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以石块堆砌的牢房,偌大的空间里几乎没有东西,只在正中央有个水池,里面有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两个墙面垂下长长的铁链,将他双臂锁住,半身就泡在池子里,动弹不得。
老者听到了声响,连头都没有抬起,只哑著嗓道:「你为什麽不快点杀了我。」
殷烨放下手中烛台,阴森欧唇:「你想死?那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亲眼看看,你所拥有的一切将会如何地在我手中毁去!」
老者身上只有薄薄的衣服,因长期泡在水中而失温,嘴唇惨白,身躯轻微地发抖著。一直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是因为他中了殷烨的圈套,以为是自己儿子就没防备地误饮毒药,功力尽失。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似是非常疲累。
「住手吧,年轻人,这样下去,对你也不会有好处。」
「轮不到你管我!」他激动起来。这老头竟敢跟容似风请相同的话!「当初你杀人染血,切人皮骨时,就应该要料想到自已会有这麽报应的一天!」
「我怎会没想到?」老庄主极慢地说道:「年轻人,很多事情,连自己也不能控制。我并不爱杀人的感觉,自己手中的刀剑抹上别人的瞬间,我所背负的罪孽就更深了一层,甚至夜不安寝。」
「你现在还敢说得这麽冠冕堂皇?我的父母,那八个孩童,还有他们一家的人,命丧你手下何其无辜?!」他怒吼,声音回荡在封闭的水牢。
老庄主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年轻人……你知晓那张地图为何会在你们背上吗?」他顿了顿:「最先拥有那张地图的,是个循规蹈矩、一生没做过什麽大恶的农夫。他甚至看不懂那藏宝图,但因一些耳闻的亲戚贪心,导致他的生活不再安宁,然後有一天,一个大盗闯入他家,挥刀砍杀并且抢夺。」
殷烨冷冷地看著他,并没有说话。
只听老庄主气虚地道:「那个大盗抢得了图,还没挖到宝,就又被人杀死,遭到跟农夫一样的命运。如此辗转数年,那张图落入了一个极恶毒的人手中。他深知人性的丑恶,更喜好看人互相残杀,所以,在他得病将死之前,找上你们这些穷苦的家庭,贡献出孩子,将图分为数份刺上人身,而後将之销毁,并放出消息。想要的人,就得不停地反覆杀戮,杀手中有图的人,杀要来抢夺的人,杀正在搜集的人,直到宝藏图完整,直到没人能够阻碍自己。」人的贪求无度,平时或许不太明显,但只要有机会,就可能会彻底沉沦。
「所以,你因为想要,才这麽做了?」殷烨恨道。
「这宝藏图……只会带来邪恶和不幸。」他总算抬起首,老迈的面容一点都看不出是曾经叱咤江湖的玉泉庄庄主。「我是武林中的表率,没得选择,要阻止一场腥风血雨,只有牺牲。」只要封住所有知情人的口,那时间一久,事情就可以平息。
最不会出错的方法,就是杀。
多讽刺!虽然他们是所谓的名门正派,但做的勾当却跟那些人没有两样。失策的是,那恶毒的人果然城府极深,即使死後也不放过玩弄人心的机会,明著是八个小孩,暗著却是九份图……无怪他如何都看不出其中有什麽玄机。
「牺牲他人的生命来保住根本还没发生的血腥,你的话未免太可笑!」那为什麽不乾脆连自己也杀了!殷烨咬牙,手臂已浮现狰狞青筋。
「是啊……或许就是因为太可笑了,所以你才会站在这里。」老庄主直视著他,没有害怕。「玉泉庄一向受武林中人瞻仰,所以很多事,也得由我们来做。你有了权力,并不就是代表好处,背後的一切丑陋,不会有人看到。」
「那又如何?」他根本不管那麽多!「以我的立场而言,我只清楚你杀死了我的父母,因为那种无聊的理由!」
殷烨极为愤恨地扫掉桌上的烛台,「铿锵」躁响飞至角落,石室内顿时陷入黑暗。
「我种的因,合该偿还这果……」当年曾告诫过他的挚友,一定也是这样觉得。「……你已经把地图毁掉了吗?」老庄主问道。
「没错。」他眯起森眸。「你的手下或者同门为了一张根本已经没有的藏宝图恶斗出走,没人理会你的死活!现在留下来的,也都是一些等著杀掉我好夺宝的蠢材,他们一点都不知道,被我耍弄於掌心之中。」俊美的脸上,嘲弄地勾著唇,在不清明的视线之中,更显冰霜。
他已经完全没救了,全身上下包括内心都早已腐烂毒蚀,就算一切都结束也不可能回得去,他亦无法反握住容似风向自己伸出的手。
因为那会玷污了她。
他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但是,能见她一面,就足够了。
从现在开始,他必须继续化为恶鬼,他既选择了走这条路,就不会更改。
虽如此告诉自已,但和她接触过後,他却不能否认心底产生了细微的崩塌。烦躁席卷上思绪,他转过身,不想再待在此地。
那张地图,究竟是有享用不尽的金山银矿,还是凡人渴求的长生不老?亦或者,根本什麽也没有,只是人性的丑态妄想和可怕婪索?
