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没有阻止他们离去,只是静静看着、静静看着……
第七章
回到了家门口的楼梯间,骆千蝶看到姊姊的鞋子已经放在门外,瞄瞄腕表,凌晨十二点半。
她知道姊姊现在定是坐在客厅,等着她回来交代今晚的去向,以及张耀中打电话告她一状的重大罪状--窝藏野男人。
姊姊不制止她交男朋友,可是先决条件是男朋友要名正言顺、让家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不许暗渡陈仓。
「你还撑得下去吗?」黑络见她深深吸了口气,一副要上战场的壮士断腕模样,不忍地问。
骆千蝶点头。
「要不,我陪你一起面对你姊姊?」
「别。没有你的话,我可能在一点半就有办法爬回床上去睡,可是你一起出现,我恐怕到早上六点都还无法沾床……」因为姊姊会追着他,询问他祖宗八代。「放心,我可以应付的。你变回蜘蛛吧。」
骆千蝶转过身,黑络在她身后恢复成结网蜘蛛,等她听见衣裤落地的声音,她才旋过身,将一地的衣物折好,塞回她的背包里。
瞧见了蜘蛛黑络,她顿了下动作。
「你到现在还会怕我吗?小粉蝶。」他误会了她的片刻迟疑。
她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样看着你,想的不是怕或不怕的问题,而是想知道……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到底是哪个混帐王八蛋……就是那个丹尼斯吗?可是我在你脸上读不到对他的恨意或任何不满情绪,是你人太好太好,好到你能以德报怨,宽恕他?」
她想知道的太多,无法三言两语问完。
「我没有恨,也不想恨,丹尼斯更不是我必须去恨的人。你应该看得出来,他或许比我更不幸。」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可怜之人,毕竟世界上比他更悲惨的人还那么多。「生命很容易,我可以选择让它平顺,也可以让它充满仇恨,但我不想为难我自己。」
仇恨别人的时候,最痛苦的人,是自己。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做到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事--即使你有权利比他们愤世嫉俗。」
黑络笑,看见她眼眶有泪--此时他变回蜘蛛,没办法替她抆去水光。
他并不是聪明的人。如果他真如她所说,那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随便找个角落去当蜘蛛才是正道。
他已经开始学会了愤世嫉俗,气自己为什么会是只蜘蛛,为什么会让她怕他,为什么又会拥有那样的「宿命」……
骆千蝶和他没再交谈,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屋子里的骆丽心已经听到门外有骚动和交谈的声音,急急奔来开门一探究竟的拖鞋声,接着铁门被打开--
「千蝶!」骆丽心跑出来,立刻往楼上楼下搜视,「那个男人呢?!跑得这么快,没胆进来让我瞧清楚是哪号牛鬼蛇神吗?!」
「什么男人?」骆千蝶很心虚。
「智安说,耀中告诉他,我们屋子里有其他男人进驻!我刚刚也听到你在和男人讲话!千蝶,那家伙是谁?你学校的同学吗?」骆丽心开始逼问。
「不是。但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他不是什么牛鬼蛇神,他真的很好……」骆千蝶想说话,但是依照惯例,姊姊一定会抢她的话,不给她辩解的机会。
「姊姊不是告诉过你吗?你要交男朋友,一定要让姊姊先看过。你根本就没有识人的眼光--看你以前挑的二十一个男朋友就知道。姊姊很担心你又遇到第二十二个坏家伙……你以为这是在集印花换奖品,越多越好吗?」骆丽心没好气的将妹妹拉进屋子,带上门。
此时的黑络正牵着丝,挂在骆千蝶背上的背包吊饰,跟一堆叮叮咚咚的铃当幸运符混在一起。
「这回这个真的很好很好……」骆千蝶还想替黑络说话。
「上回的万浚、上上回的陈宗毅,还有上上上回的叶……叶什么的,你也都说他们好呀!你哪个说过他们坏话了!」
「叶思翰……」忘了人家的名字很不礼貌的。
「管他什么汗不汗的!总之,那个进驻家里的野男人,要嘛就找一天带他来见我,否则姊姊一定会反对到底,听到了没!」保护妹妹是当人姊姊的天职!「要是他没种来见我,八成表示他心里有鬼,心术不正,你要尽早和他分手,不要等到再受一次伤……姊姊看了会很难过的。」
「噢。」
「他要是伤害你,我就揍得他当狗爬出去!」
呃……姊,黑络现在正从你面前爬过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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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千蝶回房时,就见到黑络变回人形,正坐在她的床上,她一震,快速闪进房间,立刻锁上门。
