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看到我就关门?」
「没、没呀。」语气有着很明显的言不由衷。
江日升扬起眉,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眼中闪过了明了的神情,「你现在是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吗?」
呜呜呜,还是被知道了。
她现在很丑,而且不化妆的话她会没有安全感,眉毛太淡,眼睛不够深,脸色太苍白:…总而言之,现在不适合见人,任何人。
「还好嘛。」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微微一笑,「普通丑而已。」
丞萱当然不期望他说些什么好话,但也不要这样老实,明年就三十的女生,会很介意这些问题的。
他将装满生鲜食品的牛皮纸袋放在餐桌上,正预备打开冰箱……
她大惊,连忙飞扑过去,「不要开。」
他一脸兴味的看着她,「冰箱里有什么?」
「没有什么。」
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没什么你会这么激动?」
「真的没什么啦。」她的声音突然变小,「就……空空的啊。」
他打开保鲜库门,里面果然像她所说的,空空的。
容量颇大的冰箱裹除了两包微波面跟热水即食的玉米汤之外什么也没有,乍看之下会以为是单身汉的冰箱。
江日升忍俊不住的哈哈大笑,「杜丞萱,你是女生耶。」
事已至此,丞萱干脆也算了,「随便你笑好了。」
「你这几天都靠这些东西过活?」
「还有外卖。」电话旁边放了一大叠的外送传单,「披萨,中国餐,日本料理,很多啦,要吃什么打电话就好了。」
「去椅子上坐着吧。」江日升俨然一副准备大展身手的模样。
拉过毛毯,丞萱整个人缩在沙发上,电视上播放的是脱口秀,她很喜欢这个主持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说的笑话都很无趣,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厨房里传来切煮的声音。
她知道他很会做菜,或者说,他只要有心没有什么东西学不会,同样一道料理,她要试个三、五次才能端上桌,可是他却只要读读食谱,就可以变出跟照片上分毫不差的东西。
那时,明明是他比较会做菜,但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坚持要自己下厨,并不是好强的关系,只是很单纯的想替他做一点什么。
抱着毯子,丞萱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间有点想哭。
是真的想哭。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他们在精神上的太过亲密,有好几次,她都忘记了时空早已不再的事实。
每多看一次他的侧脸,心中沉寂了许久的心事就又苏醒几分。
爱依然。
至于,伤心……她已经不伤心了,取代那些的,是她内心的明了。
明了所谓的喜欢是怎么一回事,明了所谓的失落是怎么一回事,明了原来时间真的不能让一个爱情笨蛋变得比较聪明。
下星期他回台湾之后,她应该跟他渐渐的拉远关系,然后不要联络比较好,一直抱着患得患失的心情,她要怎么再谈恋爱,怎么继续人生?明年就三十了,她不希望等到四十岁的时候仍然被记忆牵着鼻子走。
炊煮的声音停止了。
江日升走到客厅,望着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人儿,「起得来吗?」
「我不要吃。」丞萱将脸从毯子裹露出来,忍受着胃的翻搅,「我觉得自己快吐了。」
他皱眉,「你有胃炎?」
「不是。」她小声回答,「是胃溃疡。」
他出现了难以忍受的表情,「你到底有没有在照顾自己?」
「有……吧……」不太确定的语气。
后来,丞萱只记得自己说想睡,迷迷糊糊之间,隐隐约约又听到有人按门铃,好像是凉子的声音。
凉子跟江日升在说话,她很想睁眼,不过实在太困了,半梦半醒,终究也没听清楚,没多久,就真的睡着了。
※ ※ ※
这次感冒足足拖过整个新年。
爱热闹的丞萱在倒数时刻,只能从新闻频道观赏时报广场上的热闹景象,耳边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数万人欢呼的声音,耶,新年……可借她的身体因为滤过性病毒的关系,十分笨重,哪里也去不了。
在家养病的这一个多星期,江日升天天都过来。
就像狐狸对小王子所说的一样,他总是在四点的时候准时出现,替她带来一些新鲜蔬果,或者是影碟杂志。
而她,俨然也有点被驯养了。
因为四点的门铃声,只要一过中午,她便开始期待。
一起吃晚餐、看电视,晚上十点过,他会离开,然后继续他的曼哈顿酒吧取经之旅。
