鸰儿小心翼翼地摊掌反握住那只大掌,见他专注得毫无所觉,她像个发觉新奇游戏的小嫩娃,喜孜孜收拢白玉五指,将他包覆在自己掌心,却仍不敢太过使劲,就怕惊扰了凤淮,失去这如梦似幻的温暖亲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想握牢这般浅浅的小小幸福。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轻浅的嗓音唱出流转了亮的古老曲调,亘古不灭的爱恋。
鸰儿莺鸣般的娇嗓一再重复呢喃,水灿双眸半眯半合,整个视线中只剩她与他交缠不分的十指。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
眼皮越来越沉重,她为了赶路回来见他,足足飞了好些时辰,好想睡。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鸰儿强眨眨眼,仍不敌倦意。最后她放弃了挣扎,让长睫掩去疲惫眸光。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
合上了眼,她的口中仍吟唱着曲儿。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
叩。
突来的声响及撞击让凤淮侧过首,发现坐在他身旁的鸰儿整颗螓首已经贴躺在他的臂膀上,沉沉睡去,只剩片段的残曲仍缓缓在耳边回荡。
那耳熟的字字句句,含带着他不甚明了的情意,由她口中唱来更显清寂孤寥。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凤淮捕捉到此时无意识逸出她檀口的句子,淡淡复诵,到后来,她清唱一句,他便尾随低喃一句。
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头一回吟念这阕曲词,在好久之前……
不,他应该是不懂情、不识爱之人,怎会突生这等怪异念头?
风再起,枕在他臂上的鸰儿打了个哆嗦,更朝他挨近。
“定是今日的风太大,将一切给吹拂得紊乱不堪。”这是他唯一能找出的解释。
殊不知——他在欺人,也自欺。
JJJJJJJJJJJJJJJJJJJJ
睡了场安静宁和的觉,鸰儿再度醒来已是晚膳时辰。
她愣坐在床铺上好久,一双晶眸不停地张望四周,有些陌生的屋梁、淡淡薰香的被衾……这是哪儿?
那垂挂在铺上的纯白帷幔倒有点眼熟——啊!这是凤淮的房间。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她记得她在屋外绳椅上唱情歌给凤淮听,唱着唱着好似给睡下了,后来……是凤淮抱她进屋的?!还让出大床给她睡?!
哎呀呀,亏大了、亏大了!
鸰儿苦着小脸,忙不迭摸触着自己身躯的每一处,又凑上俏鼻去闻。
“哎呀,已经感觉不着凤淮的体温和味道了,讨厌讨厌,笨鸰儿臭鸰儿蠢鸰儿,这么贪睡做什么?!难得有这种被凤淮抱在怀里的太好机会,你竟然一丁点的印象也没留下,笨鸟笨鸟笨鸟——”她不断臭骂自己,敲打着自己的笨脑袋,直到脑袋瓜都给震得昏沉了,才歇下粉拳,换上傻呼呼的笑。
凤淮抱她回房耶,好幸福噢,凤淮抱她回房耶——
鸰儿揣摩着那幅亲昵的情景,即使没有清醒的记忆足以回味,幻想的景象也足以聊表慰藉……柔荑捧着羞红的玉颊,止不住甜蜜的憨笑。
门扉咿呀轻启,夜色之中静立着白雾身影。
透着帷幕的掩蔽,彼此的容颜又添上一分朦胧。
“凤、凤淮,是……是你将我带、带进屋里来的?”她打破沉默。
“嗯。”
那可不可以再抱一次?不不不,这种问法一定会惨遭无情拒绝的,鸰儿一边自问,一边否定。
“为什么要将我带到你的房里?”喔,我感谢你,感谢你让我拥有与你“同床共枕”的机会——同一张床、同一个软枕。
凤淮走至桌前,燃起烛火,让内室化暗为明。
“我后来才发觉,这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属于你的休憩之处。”
他抱着她进屋之后,竟然思索不到该将她安置在何处。他的房屋清幽僻远,却也称不上豪邸,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处大厅一处庭圃、一室浴堂一室厨房……
全然没有她的房间。
她这一百年来尽赖着他而居,夜里全睡在哪?
