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每一口呼息都变得好轻好轻。
他把视线局限在伤处附近的一小块地方,先点下周遭穴位止血,然後迅速地将伤药涂抹在她受伤的部位,掌下无可避免的柔腻肤触他当没感觉,撕破自己的外袍当成布条,俐落地帮她包扎好後,一鼓作气地帮她穿好衣裳。
才抬眼,却发现她已经恢复神智盯著自己!和她对视著,他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考。
瞅见自己的手还放在她襟口,他猛地抽回。
「妳……妳不是昏了?」所以他才会……才会……
「是昏了。」她转动目光看向破庙的房顶,「不过……咳……你这麽用力,所以我又痛醒了。」顿一顿,她在这极为怪异的气氛下,突兀地瞅著他问道:「其实你是想害死我吧?」
他愣了下,还是面无表情地朝著地板看。
她只是道:「我都已经受了伤……你还这麽粗鲁……真的好痛……」这小子一定是在报平常的仇。
他还是没瞧她。拳头松了又握,现在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也出了好多汗。
「……还不走?」她挑挑眉道。「坐在这边发什麽呆?趁咱们还有力气,快点回镖局去搬救兵……」讲话力道有些微弱不足,她伸出还能稍微举起的手臂。
殷烨依旧是背对著她,只沉默地将她背起。从她醒来後,他都觉得好像做了什麽坏事般,不敢看她的脸。
容似风在心里叹了口气。
「呜!」她忽出声,彷佛非常难受。
「怎麽了?」他马上回过头,紧张地问道。
那一双精明清澈的凤目,乘机牢牢地锁著他的眸,教他再也没法刻意移开。
心思不仅混乱,也很难堪,还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受充斥在胸腔里。殷烨一向能自我把持的情绪,现在只化为交错的莫名复杂。
想著要说些什麽,却什麽也说不出来。
突然,容似风敲了下他头,让他回过神来。
「什麽怎麽了,我伤成这样子你还问我怎麽了……咳咳……痛……」她白著脸抚住胸口,哑了声,「徒弟……为了报答我……你一定要作牛作马服侍我到痊愈……」不可以不听她的话,也不能臭著脸!
见他愕然地望著目已,她只是眼睑淡垂,唇畔微微地勾起——
就像平常那样。
也不知怎地,他们俩之间那尴尬至极的氛围就这样平空消散了,虽然还是留下了一些些粗浅痕迹,但是,他的反应却不再那麽僵硬闪避了。
撇过脸,他沉重的心头宛如一瞬间变得轻盈。
「……臭婆娘。」每次都是这样子,他喃语。而後对她道:「妳别随便打我!」重哼一声,他开始施展轻功,走出破庙,负著她往镖局的方向纵步而去。
「你……咳,叫我师父。」她纠正道。
以为她没听见吗,究竟是哪儿臭了?
景物往後倒退著,她的发丝偶尔会抚过他後颈,她的气息淡淡地萦绕在他鼻间,她贴著他的体温,好热好烫。
十一岁的他,被她耍得团团转;十八岁的他,还是很想扭断她的脖子。
他好像明白了一件事。
她是男是女,是什麽身分年纪,一点也不重要。他只要知道,她是容似风,个老爱强调她是他师父的臭婆娘,这样就足够了。
第六章
不可能当作没发生过、 但是,容似风也早已过了会羞涩的年纪,加上那小子好像一副闯了滔天大祸,然後要以死谢罪的灰暗表情,害她不禁想开口问问他,她的身体是不是难看到让他想剜目?
