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新怀里抱着一只破陶壶喜滋滋的踏进庙里来,但是她傻住了,不只因为汪暮虹的死,更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原揭阳流泪。
汪暮虹死了之后,原揭阳却因为重伤而引起发烧,筑新把那一点点水都让他喝下,但还是没用,他烧得吓人,眉毛整个纠结在一起,身上的重伤更恶化了他的病情,整个人像有排不出的热力,随时都会撒手西归似的。
筑新守着他,又焦急又苦恼,她脑海里一片混乱,只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两个亲人,她不能再失去他!
”揭阳……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各种复杂的心情在她胸腔里交织,她不停的向上苍祷告着,不要带走她的原揭阳,他若死,她绝不会独活!
但是半个时辰之后,她不得不向命运之神低头,原揭阳高烧不退,已认不清她。
”老天!给我一点勇气吧!你教我如何才能挽回揭阳的命……求你!求你!“
筑新无助的凝望着昏迷中的原揭阳,幽幽的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他的面颊,这是她今生最爱的男人,她爱他从没变过,日月可鉴,她不会让他在自己面前死去……
倏地,她脑中灵光一现。
上次严天浩他们来逐世山庄做客的时候,欧冠玉曾谈起他与某一个红粉知己在关外的浪漫情事。
她还记得欧冠玉说,去年他去关外,在寒冬的雪地里高烧不退,方圆百里没有人家,那位与他结伴同游的女子,便在雪地里用她的身子帮他解了热,这才使他捡回一条命。
当时那无聊的左暮杰还一一详问情节过程,而筑新也凑近,大着胆子在一旁全程听完
虽然她完全没有经验,但她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原揭阳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失,她必须做些什么来挽救他……既然那女子能用那种方法救欧冠玉的命,她何不试试?如果原揭阳真能因此而解热退烧的话,她什么都愿意!
筑新看着昏迷中的原揭阳,她不愿再坐以待毙,饱尝痛失之苦。
脸庞虽沾满了泪水,但她的双眸却因为出现一丝丝希望而明亮了起来,筑新开始动手解开自己的衣襟……
第一道曙光照射大地时,原揭阳的烧终于如筑新所盼望的退了,虽然他仍在沉睡牛,但筑新那颗焦灼的心,也总算可以稍作喘息,不必深怕会失去他。
她心急如焚的想回庄里去,却又不能扔下原揭阳独自待在这破庙里,但是她爹、她娘,还有庄里的那些大叔、嬷嬷、长工和婢女们,他们全都生死未卜,她怎能放得下……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她警觉性的朝原揭阳护去,憔悴的眼睛却死命盯着庙门,深怕会是杀人不眨眼的盗匪。
”有没有人啊!“
庙门被推开了,四、五个大男人接续的走进来。
”方伯!“筑新一看到为首的男人,不禁欢喜的叫了出来。
”新儿姑娘!“方伯又惊又喜,”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给找着了!“
方伯是”逐世山庄“的总管,耿世彻不在庄里的时候,他就代为主持庄里的事务,他脑筋清楚,做事井井有条,但为人十分和善,膝下无儿女,一直将筑新看成是自己的女儿。
”方伯,你怎么会……“她喜极而泣,能在这时候见到方伯就家见到亲人一样,她一古脑的将这一夜的害怕、无助、恐惧都哭了出来。
”别哭!别哭!没事了,都过去了。“方伯连忙轻拍她的背,安慰着她。
”我……“筑新数度哽咽,根本讲不下去。
”我都了解,你可要坚强呀!“方伯不胜觑欷的叹了口气,”我们天亮时才听到消息,立刻赶到原家庄去,但是我们去得实在太迟了,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筑新心里一紧,她润了润干燥的唇,迟疑的、害怕的看着方伯,”方伯,我爹……和我娘,他们……5”
方伯摇了摇头,“原庄主和原夫人都没能逃出火海。”
筑新呻吟一声,软软的晕死了过去。
筑新的伤心过度让她什么都吃不下,也睡不着,这心病使得她在床上足足躺了好几天。
而原揭阳也是同样的情形,他虽然高烧已退,但浑身上下的伤使得他举步维艰,等到两人能够再一同重回到原家庄时,这已经是十天后的事了。
安葬了父母、小三子,再将汪暮虹火化后,筑新和原揭阳站在这片烧得焦黑的废墟前,大雪飘落中,筑新不禁难过的痛哭了起来,泪水爬了她一脸,那冬日的骄阳在她眼里显得多么无情啊!
