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
他唤道,但棉被内的人儿却毫无动静。
“玲?”
他又叫了一声,在依然得不到回应后,只好动手轻轻地掀开将她整个人都遮盖住的棉被。
一张苍白且布满泪痕,眼神里还满是控诉的脸蛋蓦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因心中惊愕而完全说不出话来。
见他不说话,安旖玲又羞又气的拉起棉被想再将自己罩住,却被他眼明手快的拦了下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他柔声的问。
“不用你管!”
她赌气的撇开头去,哑声说。
“这里就只有我们俩,我不管你谁管你?别小孩子气了,快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我已经说了,不用你管,你没听到吗?”她冷言冷语的,要拉棉被的手这次被他的大掌整个握住。
“你同学说你今天没到学校上课,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有没有去看医生?”商颢禹伸手轻触她额头,也不管她的拒绝,一个劲儿的表示关心。
听到没到学校上课这几个字,她像突然被点住,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问:“你在哪里碰到我同学的?”
“你学校门口。”
这么说他有去接她下课喽?安旖玲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是乐、是羞,抑或是怒——对自己的愤怒。
他早上莫名其妙的举动,让搞不清状况的她一直处在愤怒的状态之下。不吃早餐,说得好听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傲气,但实际上只为了气他。不知为何,从她搬来与他同住之后,他便特别注意她的三餐饮食是否正常,所以她特地饿着肚子,就是为了等着看他中午回家,发现餐桌上原封不动的土司时的表情。
可是他中午竟然没有回来! 过去一个月来,为了彻底执行“热恋”的假象,他每天都坚持送她上下课,连星期三这天,她只有下午有课亦不例外。因此她一直在家里等着他回来。
然而十二点过了,一点过了,他却迟迟都没有出现。
一点十分,她的第一堂课已经开始,而她却依然躺在床上连动也不想动,是饿到没力气动吧,她这样告诉自己,但是泪水却忍不住的滑落下来。
他又再一次丢下她,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十二、三岁的小孩一定不懂情爱吗?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以为她年纪还小就什么都不知道。她又不是智障,怎会不知道谁是真的对她好、真的关心她,而谁又讨厌她,巴不得她消失呢?商颢禹,是第一个真正触动她早已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心灵的人。他耐心的与她沟通,认真的教导她身为一个人该有的喜怒哀乐,然后在她完全接纳他,甚至于爱上他之后,一走了之。
她恨,真的恨过他,但是日子一久,恨意却转换成无尽的思念,只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太过自私,他也是为了出国读书而不得不离开。
直到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父母婉转而隐含抱歉的一席话,绝了她所有的想像与美梦。
将近四年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痛苦,才将那关于他的一切由心底刨除,而那血淋淋的教训,她知道自己将终身难忘。
是呀,难忘。但是却没有人告诉她,难忘不见得可以阻止重蹈覆辙。
是的,她又再次爱上他了,即使当初有着血淋淋的教训,依然抵不过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柔情——即使她明知道那只是演戏而已。很傻不是吗?她并不是没有阻止过自己,事实上她一直以为自己将心保护得滴水不漏,即便是曾经打开过她心房的他,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可是就在她为他掉落下第一滴泪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她当年刨除的动作并未做得彻底,还遗留了一小株情苗。而这情苗更趁这一个月与他相处的时间,悄悄地在她心里扎根、成长、茁壮,待她发现,除了割心,早已是无药可救。
“为什么?”她忍不住脱口问他,为什么他要再度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什么为什么?”商颢禹明显地一愣,“为什么我会在你学校门口遇见你同学吗?因为我去接你啊,只是没想到你会没去上课。”随后,他再次问:“你觉得哪里不舒服?有去看医生吗?怎么我没看到药包?”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一双俊眉皱得死紧。
“你是在关心我吗?”安旖玲忽尔垂下眼道。
“你这不是废话吗?”
“为什么?”
她抬眼,逼问他。
“当然是——”
他停下了那到嘴边的话,然后撇了撇唇,“当然是为了我们的计划喽,你若病倒了,谁来为我阻挡那些狂蜂浪蝶?”
“我知道了。”她再度垂下眼,平静的说。
“知道什么?”