凤淮困惑极了,杵在厅堂里发愣好半晌,百年来从没想过的问题,竟在那时严重地影响着他。
最后,他只好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室暂寐。
对于这名百年来他视若氤氲的鸟娃娃,他几乎不曾思索她的存在,如此漠视她的他,怎值得她掏心追随?
“我?我都睡在厅里呀。”鸰儿为他解惑,吹了整日冷风的脸蛋上浮现着一抹异常的红艳。她将此刻脸上热热的、昏昏的怪异感觉视为看到凤淮而生的羞涩,殊不知自己是犯了风寒。
“厅里?”那个只有一张木桌、四只木椅及两只木柜的空荡大厅?
“我很随遇而安的,只要一条罗衾,我哪儿都能窝着睡。”鸰儿笑了笑。万一夜里冷的无法承受,她便将自己变回禽鸟,好歹有一身羽翼挡挡寒温。
凤淮静默地瞅着她,淡眸动也不动。
他听到了。
听到清脆的鸟鸣声及雀跃的轻灵步履一蹦一跳地舞着双翼,裸足正踩踏在他凝冰心湖上,圈圈旋着、舞着,小小的龟裂声,在纤细脚趾滑曳而过之后,开始剥裂,一片冰心,竟承载不了那鸿羽般的重量。
是好?是坏?
冰湖底下,隐含着比湖面上更噬人的寒冷。
如履薄冰的小巧裸足,正将自己一步步推向险地。
在来不及煨暖冰晶心湖之前,若坠入湖心,唯一的下场只有死路。
然而,宛若笑音的鸣声不止不休,舞步越旋越急,龟裂声也越发刺耳——
“别再跳了!”凤淮陡然低喝,吓得鸰儿怔然回望着他。
“凤淮,你怎么了?”掀开覆身软衾,鸰儿踩着裸足下床奔近他,一头如瀑黑发因卧枕而散乱,更形慵懒。
他回神,没有啼叫声、没有舞步跫音,更没有所谓的龟裂声响,一切只是他莫名的幻听?
“凤淮?”鸰儿好担忧地颅他,想伸手碰触他的脸颊,却在那双淡得不带情感的瞳眸投注冷光下,怯懦地收回了柔荑。
是错觉吗?此刻的凤淮看起来怎么比方才更冷冽?
“凤淮……”
他敛起眉峰,“既然醒了,就出去,别待在我房里。”
他缓缓走向床铺,动手将凌乱的被衾折整齐,再将帷幔系回床柱上。
“怎么好好的又翻脸了?”她噘着嘴,低声抱怨。
凤淮率先离开寝居,鸰儿尾随其后。
来到厅堂,鸰儿才发觉原来凤淮是到房里去唤她出来用膳。
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鸰儿捂住微开的菱嘴,不让她现下过度吃惊的表情给凤淮看了笑话。
“坐。”凤淮的神情及语调仍未更改,冷冷淡淡的。
她心情虽雀跃,却也不敢太过笃定,以免又将自己从天界给摔到十八层地狱去痛哭流涕。“这是不是最后一顿晚膳,吃完又要赶我走了?”
“不是。”他应道。
鸰儿才漾开笑容,听到他后头接续的句子,俏脸蛋霎时又苦了起来。
“若要赶你走,也是明日清晨之事。”
呜呜,这句话能不讲不是很好吗?
“我不要走,你若觉得我留在这里会浪费你太多米粮,我可以在用膳时都恢复原形,一只鸟的胃塞不进多少东西的。”
凤淮没心思与她争论这个百年来一迳相似的话题,将碗及竹箸递给她。
鸰儿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开始扒饭,水灵灵的眸儿直盯着他。
“你这种目光,会让我以为我才是饭桌上的菜肴。”凤淮提醒着她的肆无忌惮。
“你看起来的确比较美味……”她嘀嘀咕咕。
“什么?”