她又不是情窦初开或者尚未成熟的少女,虽然不能说毫无发窘之感,不过,她跟殷烨之间是师徒关系,而且当时情况紧急,他并没有做错。
总不能两个人僵著,看到对方就转过头吧?突然变成那样才真诡异。
她是老成的大人,跟涉世未深的少年郎不同。既然那麽难假装没发生,那就索性别去故意忽略,顺其自然就好了。
「风妹,妳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我去吩咐厨房帮妳弄点补品?还是妳想吃些什麽,不用客气,告诉大哥……妳脸色好像变差了,大夫呢?大夫!」高大的身影倏然站起,朝外头急吼。
「大哥!」容似风忙伸手拉住他,「没事,我很好,不用找大夫。」她靠坐在床上,」身简单衣衫,长发没东起,看来的确是比平常略微虚弱了点,但面上的气色倒是还算不错。
因为这次受伤,又躺了几日,不过她耳根老是不得安宁,都是因为这个关心过度的大哥。那天看她被背著回来,他大惊失色,满脸发青,之後更别提了,整个宅子差点就给掀了顶。
杨伯还告诉她,大哥晚上跑去祖宗牌位前自已罚跪,合十喃喃,惭愧忏悔。
她听到的时候真是险些断气……笑到断气。
「真的吗?真的吗?」容揽云刚正的脸庞上皆是焦虑,才坐下,又马上站了起来,「不行不行,我看妳这样不行。杨伯,你去找找看咱们有没有什麽天山雪莲、长命灵芝,还是人参王……」当自己家里是宝山。
和有礼的杨伯交换个眼神,容似风叹息开口:「大哥,你好烦啊。」见他果然马上垂头丧气地停止比手划脚,她笑道:「我每天都吃了一堆补汤补药,再这样成天躺著吃下去,我怕你过阵子就认不得我了。大夫也说复元得很好,你就甭这麽操心了……还是说,你觉得有哪个地方愧对我了?」她指的是他没跟她商量就让殷烨涉险,结果却害到她一事。
他果然语塞,面露心虚。
「我是想让他了解江湖的险恶……」简单说就是想让他尝到教训。
「我没说不行,大哥。」事实上,让他多点经验是正确的,「但是,这种事要循序渐进,你总不能叫一个刚生下来的娃儿就开始跑吧?」更何况,殷烨又……她细微地蹙眉,不过很快恢复。
「风妹,我也帮你们处理乾净了嘛。」镖物顺利送达目标地御史府,狗官蹲在牢里准备受审,天香阁也关门大吉,最重要的是,镖局也拿到了一笔可观的犒赏。「再说,那小子这次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吧?」以後看会不会对他尊敬点。
「是啊。」容似风微笑,笑得好不诚恳,「学到了原来自己人还是会陷害自己人之类的人性黑暗面。」还有别以为对方是女人就粗心大意。
「风妹……」被讽刺了。
「大哥,你也老大不小了,月初不就要五十了吗?」还在她这个小妹面前装什麽可怜?她失笑。「听说很多来祝寿的客人都已经上山了……对了,不是连玉泉庄的大庄主都赏脸亲自前来了吗?与其在这里跟我废话,不如作个好主子,去外头招呼他们。」
他就是觉得很累才躲来这儿的。提到玉泉庄,他突道:「玉庄主似乎想和咱们结为亲家。」
「哦?我怎不知玉庄主有女儿?」老来得女吗?
「不是那九个兔崽子,他想让十儿作他媳妇。」他女儿的好,大家都知道,哇哈哈!
容似风微愣,提醒道:「十儿才八岁。」
「八岁又怎地?等她十六我就让她嫁。不然还像妳一样,都二十七了还孤家寡人?」他管不动她,管自已女儿行吧?
她一顿,无奈地摇头笑道:「大哥,并非只有嫁人一途才能得到幸福。」他怎麽就是不懂?
「那好,妳先示范给我瞧瞧,我就相信妳说的话。」他认真地看著她。
「我……」她停住,这回可真是难得的败阵了。
她竟没法乾脆回说自己现在很幸福……原来……她心中果然还是存有阴影……她的坚持,难道看起来真是道枷锁吗?
「没话说了?」他换上老大哥的神情。「就算不谈出阁,但妳的笑容是真的吗?大哥认为,有个人能陪在身旁,至少,不会那麽寂寞。」认真地瞅著她。
是吗?有人能不用婚姻束缚住她,却仍愿意陪她一辈子,到老到死吗?
真的……会有这种人,和这种永远吗?
她像入了定,静静地垂眸俯思,就连容揽云和杨伯出去了也无所觉。
等回过神来,天色也差不多黑了。
唉……她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真是。
披上外袍,她下床慢慢踱近桌边,想替自己倒杯水。才拿起壶,房间的门就被打了开来。
她转头,只见殷烨站在门口,手中还端著木盘,盘里有几碟饭菜。她受伤後曾戏言要他作牛作马的服侍到她康复,他虽不高兴,却也没强烈反抗,想来应是想向她道谢,又拉不下脸,只好以行动表示。养伤的这几日她都是在房里用膳,也都是他帮她送过来的。
但今儿个……怎麽,他的表情似乎不太对劲。
「发什麽楞?」她出声问道。
他宛若忽然惊醒,看了下她,又迅速地别开视线。
「没什麽。」低声答道,他反手关上门,走进房内,然後将木盘放置在桌上。
容似风多看了他一眼,才将注意力转回。
「唔,今天的菜色不错嘛。」她瞥了瞥,笑道。前几日因为药物和吃食会相互影响的关系,所以大夫叮咛饮食方面得较为清淡简单,不过看来,解禁的日子不远了。「这鱼肉真鲜嫩。」举箸夹了一块放进口中,她赞道。
才坐下准备拿起碗,就察觉他还是没有反应地杵在一旁。她瞅著他,将筷子搁下。「你是怎麽了?失魂落魄的?」平常很少这样的,跟她这个师父一同吃饭很苦闷吗?
