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澈不认为自己的外表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过,这个娃娃脸却从那天开始就追着他跑。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当然也不致笨到没感觉。
“钟澈?”
他回过神,将她疑问的眼光接个正着。
他故意咧嘴一笑,“你没带早餐吗?”
她拍拍肚子,“我吃过啦!”
“我是说我的。”
“你又没说你要。”
“通常这种情况,应该是我打开门,然后你就说,‘看我帮你带了什么’,这样才对吧!”
她不答,大大方方的走进来,像是在观察什么似的将他这层没有隔间的大阁楼仔细的看了看,然后回头对他笑,“好乱喔!”
屋子旧,东西也凌乱,钟澈自己不收,自然没人帮他收。
跟阿贤住时,谁也不带女孩子回来。
阿贤不住之后,他只与一个女孩子交往过,何纬纬。
纬纬是电视台的记者,专跑社会新闻,敢爱敢恨,性烈如火,十分有个性,也从不愿为他牺牲什么,在旁人眼中,纬纬不够温柔婉约,但这正是他所欣赏的地方,如果同女子交往只是为了要找个小女人替自己打理家务,那他倒不如要个菲佣,至少他不用花时间陪菲佣。
他跟纬纬在一起很愉快。
虽然他同纬纬后来闹得很僵,但他无法否认她仍是可爱的。
只是他们缘分浅。
缘分?
钟澈不禁笑了一下,以前他从不相信什么缘分,以为年轻就可以呼风唤雨,后来才知道人生有太多身不由己。
纬纬没有错,他们结束的原因出在他身上。
但这一次呢?
钟澈看了灿宁一眼,突然有点不想待在这个有着复杂回忆的地方。
他拿起外套跟车钥匙,“走。”
“去哪?”
“街上。”
那天的行程让钟澈感觉像是回到学生时代。
跟灿宁在西门町钻来钻去,逛万年的个性商店,跑去书局看杂志,在学生群集的泡沫红茶店里吃午餐,看电影,跟一大堆人在骑楼走来走去,然后在玫瑰咀片行前看某个新生代女歌手的首次签唱会,他原以为自己会不耐烦的,没想到感觉居然不坏。
有人在路边跳舞,玩Cosplay的人亦不在少数,他从来不知道西门町已经变成这样,不太像台北,反而有点像东京。
有点颓废,却又生气勃发。
从戏院出来,手机响起,钟澈看了一下荧幕,是他自己设定的日期及时间,事项是订蛋糕。
“哪里有蛋糕店?”他问,好几年没来闹区,已经有很多地方都跟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灿宁微觉奇怪,“你不是说过不喜欢甜食?”
“干女儿明天生日。”
“你有干女儿?”
“不行吗?”
她扬扬眉,面部有点扭曲的说:“当然可以。”
“你这什么表情?”
她也不避讳,直截了当的说:“只是很难想像而已。”
之后,他们到了一家据说颇负盛名的甜品屋。
钟澈订了一个十寸的蛋糕,是干女儿最爱的鲜草莓口味,还要了一支彩色的六岁蜡烛。
当柜台小姐问他蛋糕上要写什么时,他说了干女儿的名字,没想到灿宁却啊了一声。
声音不小,引得附近的人全回头看。
“你发羊癫?”
“不是。”看得出来,她笑得很由衷,而且是完全无法抑制的那种笑法,“我很高兴。”
他研究性的看着她,实在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好随她去。
耶——
灿宁在心中欢呼,灵灵是干女儿。
她心中的假想情敌只是钟澈的干女儿。
算不上有什么值得纪念的浪漫活动,但已经够了,她知道的事足以化为无穷的动力。
高兴过头,怎么样都睡不着,晚上她拿着枕头去敲安妮的房门。
安妮笑,也没多说什么。她们认识好几年了,总是这样,灿宁伤心快乐时找她,她伤心快乐时找灿宁,有时候说一整晚,有时候哭一整夜,或是讽刺对方,或是嘲笑自己,两人心中收藏的不只是自己的心事,还有对方的故事。
两人并枕,听完灿宁说的事情,安妮取笑,“江灿宁,你越来越没出息了。”
“早知道你会笑。”
“不好意思,小女子我是自尊至上,看到有人为了恋爱而抛弃自尊实在忍不住。”
她辩解,“我没有抛弃自尊。”
“哎喔,现在是你先喜欢人家,抛弃自尊都不见得能得到爱情,何况是坚守自尊。”安妮笑说,“多努力吧,以前子盂学长对你这么好,你都没感觉,由此可见,爱情不由人,要多努力。”
灿宁虽觉得她提到子孟学长的事有点怪,不过,那都算了,安妮可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她现在要加油的目标不是过去。
虽然钟澈对自己还不是太在意,虽然他还不愿让自己靠得太近,虽然她还有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可她不会这么快就放弃,希望上天能偶尔给她一些鼓励跟动力。
像今天一样。
临睡前,灿宁暗自祈祷。
星期一,灿宁心情极好,穿了一件红衣雪衣材质的长外套。
嘉升看了就笑,“中奖啦?”