“没什么!”她忙摇头。若他听仔细方才那句诚实的话,恐怕下一瞬间,她就会连人带碗给丢出府邸了。
鸰儿不好再盯着他,不安分的目光只能四下流转,突地,她被一件搁放在木柜上的东西勾住全部注意。
“那、那是……”
一个手工精巧的鸟巢!
“为什么会有鸟巢?是、是你做的?”而且……是做给她的?
凤淮投给她一个“大惊小怪”的眼神,淡然道:“你这只连巢都不会筑的鸟,连个栖身之所也没有,这鸟巢姑且让你充当寝房。”
鸰儿吐吐舌,她虽修炼成精,但所有的心思只悬挂在凤淮身上,哪来空闲去学啥鸟事?教她筑个巢,等于要她孵颗蛋一样困难。
鸰儿欣喜地褪去人形,拍振羽翼,飞进新窝里去试试她的新床。
大小刚刚好!
巢里还细心地铺上一层保暖的软绢,好舒服噢。
她开心地嘤咛两声,向他道谢。
凤淮似乎被她的喜悦所感染,唇畔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
鸰儿又飞回藤椅上,唰的一声变回俏丽嫩娃,“凤淮凤淮,你的手真巧,这鸟窝好舒适,谢谢你。”
凤淮仅是浅浅颔首,算是回应了她的赞美及感谢。
鸰儿笑得嘴都合不拢,两人彼此静默半晌,她羞涩地抬起头,甜甜一笑。
“凤淮,你送我鸟窝,是不是表示……我可以一直留在这了?”
凤淮一怔,唇边的淡笑敛去。
矛盾。他嘴里说着要赶她离开,却又在她睡熟之际为她编制鸟巢,好让她拥有一处像样的安身之所……
为什么?
若她不问,他竟未曾察觉自己口是心非的反常之举。
“凤淮?”
她黑白分明的灿眸中,映照出他染雪的面容,那张即使此刻是如此困惑不解,却仍没有任何情绪点缀的白发峻颜。
接着,他在她眼底看到她的柔荑抚过他的白发,带着忧心的纤指穿梭在他发问轻轻安抚着他,他没有挣脱,只是专注地凝望着两潭澄眸间所倒映出的自己。
她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她与他曾不只一回有过这般的举止。
好熟悉、好熟悉……
是谁总是这样看着他,总是这样一回又一回地唤着?
要一块白头到老噢。
“一块,白头到老……”他无意识地吟喃。
一闪而逝的模糊笑靥,让凤淮猛然退离鸰儿的指尖包围,左掌紧紧握按在右臂上陡地燃烧起来的白虹剑焰。
“凤淮——”鸰儿慌了手脚,望着凤淮被烟炎所吞没,她急忙想上前。
“不要过来!”他喝声,制止了她的动作。
总是如此,一旦他开始起了些微情感上的涟漪,右臂上的白虹剑便蠢蠢欲动,那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强劲地将他身躯里所有紊乱思绪抽得一干二净,然后,当他意识恢复清朗时,便又变回最初的冷情“凤淮”。
蚀心之剑……蚀情之剑……
一套泛着新染布料清香的衣裳由他头顶罩下,将他整个人包裹在纺绸之中,软柔的布料减缓了自他臂膀上大量窜吐的烟云。
鸰儿圈抱着他,不愿放手让他的身影与白虹狂烟相融。
似燃烧、似蒸散的白烟窜升天际……
随着烟云而消散的,是凤淮还未能发觉的陌生情愫,也是鸰儿入世轮回所盼求的爱恋,一点一滴,消失。
因为,白虹剑——不允许凤淮触碰任何世间情愁。
第六章
她又教凤淮给赶了出来!