「怎么这么早回来?我以为你姊姊还要再叨念一个小时以上。」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不怕我姊姊闯进来看到吗?」她声音压低,发现黑络拿着她一件衣服在缝补。
「你这件衣服腋下有个破洞,我帮你补起来。」他动作纯熟。原来由一个大男人做缝纫工作应该是非常诡异的,尤其是黑络这种高大英气的男人,拈着细针,唇边噙着笑,那是有别于母亲替小孩缝衣服的慈笑,却同样是那么耐心及温柔……
他拉起细针,再下针,衣服上的洞口逐步消失。他缝得非常仔细,不是单纯想将破洞补起,而是要让这件穿破的旧衣恢复到之前完好无缺的样子。
「妳姊姊跟你说了什么?」他随口问。
「她说,有空想见见你。」至于其他她被骂惨的话,就省略吧。
「我?」
「嗯。如果可以,你要不要和她见一面?当然,我们可以撒个小谎,避开你的身分……我想让姊姊看看你,好吗?」骆千蝶挨着他坐下来,欣赏他补衣服的细心。他用的不是一般的线,而是半透明的蛛丝,衣服补起来的同时,几乎看不见任何痕迹。
「为什么?我以为你会希望我不要出现吓着她。」
「你不要说这种话……」骆千蝶一点也不爱听他这样说,尤其他还用这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我姊姊关心我的交友情况,我跟她说……我不喜欢张耀中,因为我好像……」她眼神游移地低头,脸颊越来越红,像含糊咕哝了几句话,但黑络没听得很清楚,只隐约听到零零落落几个喜呀欢的,倒是后头那句,她又恢复了正常,「所以我姊姊想见你。如果姊姊知道你的存在,以后你在屋子里出现也比较不会让她怀疑,我们也不用像躲什么似的,你觉得呢?」
当姊姊要求她一定要带新男朋友给她鉴定时,她只想到黑络。
她想让家人也认识他,想让姊姊认同他……
可是黑络却笑着拒绝了。
「我并不想让她见。妳知道的,越少人知道我的存在越好。你可以说个小谎去欺骗你姊姊,但是你势必要用更多的谎来圆前一个。」黑络咬断缝妥的蛛丝,将衣服摊开,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回,满意自己的手艺。「当你告诉她,我是你的朋友,她会问你:在哪里认识的?你为了隐瞒我的身分,就得替我假造一个家世背景,然后伪构我的生平。这一切,或许都还算简单,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算是个死人,永远也不会有办法找到『黑络』这号人物的存在,我从好几年前,就被宣告死亡……如果有朝一日,她查到这个事情,你又要如何圆谎?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骆千蝶很惊讶,「为什么你被宣告死亡?」人不是好端端在她面前缝衣服吗?
黑络觑她,表情微微垮下来,「因为我是研究所的实验白老鼠,他们做的实验,就如你所看到的,各种基因混合的研究,成功活下来的人,就变成我这副模样,失败的,就是一具具尸体了。为了省麻烦,研究所干脆替我们伪造死亡证明,这么一来,我们的生死,变得单纯而容易。」他又偷瞄她一眼,发现她还是哭了,他无奈一叹,「你说我用太淡然、太置身事外的口气说话,你就会想替我哭,所以我才故意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嘴脸,故意说话时还要抖两声,结果你还不是一样哭?乖,不要哭,死亡证明是假的嘛,我还不是活生生在这里替你擦眼泪?」
「丹尼斯呢?他的身分是什么?我觉得他和你是不一样的……虽然他说你们是同类人,但我就是觉得他不像……」
既然她都哭了,他就趁机一次说完,让她一次哭齐吧。
黑络抱着这个想法,也没想多瞒什么,「你说对了,他和我不一样。正确来说,我是属于他的实验品之一。但他并不算是实验的发起者,只是team的重要一分子。」
「他好过分!那么,他的出现是来带你回去那个泯灭天良的研究所?!」
「没错。因为我们一群白老鼠从研究所逃出来了。」反正无论装出什么神情都无法让她止泪,他也干脆恢他惯用的态度--用最失败的说故事口吻,没有高潮起伏的平述。
「那种地方当然要逃呀!」她替他气忿不平。
黑络扯扯唇角,笑得有些不真实,「我原本不想走的,因为我不觉得离开研究所会有什么更好的生活。尤其看到同伴为了护住我们,拿他的身体去挡下爆炸而受伤,我更迷惑了--逃是对的吗?牺牲生命要换什么?换来的东西又值不值得?可是凌霄倒下去了,还是一心一意要我们逃,我想着,要连他的份一块活下去,所以我离开了那里。」说到这里,他的眉锋终于有了轻蹙。
「你有没有觉得逃出来比较好?」骆千蝶有些急问,因为从黑络的脸上,她读不到太多情绪,只除了他提到那位倒下去的「凌霄」时,他口气中的担忧。
黑络深瞅着她,良久到骆千蝶以为他不打算回答她的问句,他却做了出乎她意料的举动--摇头。
「你……你不快乐吗?」跟她在一块,不快乐吗?她没办法让他觉得逃出来是正确的选择吗?