她笑嘻嘻的,“没有。”
比中奖还好。
“好刺眼。”
她微微一笑,知道嘉升的语气中有欣赏的成分。
她今天的计划之一是跟钟澈一起去参加他干女儿灵灵的生日——她单方面想的。
不管什么活动,她都想跟他在一起,当然,前提是钟澈愿意让她去才行。
钟澈来了,看了她一眼,表情有点奇怪,不太高兴的样子。
办公室人少,唐晓藤也还没来,灿宁隔着两张桌子问他,“你怎么了?”
钟澈头也不抬,“没事。”
语气之冷,让灿宁噤声。
不管是谁,只要是心情不好,通常不会希望别人一再打扰,况且她很有自知之明,他们之间还没有熟到可以大大方方过去说:“有事告诉我啊,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他表现出不要人打扰的样子,那就是不要人打扰了。
就算他们比普通朋友好一点,但她在他心中还不够特别。
中午休息时间到了,资玮先离开,嘉升做了一个要不要一起出去午餐的手势,灿宁看了看钟澈,他还是一副带刺的姿态,她转身拿了外套,跟嘉升一起走出飞航的玻璃门。
十二月了,天气转冷,一道又一道的冷风吹过,灿宁不禁打了一个喷嚏,很快的第二个、第三个接着响起。
嘉升皱眉,“你穿得太少了。”
“没事。”她吸吸鼻子,“在空调的房间待久了就会这样。”
天气太冷,嘉升提议去吃小火锅,灿宁欣然同意。
也许是看出她的小小沮丧,嘉升净说一些网络笑话逗她高兴,她听了笑得东倒西歪,可是一旦笑过,早上的挫败又向她袭来。
是她努力得还不够吗?
还是他真的离她太远?
“等一下回去的时候,先去一下便利商店好不好?”灿宁要求,“我想买三明治。”
“给钟澈?”
“嗯。”
他定定地看着她,“灿宁,钟澈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你?”
“这还用问。”她理直气壮的回答,“因为他很温柔啊。”
嘉升像是听到了什么怪话似的,“我没听错吧?”
“嗯。”灿宁的唇角逸出一抹笑,“没人发现吗?他虽然看起来很流氓,可是却有一颗很柔软的心。”
论外表,嘉升比他好看太多,论背景,七楼外贸公司那个对她数度示好的年轻经理也比他强,他跟风度翩翩之类的形容词沾不上边,看起来一副很坏的样子,交通工具是辆改装摩托车,可是这些都不要紧,因为她是最直接感受到他温暖心的人。
嘉升自嘲似的笑笑,“我想,我们也许有代沟了。”
“我就知道你会觉得奇怪。”
“我记得你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把你吓得半死。”
灿宁笑,她当然不会忘记。
钟澈扮坏人耍她,自己还出手自卫,而他为了怕拿在手上的烟会烫伤她,没挡,白白挨了一下,后来,她把一笔十一点要用的资料忘在家,是他在盛暑的烈日下载着她在车阵中狂奔补救错误。
甚者,可以追溯到更早,那个皮夹被扒的面试日,他们在黄槐树旁边的窗边共桌用餐,他让她不致陷入窘境——虽然他们已不记得彼此的长相,可是她却从那把打着中国结的伞认出来是他,而且,唐姐也证实了,钟澈之前的确是留着金色的中长发,带团到埃及的前一天才剪掉的。
很多很多,若真要说,非要一整个下午才行。
嘉升是个有风度的人,可是她不认为他有时间听她说这些女生心中的奇特想法与感觉。
于是,她只是简单的回答,“就是喜欢了嘛。”
嘉升笑笑,“你真坦白。”
“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希望我有你一半的勇气。”
咦?这,他的意思是——
“嘉升!”她好想知道他喜欢谁。
看着她专心注视的脸,他不由得一阵好笑,“别追根究底。”
虽然有点扼腕,她还是点头了。
回公司的路上,他突然问:“想不想听故事?”
“嗯。”
“听过就算,我不想被人认为多话。”
灿宁点头。
“昨天参加同学会,有个同学是登山社的,我们聊起,他说有个学长在升大四那年休学跑去爬艾佛勒斯峰,然后,他跟我说了这个学长的名字,是钟澈。”
“我知道这件事。”唐姐跟她说过了,“好像是跟一群美国登山家。”
“他不是一个人从台湾出发的。”
她一怔,唐姐明明跟她说是“钟澈自己一个人”啊!
“六个美国人,钟澈,还有一个姓曾的学长,一行八人全数攻顶成功,可是才离开顶峰不到一小时,那个姓曾的学长就因为滑倒而受伤,严重骨折。”嘉升顿了顿,“你知道结果怎么样吗?”