忽地,她耳朵一阵温热,不用转头,她知道这是原揭阳的手,他在告诉她--不哭。
“你放心,我不哭!不哭!我会坚强的。”
筑新闭了闭眼睛擦掉泪痕,像在对自己保证似的说。
最爱她的爹娘已经永远的离开她了,她必须坚强,不能让他们在天之灵不安心。
接着,她转头望着原揭阳,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
“我们要重整家园,我们的家园。”筑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是自从意外过后,她第一次露出笑容来,这也代表着她会摆脱忧伤,重新振作。
她等着原揭阳的答案,但是他却好半天默然不语,这不禁教筑新感到有些奇怪。
“揭阳,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原揭阳看着那满脸期待与他一同重建家园的面容,徐缓的说:“新儿,等世彻回来后,我必须要去一趟塞外。”
她身子晃了晃,惊慌了,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塞外?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丢下我!”
“新儿,你冷静点。”原揭阳按住她肩膀,声背突然变得沙哑,“我不是要丢下你,但我必须去将暮虹的事告诉她爹。”
“你可以派人捎信去!”筑新激动到了极点,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理由,她已经失去了爹娘,也失去了小三子;她不能再让他离开,她不要让他离开!
“暮虹临死前,希望自己的骨灰能送回塞外。 ”
筑新的眼神忧郁到了极点,“你也可以派人送去!”
原揭阳刚毅的摇了摇头,注视着她,“我不能那么做。”
“你能!”
他是那么的坚定,这使得筑新乱了,眼泪如决堤般的直掉,又气又急的抡起拳头捶打他的胸瞠。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亲自去不可?!我不明白!不明白!”
原揭阳任她捶打的没有反抗,只吐出了几个字,“因为,她是我的妻子。”
筑新神色微微一痛,被狠狠的打击了,她脑袋中一阵晕眩.竟无力再争些什么。
当耿世彻由京城赶回姑苏来的时候,原揭阳也正式启程远赴塞外。
出发的那一天,筑新硬是躲在房中不肯出来,为他送行的反而是耿世彻。
但是原揭阳不知道,筑新一直在房里的窗子边偷偷的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才酸楚的落下泪来,一时之间,不能自己。
“我可以进来吗?”耿世彻站在门边问,其实门是敞开的,他也已经走进了房内。
“有事?”筑新连忙擦掉眼泪,转过身去面对他。
“既然你舍不得你大哥离开,又为何不去送送他呢?”耿世彻也不拐弯抹角,很直接的问她。
“谁说我舍不得他?”她努力的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来。
“新儿,我知道你这是在逞强。”他温存的拥住了她,微微一笑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个道理你该懂得。”
筑新的脸色迅速阴暗了下去,眼底有种受伤的情绪。
“他可以选择不要跟我‘悲欢离合’的,但他不要我,反而情愿一个人跑到塞外去,这不公平!”
耿世彻认真的看着她,也认真的说:“新儿,我知道你在短时间之内很难接受亲人都离你远去的事实,但是,别忘了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身边守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孤单。”
他更紧的拥她入怀,但筑新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两个月后,在筑新一心一意等待着原揭阳早日回来的时候,他却捎来了一封信,这封信彻底的摧毁了筑新残存的希望。
世彻、新儿:
塞外生活平静,暮虹骨灰得其所愿长埋于此,我将代我妻略尽孝道,归期不定,勿念。
揭阳
筑新几乎是在读完这封短信的同时就承受不住的昏倒,虽然在大夫来前她已悠悠转醒,但耿世彻仍坚持要大夫为她把把脉才放心。
“都说了我没事……”她蹙着眉头,不情不愿的伸出手去让刘大夫把脉。
“还是小心点好。”耿世彻温文尔雅的说,“自从发生了烧庄的事后,你的身体就一直没有调养过来,你不是常常头晕吗?趁这个机会让刘大夫仔细检查。”
“耿少侠对夫人真是体贴。”刘大夫笑盈盈的说。
筑新懒得多费唇舌去否认她还不是耿夫人,而耿世彻当然也不会否认,他反而以为筑新是默认,高兴得想立即派人去将他爹娘请来姑苏主婚呢!
片刻之后,那一直保持着盈盈笑意的刘大夫更是笑容满面。
“刘大夫,诊断的结果是……”耿世彻见大夫既然都对他笑脸相迎了,那应该没什么事才对。
“先恭喜耿少侠。”刘大夫笑着说。
耿世彻跟筑新都莫名其妙的望着刘大夫,不知喜从何夹?
“耿少侠,耿夫人已经怀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你快作爹了。”
筑新愣住了,她脸色顿时变成灰白,浑身紧绷的僵在原处,直到耿世彻送了刘大夫出去又进来,她还是不能反应过来,怀孕……老天,她竟怀孕了?!