六个小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除了吃饭、聊时势,他有时会跟她讨论起分店将来的样子与走向,未来风、复古风,或者针对年轻族群设计的街头风格都有可能。
「让我设计的话,我就在天花板用淡蓝色霓虹管绕出Hello kitty的样子。」丞萱拉过飞马造型的kitty抱枕,「而且是这个图案。」
「客人看到会喷酒。」
「女生看到应该会有『哇』的感觉。」她笑笑,「我有很多同事都喜kitty,我上班的时候虽然穿三件式套装,可是回到家一果还是靠着kitty的抱枕,不是装可爱喔,只是看到心情会变好。」
「你还用装可爱啊?」江日升笑笑,语气自然,「你已经很可爱了。」
还好丞萱知道自己苦于高高低低的体温,要不然她实在也找不出理由解释,为什么痛恨生病的她会希望这次的感冒永远不要好。
她已经一个人过了好些年,习惯了,没什么不好,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她多么愿意人生有所改变。
希望有人支持她,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某个人的支撑。
经过街口商店,会在看到橱窗的刹那想「啊,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个」,讨好某个人,然后被某个人讨好。
累的时候,想到那个人会微笑,会有继续加油的力气。
看到房屋广告,脑海中自然浮现勾勒的画面,薪水入帐后会留下「将来要……」的那一份,看到豪华邮轮旅游行,可以跟喜欢的人讨论,「等我们老了之后就坐那个去环游世界」。
但这些事情,她也只能想。
牢牢的,牢牢的放在心底,无法对人诉说。
丞萱的感冒还是好了。
虽然因为食欲不振的关系清瘦了一些,但精神状况还不错,趁着江日升在纽约的最后几日,他们踏遍了以前最常去的地方,戏院、剧场、河畔公园,玩兴超过了漫天漫地的大雪。
马丁路德金恩日的前一天,她开车送他至国内机场——他要到旧金山去看一位昔日兄弟会的朋友,停留几日后才会回台湾。
车阵中,两人都明白气氛不似往常,但毕竟长大了,也没点破,非常有默契的以说笑声掩过僵硬的空气。
机场一如过去的每一天,嘈杂、喧扰,来往的旅人没有断过。
丞萱站在柱子旁,等江日升行李托运完毕。
似曾相识的情景。
「还有两个半小时才登机,陪我一下吧。」
「我都送你到这里了,才不会舍不得那几分钟。」她笑着在他身边坐下,将大衣放在隔壁的空位上,「好快喔,一下就过去了。」
「这一阵子,还是这几年?」
「都有。」不知道为什么,丞萱突然想起,「以前有一次,我把打好的报告磁片弄不见了,很急,好不容易在出门前的最后一刻发现被夹在书里面,可能因为太紧张了,我后来好几次梦见这件事情,醒来后,一时搞不清楚自己几岁,一下跳到书桌前面要找磁片,直到发现摆设不同才清醒过来,想说,啊,对喔,早就毕业了,早就不住在那里了。」
江日升凝视着她,心中有些东西正因为她的言语逐渐被牵动,「很常作这种梦吗?」
「有时,不过只要作这种梦,心情一定很不好。」
因为害怕,反而记得清楚。
在书报摊被人抢走手中的零钱,跟凉子吵架,被肯德基爷爷退回报告,从楼梯滑下小破相,以及,把钥匙交还给他的时候,这些都常在她的梦境中重演,每次都让她害怕。
醒来后,会发现自己没事,那个人只是抢走钱而已,没有伤害她;跟凉子已经合好了,再没吵过架;肯德基爷爷后来给她一个算是中上的成绩;脸上的疤痕非常小,上了妆之后几乎看不出来缝过的痕迹……这些事情,只有一项是即使梦醒也无法平复。
「丞萱。」机场的喧闹声中,江日升开口了,「我很喜欢你……当然,我是指那时候。」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微笑的弯月双眼此时满是疑惑,「你……」
是在跟她说话吗?
他是正看着她没错,但这句话她却好像是第一次听到,感觉非常微妙。
「那时威尔差点要重修的事情真的让我们感到很不值,加上男生们比较幼稚,才会想出那个主意,我让你难受是真的,但是,我没有辜负你的心意。」江日升顿了顿,「在那个婚礼上,你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番茄,当时我没有回答,现在告诉你,那是在你离开纽约之后,Love apple,明白了吗?」
广播声响起,丞萱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潮中,直至完全看不见那刻,隐忍多时的感情终于夺眶而出。
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老师告诉她,番茄有两种译法,tomato,古语则是Love apple。
纽约又名大苹果。
他说,因为他这辈子最好的一次恋爱,就在纽约。
第十章
江日升知道丞萱一定会看着他,所以,他更不能回头。
查看机票,过空桥,年轻貌美的空姐对着他巧笑嫣然,伸出右手——「先生,这边请。」
商务舱的椅子很舒适,但他心里却有着万千重量。
来纽约见她……到底是对还是错?