她无言,却在心里回答他也回答自己,知道了即使再痛、再难忍,她也必须狠下心来将自己的心割除掉。
第七章
商颢禹很生气,非常的生气。
在他终于问出她没去学校上课的理由是因为胃痛——这原是安旖玲编出来的,不过后来的确是如此,但引发她胃痛的原因是由于早餐和午餐都没吃,他气得差点没将她给掐死! 这个女人,不是三岁,也不是十三岁,而是二十三岁!却因为一天没有他押着去吃饭,将自己饿到胃痛。
她真的是存心想找死,好早点摆脱他们呀,真是气死他了! 不理会她无所谓的模样,甚至将自己的心封锁在加高加厚好几倍的心墙里——果真被他猜对了!他恶声恶气的命令她先喝杯鲜奶垫垫胃,随后如旋风般的带她出门用晚餐去。
“这是什么?”打开车门,看见座位上一个胀鼓鼓,袋上还标有她就读大学校名的牛皮纸袋,她好奇的拿起。
商颢禹瞥了一眼,他刚刚急着回家找她,忘了一并将它带下车了。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趁机观察她的反应。
“你同学要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说什么严教授要给你的。”他不动声色,平静的看着她。
她只是将它放在腿上,没有打开的打算。
“不好奇里面装了什么?”
“我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情书?”他尽量不让心里头的酸意从话语中泄漏出来。
“这是教授给的。”
“谁说教授就不能写情书给学生?你知道这世上挂羊头卖狗肉的人有多少?”商颢禹一想到信封里那首“关睢”就有气。
“请你不要随便污辱人,严教授他人很好。”安旖玲轻蹙起眉头。
“怎么,我这样说,你心疼啦?”
她瞄了他一眼,一脸你莫名其妙,我懒得理你的表情,转头直看向车前方。
但商颢禹却不肯就此罢休。
“他就是你心仪,打算四个月后交往的对象?”
安旖玲原本打算继续无言相对,但想了一下,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对,毕竟严教授对她有恩,在他被人污蔑时,她不挺身而出,为他说上几句公道话说不过去。
“你不要乱讲话。”她警告的对他说。
“怎么,难道我猜错了?”
“严教授为人正直守礼,是校内不可多得的优良教授,请你不要随便出口污蔑他。”
“这么快就忍不住站出来为他说话了?这样你还敢说你没有一点心仪他?”
“你——”
安旖玲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瞪着他,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时的瞟向她放在膝上的牛皮纸袋,心里有种顿悟。
“说到底,你就是怀疑我这纸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对吗?”
“没错。”商颢禹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大方的回答。
听见他的回答,安旖玲二话不说的打开纸袋,将袋内所有的东西全摊在他眼前让他看个够。
“这些都是博士班学生的论文,我仅剩的工读工作——打字。现在,你还有疑问吗?”
“那个信封里装什么?”他将目光移向袋内唯一的一个信封袋,明知故问。
“我打工所赚的钱,你要帮忙算算总共赚了多少吗?”她嘲讽的说。
他没有回答,却是一脸怀疑。
他的表情让安旖玲气不过,她将信封打开,让信封袋内所有的东西都摊在他面一则。
她不信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张纸……”
“收入明细表,你要看吗?”
不等他回答,她火大的将那张对摺了两次的明细表用力一甩,摊开后即推送到他面前,要他看个仔细。
商颢禹也不客气的睁大双眼看去。
“怎样,你现在还有疑问吗?”她忿忿不平的抬高下巴问。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表情怪异的缓缓念出纸上的诗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好一首‘关睢’,现在你还要说是我污蔑他吗?”
“什么?”瞪着他,安旖玲根本一头雾水。他刚刚念那首诗是什么意思?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
看着她脸上不解的神情,商颢禹好心的将她手中的纸张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她。
“好个为人正直守礼,校内不可多得的优良教授,嗯?”他嘲讽的说。
瞪着收支明细表最下方的那首“关睢”,安旖的整个人傻眼了,呆若木鸡的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首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字迹……老天!这是教授的字!他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收到心上人的告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啦?”商颢禹挑衅的问。
看她失神的样子不像惊喜倒像是惊吓,而且是大大的受到惊吓,换句话说,她对那个严教授并没有任何特殊的男女之情,这一点让他松了一大口气,但并不表示可以因此平息有人觊觎他未来老婆的怒气,而且还是用这种假公济私,让他防不胜防的下流手段。
“别开玩笑了,我对他,我对严教授根本就没那种心,他怎么会……怎么会……”安旖岭觉得这件事实在有够突然,而且莫名其妙,偏偏证据就握在她手上,让她想以为自己弄错了都不成。
严教授对她……老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真的没兴趣?”