他一顿,沉默地也跟著入座。
「哪,徒弟,你不是爱吃这个?还有那个……」她一边夹菜到他碗里,一边打量他的神色,看他又似发怔起来,一手便搭上他的臂,「你——呃!」她话还没说完,就闷哼一声。
几乎是在她碰到他的同一瞬间,他立刻用力地反手扣住她的腕节,没有留情。
「殷烨?」容似风被他粗鲁的动作弄得牵动了伤口,一向贴身挂在脖子的锦囊也掉出衣外。
这一唤让他僵绷的全身松了开,像是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麽做,她疼痛的脸色让他紧蹙眉间,正待说些什麽,却瞥见在她胸前晃动的锦囊。
他整个人的气息倏地变得极为阴沉。
「我不饿。」简单地丢下话,他起身就走了出去。
只留下她,抿紧了唇望著他挺直的背影,眸底染上深深的忧色。
***
殷烨认得那个声音。
那个很有可能是杀了他父母的残忍凶手的声音。死也不会忘记!
「玉庄主,长途跋涉的,怎麽不多休息一会儿?」
下午的时候,他经过长廊,听见容揽云在说话。
最近不少人上山,说是要来祝寿。除了容似风会出自己主动来烦他外,他一向鲜少与人接近,所以对那些宾客也没什麽兴趣。
正要走远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
「我是来作客的,总不能一进人家门就睡大觉吧?」带著笑意。
那话声,穿透过他的耳膜,狠狠地刺进他的胸腔!从第一个字开始,就让他感觉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那种充斥在潜意识里的颤意,令他冷汗直流。
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岁的那年,他趴在湿暗的草丛当中,看著黑影逐渐接近他,银白色的剑尖上缓缓地滴下浓稠的水……
是他爹娘的鲜血吗?是吗?!
他飞快地转过头,只见到容揽云身旁站著一名老者,气度雍容,质息沉稳,那刀刻般的端正五官极有正派之感,怎麽都不像是一个恶毒的杀人凶手。
或许是他错认了?
不、不,他记得那声音,就如同七年前的事才发生在眼前那般清晰和深刻。
他要再确定一次!
殷烨出了容似风的房後,便不停留地往客人住的西厢而去。
那老者似乎是不太喜欢待在房内,没费什麽力气就在庭园当中瞧见了他,他正垂首望著满地的落叶,看来像是在想些什麽。
殷烨伫立在长廊尽头的阴暗处,动也不动地审视著老者的背影。
他搜寻记忆,却无法从身影辨别,有印象的,还是只有那人的声音。
就在那个晚上,离得他好近好近,他已经记不得究竟是有多近,但是在儿时的辗转恶梦中,他只觉那黑影巨大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然後,每当他就要窒息时,总会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安慰……一个不似男也不似女的声音,有时拍抚他,有时替他擦汗,说著无聊又无趣的话……但是却让他安心又舒服……
「谁在那里?」
一句话贯穿了殷烨回忆的思绪,仅是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阴狠闇沉,只看那老者已经转过了身,朝他隐身的方向发出疑问。
殷烨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握住,彷佛要捏碎什麽。
谁在那里?谁在那里?谁在那里?!
相同的嗓音说著相同的话,他不会错认!他不会错认的!
那个晚上,他要是对这句呼唤应了声,要是刚好没有野兔跳出去,是不是就会遭到跟他爹娘一样的命运?
他被推入狭窄的地洞中,爬了好久才到出口,拼命地跑回家,但屋子被烧了爹颈边的伤口一直冒出血,娘不瞑目地瞪著他……
好多残存的片段交错过眼前,纵使是在他长大後的这麽多年,那种压迫和真实感依旧没有减退,犹如昨天才亲眼目睹一般。
剧烈地喘息著,殷烨抬起微颤的手,按著自已额角跳动的青筋。浮出,他就压住;再浮出,他就用指间的骨头使劲地敲著。
在偏暗的角落,他脸上的光源被整个遮蔽住,阴冷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双眸慢慢流露出的腥红恨意,似化身为一个恶鬼。
「谁在那里?」那老者没见有回应,便前进了几步,再稳声问道。
殷烨没有理会那老者,只是在两人照面前迳自背过身,迅速离开。
不停地飞奔著,他好像感觉自己的背又像是火烧般痛了起来……为什麽他会被纹身,这背上的图案又是否有什麽关联?
他要知道当年为何有人来灭门,他要清楚来龙去脉,他要查出谁是真凶……
他要报仇!
容揽云寿宴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因为已经深秋,所以特别地冷。
那个晚上,镖局里又刚好押成了件大案子,个个心情极好,喝得东倒西歪。
容似风因为带伤在身,所以一直都在房里歇著。
外头送完了尽兴的宾客後,也已届三更。
浅浅的睡梦当中,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在她门边徘徊,不过没有很久。
每个人走路的声响都会有些许的差异,只要细心地稍加观察,便可有个明白;更别提他们师徒这麽久,又怎会听不出那是谁。
她起身,披上外衣,拉开门,跟著那已遥远的高挺背影走去。
穿过了长廊,步越了厅堂,接著就看见大门,轻轻松松地,她跟在他的後面,一起跨过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