那时,威尔告诉他,「我发现富江跟男朋友早就分手了。」
按捺了两年的心事,突然间找到破口似的,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来见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原因,他真的认为那是他们再次恋爱的好时机。
找了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他飞到纽约,但在国际机场等他的除了她之外,还有威尔口中那个早该分手的空少男友罗瑞华。
丞萱与罗瑞华相处自然,而且当他失却风度的说「那个男的不适合你之后」,她只是笑笑,并没有多作解释——事实上,那也不需要,他在她的办公室里看到两人出游的照片,虽然照片不新,但反而成了交往时间颇长的证明。
那种感觉很怪,那个在台北有些「什么」的心情,一下子被压了下来。
只是,他很难不去约她,尤其是他们就在同一个城市裹。
比起纽约与台北,七条街口是太近太近的距离,在曾经相恋的城市里,他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还想见她。
那日,两人在大楼顶看盛冬中难得的夕阳时,丞萱转头问他,「我是不是变得漂亮了啊?」
他笑,知道她在模仿东京爱情故事中,莉香与完治重逢的画面。
「嗯。」他点点头,跟完治做出一样的反应,「变漂亮了。」
他等着她问下一句,但她只是笑了笑就将脸转向渐沉的橘红,「我好喜欢纽约的冬天喔。」
落尾是句点,不需要他回答。
前半个月,他们在餐厅以及酒吧等成人场所游玩彻夜,感觉像在恋爱,真的像在恋爱……
以前,他心中有鬼,见面时不尽自在,分手后,偶尔见到她上下学,却再也没有唤她的理由,后来她因公到台北,匆匆而过,两人什么也没说,但这次不同,他们足足当了两年的朋友,写信,通电话,传简讯——有时间,有感情,不再愧疚,见面的时间总是愉快。
之后,因为丞萱的大感冒,他更有了接近她的理由。
当然,他觉得罗瑞华一直不出现,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但因为曾有个空姐室友,他大概也知道空服人员排班的不定性,有时闲置三个星期没事,有时却一站一站的飞上二十天。
对于罗瑞华的「忙碌」,江日升唯一的感觉就是:忙得好。
丞萱的朋友都有工作,他理所当然的负担起看护她的责任,对他来说照顾病人本来就不难,何况是自己一直想见的人。
那个完美独立的小女子在病毒的侵袭下变成一个小孩子,因为身体不舒服的关系,有时会耍赖,有时会使点小性子,甚至跟他说话说到一半突然神游,那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她的依赖。
差一点,他就要重新追求她了。
差一点……
如果不是早在第一天去看她时就碰到凉子的话,他不会保持那样的绅士风度,他会趁她病弱时火力全开的对她好,让她感谢,让她动摇,让男朋友不在身边的她犹豫……他会将她抢过来。
但因为已经先碰到了凉子,所以,他始终谨守着朋友的分寸。
当凉子告诉他「丞萱早在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赌注」这句话时,他无法形容当时内心所受到的震摄。
丞萱居然知道?
「你是夏日试胆大会后才知道她的,可是早在她大一时就看过你了,她来医学院找我,没找到我,却看到了你。」凉子顿了顿,「一见钟情虽然有点笨,不过你也知道,爱情从来没有道理可言,丞萱喜欢了你太久太长,所以才会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一字一句,都让他无言。
原来,丞萱连那半年的时问都没有。
他还曾经以为「至少在那半年,他曾经带给丞萱快乐」,但凉子的一席话却告诉他,那快乐自始至终都不够真实。
丞萱不过是在配合他演戏罢了。
谈着一开始就知道没有结果的初恋……
他不难想像她会有多挣扎,难怪她总是爱问:「现在有没有爱我多一点?」这不是女朋友跟男朋友的撒娇,而是由于内心的清楚明了。
「我不是要你补偿她,但是请你想清楚,如果你不能给她真实的爱,请不要再因为一己之私打扰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她……」凉子又告诉了他一件事情,「她的日子再也禁不起波澜了。」
真实的爱……
江日升很确定自己的爱情真实,只是,真实是不是代表最好?
如果她与罗瑞华交往稳定,他的介入也只会带给她痛苦吧,他又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她难受:…
※ ※ ※
「各位旅客,您好,欢迎您搭乘本公司纽约往旧金山的直飞班机。」客舱广播系统响起,「本班机将在五分钟后起飞,请各位旅客回到座位并系上安全带,谢谢您的合作。」
感觉到飞机移动,接着,冲上了青天。
当机身平稳之后,开始有人在机上走动,空姐、空少、乘客……有点眼熟的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