灿宁默然。
她知道攀登世界高峰时,一旦有人受伤,大家必须将伤者留在原地任其自生自灭,不许抢救。
这是高山守则,所有的人都必须遵守。
如果在连一个健康的人都难以生存的环境下试图运伤者同行,只会连累所有的人一起陪葬。
“很多征服过高山大川的人,都有失去队友的创痛,钟澈是其中一个,他们一起挑战过海峡急流,感情很好,但他在那次挑战中失去最好的朋友。”嘉升顿了顿,“更糟的是当他从外国回来时,好友的女儿已经出生三、四个月了——那个学长的女朋友在他们出外前已怀孕,为了怕男友分心,所以没说,那个女孩子原本是等着一家团圆的,没想到等到的却是天人永隔。”
灿宁脑海一闪,猛然想起,钟澈那个六岁的干女儿灵灵——一定是那个学长的孩子!
今天是小女孩的生日,可是却没有父亲为她唱生日快乐歌。
虽然人无法对抗面对自然考验的生存选择,可是他仍会不好受……对灵灵的内疚,还有,对好友的思念。
小女孩已经六岁了,也就是说,这六年来,钟澈都在承受这样的自我煎熬。
灿宁眼眶一湿,突然落下泪来。
第六章
随着圣诞节将至,整个城市渐渐有了欢乐气氛。
商店门口摆上了结上小礼物的圣诞树,天花板悬起了金色铃铛,玻璃喷着麋鹿及圣诞老公公的图案,行道捌上是一盏一盏的彩色灯泡,走到哪都可以听见圣诞歌曲。
很纷闹的一种感觉。
而这股感觉也漫入了飞航的办公室。
今早灿宁一来,就看见办公室的一角放上一棵半个人高的圣诞树,小礼物跟灯泡都结好了,只差还没插上插头。
灿宁见状,蹲下身子将插头插上,五彩灯泡开始一闪一亮,最顶端的芭蕾娃娃旋转着,音乐盒中传出的是last Christmas.
门上的风铃响起,有人来了。
灿宁忙向来人招手,“资玮,你看。”
资摸脱下白色外套,看到圣诞树,露出了些微奇怪的表情,“你带来的?”
“不是,一来就有了。”
“你看起来很高兴。”
“当然啊,圣诞节耶!”
她一脸笑咪咪。
“你是基督徒吗?”
“不是。”
一向不苟言笑的资玮逸出一抹浅笑,“那你在高兴什么?”
“我只是很喜欢这种欢乐的感觉而已。”灿宁笑,“我觉得节日给人们机会,很多想确定的事可以在这样的日子里理所当然的说出来,譬如,很多人喜欢选在圣诞节或情人节求婚;节日也给人们相聚的借口,平常很忙很忙,可是圣诞节跟情人节一定要出来吃饭,我觉得中国人又比较幸运,因为我们多了一个七夕,一年有三次机会,多幸福啊!”
一边说,她的心思已经飞到半个月后的圣诞节。
当然,她不会跟钟澈说“圣诞节我们一起出来吃饭好不好”之类的话,这样直接得有点奇怪,她打算一个星期后问他“下星期五有没有空”,等他知道下星期五原来是圣诞节时也早答应她了——这是大学死党妮妮教她的爱情战技之一,据妮妮说,这种模糊最适合她这种大胆又怕摔死的麻烦人。
他们可以共度一年中最温馨的日子。
街上会有很多的情侣,当然,他们在别人眼中也会是情侣——即使只是“看起来”,灿宁也觉得很快乐。
为了让自己约他时看起来自然一点,她还对着镜子练习了许久呢。
资玮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好好准备你的圣诞节吧!”
灿宁突然有种被揭穿心事的尴尬,“你知道啦?”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资玮看了她一眼,“加油!”
她有些受宠若惊,资玮很少跟人说话,更何况是这种废话。
“资玮——”灿宁扑上去一把抱住她,“你真是个好人。”
“别抱我啦,恶心死了。”
她笑得很高兴,拉过资玮,指着圣诞树上一颗大大的仿玉珠子,“你看,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灿宁笑嘻嘻的说:“‘玮’啊!”
资玮看了,不置可否的说:“你的联想力很丰富。”
“这怎么算是联想力。”她动手将仿玉大珠子移到圣诞树较高的地方,“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我就想,哇,资玮,你一定是在很大的期待下出生的。”
“我想你误会了。”她的脸孔微仰,表情看不出是好是坏,“我只是一个已婚女子外遇后的孩子。”
灿宁默然。
“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不知道,对不起。”
资玮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态,“又不关你的事。”
“可是你不喜欢人家提起吧!”
“人家并没有提起,是我自己提起的。”资玮定定的看着她,“你也不用同情我,虽然我没有母亲,但我有一个有钱的父亲,他让我过最好的生活,受最好的教育,给我最多的关心,我从不自卑,因为我知道自己得到的比起很多所谓的健全家庭还要多。”
“我没有同情你。”
“那就好,我最恨别人同情我。”
“可是,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