烟消逝,换上的是一层抹不散的淡愁。
人家说母女连心,即使她们聚少离多少有谈心的时间,可是切不断的天性仍血脉相连,不因距离而失去对彼此的关心。
当年为了训练女儿独立,帮她助胆,她曾承受不少来自夫家的压力,怪她太过狠心无视女儿的哭喊,任由她在蛮荒世界自生自灭。
为了女儿的未来她咬牙硬撑,背负恶母之名在所不惜,坚持己见地将女儿带到炎热的非洲,比任何人都心疼的她怎么也不肯被打倒。
眼见女儿一天比一天胆大,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璀璨,她知这她的决定没有错,非洲改变了他们一家人。
可是今天眼皮老是跳个下停,愈到傍晚愈跳得厉害,平静的情绪忽起忽落的让她坐立难安,连她最有兴趣的植物也提振不起她的精神。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她的一颗心烦躁不已,像垂挂著千斤,巨石般喘不过气来。
难道是兰儿出事了?
「呸呸呸!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我—定是太闲了,赶紧找些事忙。」
没事的,不会有事,别自己吓自己,女儿的本事她还不清楚吗?何必庸人自扰的老往坏处想,八成是她最近钻研的植物含有不稳定物质,所以她才会受到影响。
弯下腰捡拾碎片的云紫英一个恍神,不小心让碎片割了一下,几滴血珠沁出指头却不予理会,望著它一滴滴往下落而失神。
「哎!怎么流血了,你在作白门梦呀!」瞧!滴得满地血。
「怀逸,我……」失笑的一摇头,她不知该对丈夫说些什么。
平空臆测的心慌哪能当真,受过高等教育的她怎能因一时的慌乱而乱下判断、人总有不适的时候,休息一下就会没事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照顾自己,你想试试人肉做的砧板耐不耐用?」无奈的一笑,雪怀逸替妻子的手止血上了消毒药水,略微包扎一下。
「我是在想女儿……」不知她现在好不好,有没有把人家的儿子给搞丢了。
她是很令人放心啦!就怕那小子不规矩,动手动脚占女儿的便宜,那点小心思还瞒不了她这老姜,和他老子一个样,安份不了多久,一双贼眼飘呀飘的老往她女儿身上兜。
要真有事准和他脱离不了关系,老的奸诈小的阴险,一相中目标什么也不顾,—根肠子通到底。
他取笑的帮她拭净污渍。「女儿有什么好想的,丈夫才是你一生的依靠。」
「切!尽说些疯话,靠人不如靠己,我可不敢指望你在树上荡来荡去,摘来一朵兰花讨我欢心。」笑著推开他,云紫英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不去想自然不会心烦。
「啊!我被嫌弃了,果然年轻人比较吃香,我老了。」雪怀逸瞧了一眼窗外粗藤欷吁一声,玩命的行为不适合老人家。
他还是搂搂老婆,看看医学方面的书籍,静态活动不伤神。
「你喔!少耍宝了,真要嫌弃早一脚踢开你,哪会等到现在。」她打趣的酸他。
「原来你在算计我呀!我要不要先清算清算财产总数?」不知凑不凑得足整数。
跟随医疗团体前来根本赚不到什么钱,政府按月拨下的款项全入了妻子帐户,实际上他一文不名。
但是他却是富裕的,拥有全心支持他的妻子,以及善解人意的女儿,他这一生也算过得丰富。
云紫英一脸好笑的轻慨。「真快,一晃眼都十几年了,我们还厚脸皮的打情骂俏,一点都没考虑『高龄』问题。」
「情是历久弥新,我们如倒吃甘蔗愈吃愈甜,三十年後一样厚脸皮的你浓我浓,像巧克力黏在一起。」岁月催人老,他都有白头发了。
三十年……「女儿不小了,咱们好像都忘了她该找个伴。」
人生的精华在前三十年,而兰儿都二十六岁了,只剩四年。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想远了。「我中意那个艾撒克,看来非常有责任感。」
「傲慢的艾撒克?!」她不以为然的瞟了他一眼。
「怎么你们都叫人家傲慢的艾撒克,很不礼貌。」那是自信而非傲慢。
「他没反对,我没意见,凑合著用也挺响亮的。不过战家那男孩可能较有希望。」虽然她一样不看好他们。
「战政?!」
兰儿会喜欢那一型的男孩?