再也没人知道了。老庄主的表情已无法看清,阴暗中只见他垂著头,带点欣慰道:「那好,那好。你做了我没做到的事。」他早该把这害人东西毁去,早该的,若不是他存有侥幸……或许,他早在过程中和那些人一样贪图宝藏,只是找了个能说服自己的籍口。「年轻人……其实,那一夜,我知道有个孩子就趴在我脚边。」他忽若有所思地道。
殷烨欲离去的步伐震住!却没回过头。
「当时,大概是我……还有良心。可如今,我却後悔没杀了你。」老庄主直言不讳。
「……如果你还有能力,你也会找我报复?」他深沉地问。
「我会。」没有思考。
殷烨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眉梢。
「那我们就都等著下地狱去吧!」
第九章
四方镖局介入玉泉庄,在数天後,将老庄主救出,假玉龙则下落不明。
江湖上闹得不可开交的藏宝图事件,就在地图被毁、大家美梦破裂,又兜了个莫名其妙的圈子,和众人绘声绘影的猜测下,不得不宣告终止。
失去了利用价值,玉泉庄的门内事,顶多当成了茶馀饭後的嚼舌根配菜,被说书人加油添醋地渲染成轰轰烈烈的名派恩怨,分成百来集武林传奇准备巡回各茶馆演出,真正事实则没人再有兴趣。
「姑姑!」
娇嫩的呼唤随著人影奔来,容似风不用转头也知道是她那可爱的小侄女。
「姑姑,妳怎麽来杭州了?」面貌十分美丽的小姑娘站到她眼前,气喘呼呼地笑问。
「来喝妳的喜酒啊。」她微笑,伸手拭去她额边的香汗。「瞧妳,听妳爹说,妳最近老往心上人的师门跑,还没嫁人就待不住家里。」
「才没有。」十儿脸一红,娇颜更甚花朵。「我是想去玩儿嘛,七哥还不是跟我一样老跑那里。」也不晓得干啥,好像是想找那个三师兄,等人家出现了,又躲得比谁都快,古里古怪的。
「哦?」容似风把目光放在正无精打采走过的七少。「老七,你也跟十儿一样,春天到了吗?」她坏心调侃,本是要逗逗侄女,却见七少吃了一惊,跌跤倒在地上。
「姑姑!」十儿嗔道。
「咦咦?妳到现在还会害羞?不是都把人家给偷看光了吗?」这麽大胆的事都做了,还怕啥?「老七,你要趴在那里多久?」不忘叫醒後面那一个。
没想到七少却猛然跳了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不知嘴里嚷嚷什麽没有,一下子慌慌张张地跑得好远。
「妳七哥是怎麽了?」变得更笨了?她好笑问道。
「不晓得。」十儿吐吐舌,耸了下肩,才眯起一双大眼,仔细地打量著容似风。
「怎麽?」她瞧著这古灵精怪的侄女。
「我听爹说,姑姑心情不好。」虽然有在笑,但她好像也没看过姑姑哭泣的模样。「发生什麽事了吗?」关心地问。
容似风微楞,还是扬著唇:「什麽都没有。」拉著她的小手,让她坐在自个儿旁边。「妳爹就是爱穷操心,甭听他胡说。」
「是吗?」她歪著头,不怎麽相信。
「怎麽,都要出阁了,还有工夫担心别人?」就爱看她小脸蛋红。容似风怜惜地抚了抚侄女白嫩的颊,「伤……都好了吧?幸好没留下疤痕。」当真庆幸。
十儿瞅著她,半晌,抬起自己的手盖住了她的。
「姑姑,妳认识那人吧?」大大的眸子亮灿灿的。
她一怔。「妳说谁?」
「玉泉庄的那个人啊。」不容她装傻,「他使武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著,虽然招数不同,但是身形却好似妳。他是殷师哥吗?」她印象当中,姑姑曾经有个徒弟,虽然是个男孩子但却长得很漂亮,不过非常不喜欢跟他们十兄妹玩,久而久之,他们也都快忘了他的存在。
後来,不知道怎麽了,他不见了好久好久。她和哥哥们本来还很疑惑,但爹要他们别问,所以也就只好当作没这回事。
其实她那个晚上并没有一下就认出,是这几天偷听到爹关在房里抱怨,加上事後回想,才敢确定。
「啊啊……」有个太好奇的侄女,似乎也是颇伤脑筋。容似风以微笑代替回答。
十儿扁著嘴。「姑姑就是这样,难怪爹要那样说了。」
「大哥说我什麽了?」她勾著嘴角。
「他说,咳咳!」十儿学著那粗犷的语调:「风妹为什麽不告诉我那王八羔子原来是那个臭小子,怕我会气她,还是怕我会找那个臭小子算帐?每次有什麽事都不和我商量,根本就是把我当外人了,呜呜。」少女的嗓音还是太细,勉强压低讲粗话听起来有点奇怪好笑。
「那个『呜呜』是妳自己加的?」
「才不是,是爹说的。」她扁了扁嘴反驳,又学了次:「容家的列祖列宗,我一定一定会作个好大哥的,呜呜。」双掌合十说完後,娇丽的面容作了个好丑的鬼脸。
「哈哈,」容似风一拍掌,大笑出来。「十儿啊十儿,我真是服了妳。」简直比她年轻时更调皮。
十儿睇著她,嫩唇画出一道晶莹弧线。
「妳能开心就最好了。」她眨著眼,轻轻握著她手,认真道:「姑姑,我不怪妳,真的。我跟昭哥现在都很好,所以,也不会怪殷师哥的。」
容似风和她对望著,有些反应不过来。
「啊!说完了。」十儿忽地站起身,面上热烘烘的。「我最不会感伤了,好像很扭捏似的。」她愉悦地笑道。
容似风眉峰淡淡地弯了,心中感动她的细心和体贴。
「妳是长大了。」顺著她的意思,没再讲下去。「岁月催人老啊!」她笑叹。
「乱讲,姑姑才不老呢。」十儿摸摸下颔,煞有其事地前後审视。「三十有五而已,此爹年轻多了,还可以找个好丈夫,生很多很多小孩。」像家里一样热闹!