她,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拥有蚀心之名的白虹剑……
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无论她如何全心全意的付出、怎么辛苦努力的耕耘,仍敌不过蚀心剑。
“可恶的白虹剑!当年若不是我断发剪爪助你淬火成形,你以为你能被铸造出来吗?!结果你竟然这样回报我!可恶可恶!”早知如此,她才不会浪费一绺青丝及十指指甲来造就今时今日的绊脚石。
鸰儿吸吸鼻,眼眶淌出的泪水全教低寒天温给凝结成冰。
眼前浮现出千年前那柄曾属于人世之剑的白虹,它的成形、淬炼及铸造,她都曾亲自参与,就连“白虹”之名,都是由她所取……
它是聚集她及她的夫婿所有心力共同孕育之剑,他的坚定意志及她的细腻发肤,阴阳所调而铸成的剑,更曾是她与夫婿的订情之物呀,为什么现在它却阻挠她?
哎,沮丧……
鸰儿双臂圈抱住自己,一人独坐在凤淮府邸外数里的树上,昏沉的脑袋深处泛出源源不绝的疼痛,将她满脑的思绪搅得又糊又乱。
日前所受的风寒未愈,现下又再吹风,难怪她觉得头疼欲裂。
一切,又回到原点了吗?
她与凤淮,又恢复到百年前的距离吗?
她又要再花一百年,重新让两人的关系小小地迈开一步吗?
哎,好沮丧……
凤淮在白虹狂烟歇止之后,外表虽无任何影响,但她就是察觉到凤淮变了,变回更久之前她初遇的凤淮——那个无情无绪的仙魔,既似仙又非仙、既像魔却又非魔的冷情之人。
全是那柄臭剑害的!臭白虹——
鸰儿蓦地瞠大瞳铃眼,“全是白虹的关系,那……把白虹剑从凤淮身边弄走不就得了?”她的思绪开始运转,没空再去管双颊正悬挂的冰块泪珠。
要怎么做呢?白虹已非寻常宝剑,它像条活蛇缠绕着凤淮不放,又没有具体形状……总不能砍了凤淮的右臂吧?
有了对策却没有有效的实行方法,到头来还不是又回到无能为力的原点?鸰儿稍稍振作的纤肩又垮了下来。
哎,还是好沮丧……
“凤淮……”
凤淮是他的姓名,是他千年之前的名。那时她总爱笑着说:“你的名字里有只大鸟,我名儿里有只小鸟,大鸟小鸟凑成一双。”
然后,无常生死将两人区阻在两个不同世界……她的夫,凤淮,在一次皇室亲族的夺权斗争之中,被陷入狱,最终竟连审也未审便惨遭绞缢酷刑,含恨而终,那日,正是他三十二岁寿辰。
同月同日同时生,同月同日同时死。
他死得冤枉、死得不甘,尊贵的皇族嫡亲背负污名,落得一口简陋棺木敛尸,陪着他永眠黄土的,只有那柄白虹剑。
而她,从刑场上收尸、剪去缠绕在他颈上的索命粗绳、缝制素衣、为他净身入敛,皆不假他人之手。她撑起所有精神为他安排后事,尽一个为人妻所能尽的微力。
然后,在父母之命下,百日之内改嫁一名将军为妾室。
在花轿喜锣停驻于她府邸那夜,她身着艳红霞帔,在房里悬梁自尽。
第二回点额妆、第二回披嫁衣,她所要嫁的人,依然只有凤淮。
至死,她都在轻念着他的名,只求先她一步离世的凤淮能停步等她。
“那不是我的名。”
这句话,却是承受白虹云烟洗涤之后的凤淮,冷冷回她的淡语。
“我从来就不叫凤淮,这名宇,是从你出现之后才有的称呼。那不是我。”嗓音如此冷然陈述,“在百年之前,我没有名字。”
他独居卧雪山,在这处绝世境界里,他不需要名字。他说,只因这一百年来,他习惯了她在耳畔如此唤着他,习惯了加诸在他身上的“凤淮”两宇,才让他一度错认,以为凤淮便是属于他的名——但他仍不叫凤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