他不确定。
第七章
「该死!你给我撑著点,谁让你擅作主张替我挡子弹,我不会感激你的。」
下雨了。
处於南北回归线同时经过的非洲而言,位於赤道的雨林区雨量最为充沛,豆大的雨滴打在宽大的棕榄叶上显得沉重,答答答地滴向腐土堆。
雨中的丛林特别安详,除了滂沱雨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黑夜来得低沉。
似乎来到丛林的男人都喜欢诅咒,一句「该死」成了口头禅般挂在嘴上,无处不在地轻贱人,仿佛多说两句就不该死。
胸前染红的战政不住咒骂,一刻也不停地像少骂一句就会造成憾事,脸上的焦急来得快又狼狈。
他怎么也没想到,上一刻才在抱怨她没人性的抛下他,下一秒钟她会出现在他面前挡去致命危机,以鲜红的胸花表达她的歉意。
她根本不需要为他作出如此大的牺牲,他的命是命,难道她的命就不是命吗?
泰山再英勇也是血肉之躯,他懂得避开子弹不起正面冲突,而她不过是个女人何必逞强,看她一身是血的跌撞在他身上,心口的冲击不亚於她身上多出的伤口。
她不知道他会为她担心吗?他宁可受伤的是自己而不是她。
「战政,你很吵呐!能不能让我的耳根子清静清静?」十只求偶的吼猴都没他嘈杂。
「少罗唆,保留些体力活下,你在流血。」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虽然已经有点凝结,但小血丝仍不断沁出,湿润他按住她伤口的手。
「多谢你的提醒!难怪我那么……痛……」让她想自我麻痹都不成。
「很痛吗?要不要休息一下?」雨下得不大,还可以撑一会:瞧他紧张得脸色发白,相信她自个也好不到哪去。「不用了,痛一点才能保持清醒,你往前走几步有个兽径,绕过石岩有座山洞……」
「嘘!别再开口了,我自己会找。」不过是一条路嘛,岂会难得倒他。
半扶半搀著伊诺雅的战政走到她所言的小径前为之傻眼,密布的杂草和蕨类植物比人还高,落叶堆到他膝盖头,哪来人走的小径。
打从事情发生至今他不知死了多少细胞,她中枪的部位是肩膀而不是其他重要器官,他仍是不放心地不让她逞强,坚持要扶著她才肯放心,所以步伐放得很慢不贪快。
时间在丛林当中不具任何意义,他们遭遇的不是树木便是植物,除了一只猫头鹰曾短暂地停靠她肩头外,他真的没看到任何生物,更何况是人。
他怀疑那只像戴了眼镜的笨鸟听得懂她在讲什么,两个咕噜来咕噜去的聊了好一会儿,让他大大的想烤小鸟。
人,绝对不会说兽语,纯粹是巧合,咕噜咕噜是打招呼并非交谈,鸟类的智慧没那么高,它们只适合当宠物或标本。
「这洞看起来很小,你确定容纳得了我们两人?」必须低头才进得去。
「小心你的左手边有突出的石头,它会割人……」喔!来不及了。
低咒声再度响起。
「乌漆抹黑的谁看得见……」眼前倏地一亮,他瞧见满天星斗。「告诉我这只是水晶。」
「它是晶石化合物,非、常、便、宜。」俗称蓝钻。
巴掌大一颗可以买下非洲一个小国。
战政没力地将她安置在较高的乾地上。「你认为我信不信?」
「不只南非有钻石旷,肯亚也有,只是未被发觉。」她也只当它是发亮的石头,没想到要占为己有。
「喔!别诱惑我,我不想掐死你好独占它。」巨大的财富就在脚底下,而他却必须不为所动的视同粪土。
天呀!这太难了吧,分明在考验人性,看谁能清高的放过它。
至少他就不能。
「咯……别逗我笑,我的伤口很疼。」他的不平她能体会,但他仍然得放弃它。
这是国有土地属於肯亚政府所有,任何人都不得私自开采,不管它能带来多少利益,危及野生动物的生态平衡就是不行。
他只能饮恨却不能行动,这才是他最痛恨的原因吧!「啊!要不要紧?你小心的躺好,不要动来动去,免得血流得更快。」一听她喊疼,他的心倏地揪紧,再也顾不得眼前的财富。
笑在心底的伊诺雅轻攀他肩膀,顺势躺在他怀里取暖。「我第一次发觉它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我想我会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但是你很笨。」就像现在的他一样,只拥著她就觉得满足。
「等你认识了这片野生大地後,你也会变笨。」那才是真正的财富带不走,取之不竭,永远涌现著生命力让人沉迷。
「不,我是因为认识你才变笨的,你是我最大的财富。」他轻柔的拨开她脸颊上的湿发,用专注的眼神凝视。
失去血色的双颊微染酡色,她笑得虚弱地抚摸他的脸。「看来我比钻石还值钱。」
「是水晶。」他固执的纠正,不愿当错失良机的笨蛋。
「很呕哦!」她取笑的眯起眼,感觉一股小火在体内闷烧。
子弹穿过肩胛骨没留在体内,但敷过草药的伤口仍会有发炎、导致发烧的现象,一旦处理失当高烧过度仍有致命之虞,活在丛林中的她最了解这一点。
现在她只能把希望放在莫札特身上,看它够不够聪明带回退烧的植物,这里是他们常玩耍的洞穴,不致会迷失在黑夜里。
若换了身边的男人可就难讲了,说不定不到天亮就成了一堆白骨,到死也不知道受到何种动物攻击。
「是很呕呀!但也得到回报了。」他小心的避开她的伤口,轻吻一落。
战政表面看来吊儿郎当,其实他是以话题分散注意力,怕自己太过担心而失了冷静,对她没有帮助反而害了她。
「你这人真会挑时间占便宜,趁人之危。」雨变大了,丛林里的动物有地方躲雨吗?