「如果,我逃出来之后,一直当只结网蜘蛛,就安分在柜上织网住下,没有让你发觉我的存在,我会觉得逃出来比较好,至少,那样的我,还是那个安于现状的黑络,而不像现在……」他从床上站起身子,走到桌前拿起她的相框,食指画过影中人的甜甜笑靥。
骆千蝶咬咬唇,觉得有些难受。
听来,他似乎不觉得能认识她是好事。但她却不是这么想呀,她好高兴能认识他,真的。
或许初遇时一点也不完美,甚至还可以说是荒唐到让她以为是一场睡不醒的恶梦--她知道自己很过分,老对着他尖叫昏倒,可是……她也不是没反省呀!她一直、一直在发掘他的好,也承认他真的很好很好……
骆千蝶分不清楚现在自己狂掉的眼泪,究竟是心疼他的,还是心疼自己……
「我一直是所有白老鼠里最幸运的一个,我几乎没尝过任何一丁点基因融混的痛苦。每个月底,那些和我同样遭遇的同伴,他们体内两种基因都会处于交替的混乱,让他们身体无法自我控制。我看过他们好多回这种不舒服的症状,但我没有过,我身体里的两项基因和平共处,不曾折磨我半分。我的适应力好到让众人惊讶,仿佛我天生就是当白老鼠的料。」他没有要炫耀什么,只是陈述事实。「可是,你让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命运悲惨的人。」
「我?」她鼻音很浓重,还哽哽的。
「你在可怜我;你听到我的故事会哭;你替我痛骂研究所里的人;你害怕所有昆虫却接受了我;你带着我,走出狭隘的房间,让我跟着你,进入我从没想过的有趣世界,使我知道,我曾经自以为好足够的满足根本是假象,它不过更彰显了我的见识贫乏--」
黑络半侧着身,视线由照片间移向她,「千蝶……我开始痛恨起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痛恨起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正常人,痛恨起自己没有资格站在阳光底下,痛恨起自己没办法让你牵着我的手,向你姊姊介绍我是谁……千蝶,我开始觉得不甘心了……」平淡的表情不再平淡,只是须臾,同样俊逸的脸庞,全是疼痛,他眉心的皱蹙是她从没见过的,几乎连她的心也跟着一块揪扯起来。
「黑络……」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他抡紧着拳,十指深陷在肤肉间。
「黑络。」骆千蝶伸手分别握住他的双拳,不许他这么伤害自己。直到他松放了指节,让她可以密密以指握指,交缠着他的。「没关系的。如果你变成这样,是能保住你性命的最大代价,那么,我感激你能活下来;如果你不是一个平凡的正常人,却比正常人活得更乐观,那么我佩服你。」她仰着小脸,凝视高出她许多的他。「没有人说你没资格站在阳光底下,谁敢这么说?!你当然有资格,更有权利,而且我会这样牵着你,走出去。」
「我一走出去,研究所的人就会找到我。」
「我会挡着不让他们带你走。只要你不想跟他们回去,你就可以不要。」
「就像那时你挡在丹尼斯面前吗?」
「是的,就像那时一样。」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环住了她的腰际,俯下头,将额枕在她肩上,骆千蝶空出一只右手,抚上他的后颈。
「小粉蝶,如果你是我的『宿命』,那么,我甘愿了……」
黑络贴着她的肩胛,她听见他像在笑,又像承诺,轻轻吐出这句话,她想追问什么「宿命」,却在他张嘴吮住她白嫩颈子时忘了天南地北、忘了到了喉间的话,只化成小小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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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媛,就这么说定啰。」
「当然好。不过你要请设计师先弄出一套样本给我们社长看,如果他手艺好,收费又合理,别说他希望包下所有戏服制作,他要是不做,我们还会求他做呢。」
骆千蝶和袁媛一路从教室谈关于话剧衣服的事情谈到了校门口。她想借用袁媛这条关系,引荐黑络成为话剧社的专属制衣。袁媛是话剧社的副社长,实际上的权利比挂名社长更大,只要她点头,几乎没有不成事的。
「他是新手,不过我对他深具信心。袁媛,谢谢你。」骆千蝶诚心道谢,也准备回去跟黑络说这个好消息。
「三八,客气什么?」袁媛阿莎力地拍拍骆千蝶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