「妳当我是妳娘?」一生就生了十个也算大哥大嫂够厉害。
她抱胸。「妳不爱生就别生了,去找殷师哥吧!」
「嗄?」怎麽接到这儿来了?
「我知道妳想找的,去找吧!他如果嫌妳老了,不认妳了,妳再回来,咱们一定替妳出气!」她抡起长长的袖摆。
「……谁告诉妳我想找他的?」
十儿凝视著她,然後,慢慢地伸出手臂,纤指从容似风袍领边勾出条红色细绳,一个上面绣有名字的锦囊就由衣袋里掉了出来,兀自小小摇晃著。
总是灿烂俏丽的笑容看来有些些涩了,她轻声道:「不要再骗人了,姑姑。」
***
骗人?她吗?
是骗自己比较多吧。
夜色如水。容似风负手在後,缓缓地在长廊上踱步。
等了八年,她并不是要如此的结果,但她化解不开殷烨的恨,以前是,现在依然是。这一生,大概都是。
就算勉强把他带了回来,总有一天,他还是会为了那永远在他心中纠结的仇恨而离去,至死方休。
也许她该让他杀了老庄主,完全毁了玉泉庄,然後再教大哥插手?
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是如此想法,如同她跟殷烨说过的,别人的死活与她何干?她想保住的,一直都只有一个人。
真自私不是吗?容似风无声地嘲笑。
抬手扶著廊旁的木栏,她似是回忆般一步步慢踱著。
「臭婆娘!妳给我穿的这什麽东西?难看死了!」
他入庄不到一年的时候,就要过十二岁的生辰,她也不知买什麽礼物会让他开心,乾脆实用点,就找人帮他做几件料子好一点的衣服裤子,这样他就不用每次都穿小五或小六的。怎料他隔日早上气冲冲地跑来兴师问罪。
「难看?」这小鬼太不知好歹了吧?人家的好心好意被当成驴肝肺。「那你脱下来别穿了,就光著屁股吧!」哼哼。
他明显地一呆。「妳有毛病!」
「是啊!我有毛病才会想给你添衣裳。」即说即做,她动手扯他腰间根本没绑好的衣带,让他险些像陀螺似往旁边滚去。
「放手!」没料到她又来这招,他用著刚学没多久的拳脚功夫欲从她手下逃出,却怎麽闪躲都还是在她能及的范围内。
一边要防止她的毛手毛脚,一边还要提著裤腰免得掉下,他满头大汗,有些应付不暇。
「你老是那麽爱发脾气,如果连我都不管你了,看你怎麽办。」边叨念,边用衣带缠著他玩,其实她晓得他气得要死,但就是不想停手。
「容似风!」可恶可恶!
「是、师、父!」严正地提醒一句,她迅速地把他弄了个五花大绑,最後他就维持粽子的姿态被她点了穴,持到祠堂里听她念经敲木鱼直到日落天黑。
不过,这种被他骂为下流的招数,也只能用到他十三岁而已。
走到他以前睡的房,她轻推门而入。
杨伯让人整理得很好,是为了她。环顾著,他由瘦小转为高挺的身影,似乎还残留在处处。
踱到木柜旁,她顺手拉出屉层,里面摆放著泛黄的书册。微敛眸,伸手探入,不意却摸到了她送他的那些难看衣服。
虽有些旧了,但却看得出是特别存放著。他离开的时候是十八岁,这些衣裳是早就用不著的。
他……爱惜她给的东西吗?一笑,却更添伤感。
他甚为拐弯的态度,她没多久就开始可以掌握,很多时候,他其实是想要表达谢意的,只是见到了她,薄薄的脸皮一撩就破,所以才说不出口。不过,他会主动跑来找她,那就代表已经泄漏了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