即使她受了伤仍不忘她的朋友们,伤心的事就留给明天,她太累了。
他笑得很淡地再度亲吻她。「就算你没受伤我还是会吻你,你不能阻止我的渴望。」
「渴望?!」太露骨了吧!此刻的她承受不起刺激。
「渴望你惹火的身躯缠上我的身体,渴望你如同我爱你一般爱我,渴望你心里无时无刻的进驻我的身影,渴望你成为我的,而不是只能占第二位的和动物争宠。」
令人感动的话语着实酥人心志,几乎要情不自禁的伊诺雅差点要回吻他,却在他咬牙切齿的最後一句破功,感动消失在她乍起的笑语中。
「你还笑得出来,居然把我丢给一只猴子,十万火急的赶去解救你的动物,你没想到我有可能遭遇不幸吗?」战政愈说愈闷,生起自己的气。
要是他灵敏些别乱闯,她也不会为了要救他而受伤,平白受了皮肉痛。
「抱歉,是我考量失周全,没顾及到你的安危。」因为她习惯以动物为第一优先。
经年累月与动物做朋友,彼此累积了深厚的情感,一想到朋友有难地便失去镇定,放他一人独行以为他很快会追上来。
但她高估了他的适应能力,误打误撞闯进她设计好的陷阱,差点被妹妹的父母当他是盗猎者的同夥给吞了。
「迟来的道歉我不接受,把你自己赔给我吧!」起码他心理会平衡些,不计较她处处以动物为主。
感觉自己在发烧,不想让他担心的伊诺雅微微阖上眼。「我不是公主。」
「我知道。」公主只活在童话故事中。
「我受伤了。」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用不著提醒我,我闷得可以煮熟鸵鸟蛋。」战政气愤自己的鲁莽。
「咯……没那么严重,我的伤没你所见的重。」比起被发怒的犀牛撞断肋骨那回,真是小巫见大巫。
所不同的是多了抗生素和退烧药防止她伤势恶化。
没她乐观的战政当她是宝的搂在怀中。「我不想你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尤其是因我而起。」
「你想多了,在危急时刻不管是谁都会奋不顾身,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
换成是傲慢的艾撒克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但这话绝对不能告诉他,否则他会别扭的猛吃味。她知道她是喜欢他的,而非傲慢的艾撒克。
「你错了,除了你我谁也不救,管他是活是死都与我无关。」他没她的无私,他只在意自己所爱的人。
无言以对的伊诺雅透过半垂的羽睫望著他,涌起的爱意如涓涓细流流向她沉重的大脑,她真的发烧了。
但是她的知觉并未因此变迟钝,他僵硬的肢体反应出不寻常,让昏昏沉沉的她下得不张开双眼,顺著他的视线往外瞧……
「啊!是坏狮子路塔。」
「什……什么意思?」狮子也有分好坏吗?
「盯著它的眼但别招惹它,让它以为我身上的血腥味是由你身上传出。」它怕她,但更想撕裂她。
「为什么?」战政照著她的话死盯步履微跛的狮子,不难看出它也负著伤。
「因为我夺去了它在丛林里的地位,还有……」她用谈论天气的口吻说。「它饿了。」
「它饿了?!」他忍不住提高音量,为此刻的无能为力捏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