“一点也没有。”她毫不犹豫的猛摇头,除了将他当成一名颇为照顾她的师尊看待外,她从未对他产生过任何超出师生之外的情谊。
“可是你不是认为他条件极好,不可多得,这样的男人在你面前,你怎会不心动?”
商颢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小鼻子、小眼睛,非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否则叫他平日如何明知她身处狼群中,却还能无所谓的放心工作?
“没感觉要如何心动?”她皱眉问。
“感觉是会变的,说不定哪天你会突然对他有了感觉。”
“我说没感觉就——”
安旖玲心中一阵悸动的闭上嘴巴,脸上出现一种像是怀疑的表情。她定定的看着商颢禹,无声的在心里问自己,是她听错了吗?还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她竟然、好像、似乎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听到一抹酸意。
是她听错了吧?
“干嘛这样看着我?”
安旖玲没有回答,径自低头整理脑袋里杂乱无章的思绪。不该再有觊觎,不该再抱希望,既已决定割心以保全最后的自己,又怎能让那不该存在的情苗继续生长到心之外呢?见她一个劲儿的低着头,猛盯着那首“关睢”看,连眨个眼都舍不得,商颢禹还以为她真如他所说的,对那个该死的教授开始有感觉,他一个火大,一阵冷嘲热讽冲口而出。
“怎么,刚刚才说没感觉,现在就迫不及待的感觉起来啦?好个不可多得的优良教授,连追女人的招数都这么优良,真是诗情画意,你也这么想吧?”
还是她听错了吗?
不,他嘲讽的话语中明明充满酸意,像是打翻了一坛醋,这回她发誓自己绝对没听错,但是……可能吗?数年前的刨心之痛仍让她心有余悸,而这会她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未割心就已吓得汗涔涔了,这两种痛不欲生的苦,难道还不能让她学乖、不能阻止她重蹈覆辙吗?思考半晌后,她决定豁出去了,纵使明知山有虎,她仍毅然选择向着虎山行。
她要试一试,赌一赌,既然她连割心的勇气都有,那还有什么痛会强得过割心之痛呢?不问结果,但求曾经试过,尽力而为便再也没有遗憾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至于该如何做?她得好好的想一想。
9999999999999999999 “喂,你们会不会觉得他们俩最近怪怪的?”车厂中,阿大正与厂内其他四名技师交头接耳着。
“哪里怪?”
“相敬如‘兵’。”
“相敬如宾?”
“不是宾至如归的宾,是短兵相接的兵。”阿大解释着。
“会吗?刚刚李小姐来时,他们不还恩恩爱爱的,气得人家李小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拂袖而去?”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先前开口的技师被问得莫名其妙。
“然后一等李小姐离开后,两人就像害怕会被对方身上的火烧伤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开对方,还离得远远的,一副你最好别靠近我的表情。”
“咦?真的吗?我怎么都没注意到?可是他们俩现在不是一起待在办公室内,还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另一名技师回头瞄了一眼办公室内的两人,对阿大提出反证。
“那是因为办公室的隔音设备太好了,如果你听到他们俩的对话,准把你给吓死。”阿大翻了个白眼道,若不是刚刚听见两人的对话,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办公室中的那两人正在吵架。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刚刚进办公室拿东西,差点没被他们吓死。”
“怎么,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吵架。”
“吵架?可是从外头完全看不出来呢。”两名背对着办公室的技师同时回头看。
“这就是我不得不佩服他们俩的地方,即使在里头吵得天翻地覆,在外面看起来却像是在谈情说爱的样子。”
“这……阿大哥,你别用这么诡异的声音说话好不好?怪恐怖的!”
“你们以为我在吓人呀?不信的话,你们自己去偷听一下就知道了。”
“怎么偷听?”
“当然是开门偷听呀。”
“可是……”
“放心,他们俩现在吵得不可开交,不会发现办公室大门被我们偷打开的。”阿大怂恿着,因为他刚刚不小心听到他们一小段吵架的内容之后,他的好奇心就一直蠢蠢欲动。
“我们?”
“当然是我们啦,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待会若不小心被老大发现了,大伙一起被骂也有个伴,你们说对不对?”阿大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对。”四个笨技师异口同声的点头附和,丝毫不知道自己已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