耿世彻目光灼灼的凝视着她,沉痛的问:“新儿,你愿意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筑新低着头沉默不语。
耿世彻深思的望着她,慢慢的开口道:“或者,你认为我没有资格知道。”
她抬起头来了,然后,他们静静的打量着彼此,目光交融僵持了片刻,接着,她咬了咬下唇,开口了。
“世彻,你明知道你是最有资格知道一切的人,毕竟我曾经任性的答应过你的求婚。”
“任性?”耿世彻脸部肌肉跳动了一下,心几乎在灼烧,看着她,他困难的问:“你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筑新一眨也不眨的瞅视着他,一双雾蒙蒙的翦水双瞳里有无比复杂的情绪,她从喉咙深处逸出一声幽沉的叹息道:“但是,不是那种喜欢,我一直将你当成好朋友、好伙伴,而不是……”
“不是爱。”他替她接了下去。
一抹深刻的痛楚飞进筑新眼底, “世彻,很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要欺骗你,知道吗?在我爹娘没有因为意外去世之前,我本来想将我那份感情永远埋葬掉,永远当成秘密,但是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把大火烧了我的家、我的一切,我……”她又叹了口气, “我措手不及。”
耿世彻感到疑惑了,如果说筑新一直拥有着另一份这么深刻的感情,深刻到彼此已经以身相许,那么何以在他们相识来往的这一年中,他都未曾察觉到她的恋人是何方人物?筑新的日常作息他相当清楚,莫非她与那人都是在午夜相会?
“你是说你的感情遭到原伯父、原伯母的反对,所以你只好转而接受我的感情?”
筑新苦苦的一笑,“我爹娘是否反对我跟他的感情我不知道,现在也无从得知了;至于我接受你的感情,坦白说……是为了怄气。”
“为了气‘他’?”耿世彻痛苦的问。
“是的。”她静静的看着耿世彻,说:“因为他娶了另一个女孩。”
他的心没由来得狂跳,他似乎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了,但是……不可能,不可能的!
“你已经猜到了。”筑新摇了摇头,自我嘲解的说:“很傻是吗?我爱他爱了那么久,却让他从我手
中溜走,我想留他,却一直留不住,直到现在也是,他仍不属于我。”
“原揭阳?”耿世彻生硬粗嘎的问出这个名字。
她点了点头,神情平静已极,“是他,一直只有他。”
“你们……”耿世彻几乎要发狂了,她一直在爱着原揭阳,而他……居然让她受孕!
“或许你会以为我疯了,但是……”筑新又苦涩又寂寥的一笑,“世彻,揭阳不是我的亲大哥,他不是我爹娘的孩子,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是我自小就知道的,所以我好痛苦,好苦、好苦!”
于是她说了,从原揭阳被她爹娘带回原家庄的那一刻说起,那点点滴滴的朝夕相处,那无数共同度过的酸甜苦辣,他们的欢笑、他们的成长、她的泪水、他的温柔安慰,她的早已倾心、她的无从寄诉,一直说到汪暮虹的介入,她的痛苦难熬、他们之间的冷淡疏离和形同陌路,然后,是火烧原家庄的夜晚,庙破的以身相救……
耿世彻完全被她这一篇告白给震慑住了,他呼吸不稳定,直直的看着她,困惑又迷惘。
他不知道她心里藏着这么多东西,又酸、又甜、又苦。
但是她说着原揭阳的时候,是那样的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坦荡、充满了光彩,她的笑容挂在唇边,有种特殊的美丽和勇敢。
筑新坐在床上,眼睛没有在看他,而是落在窗外初春嫩绿的枝芽上,她的脸庞纯净如初生的婴儿。
第十章
七天了,自从筑新说出了那件隐藏许久的秘密,至今已经过了七天,耿世彻像是从逐世山庄消失了似的,整天不见踪影。
她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但是她不愿意再铸成更大的错,如果他们草率的结合,那对耿世彻来说才是真的不公平。
或许,该是她搬离逐世山庄的时候,筑新幽幽的叹了口气,搬离逐世山庄,她又该投身到哪里?
她已经没有家,而原揭阳却在遥远的地方,他既不知道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也不知道她所有的汹涌思潮,他情愿去塞外守着那已经不存在的汪暮虹!
哦!她不可以怨、不可以怪,她没有资格,她不早就亲眼目睹了原揭阳对汪暮虹的爱了吗?他甚至为汪暮虹而落泪,那悲恸的一幕,至今仍深深留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筑新正想吹灭蜡烛就寝,一阵轻慢的叩门声响起。
“进来吧!”她知道一定又是方伯要婢女端宵夜来给她吃,方伯总是这样,深怕她饿着。
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走进来的并不是婢女,而是失踪了七天的耿世彻。
筑新怔了怔,他明显的憔悴了,看着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走向筑新,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然后开口了,语气清楚而认真,“我想了很久,如果你可以为了一份难以圆满的爱如此认真,我又为什么不能宽容 和体谅?自古以来的人都知道爱并不是占有,但能做到的人却很少很少,先是强求,然后不停索取爱,之后决裂,最后是为这个世界多制造一桩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