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她,还包含任何与你……或她,有所牵连的人。”
螭儿当然懂黑龙语意中暗指的人,但这担子太沉太重,她无力驮负,就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举臂支撑的她,如何再承担?
但承担不了,却又不能狠心不理。
焚羲太清楚她的弱点,知道如何断绝她求死的念头,只是他忽略了其他人的感受……
“我不敢向你保证,但从今日起,我会尽力,活下去,为化蛇,为轩辕,也为你。”
黑龙愕然瞠目,望着她,“为我?”
“或者该说,为了你这个……有所牵连的人。”螭儿轻笑。
黑龙的脸活似瞬间被人猛甩两巴掌而泛起赭红,半晌,才一脸不甘愿地问:“你何时发觉的?”
“那天,你想为化蛇挡下轩辕的封咒,以及,你为了睡晚的化蛇端来热水,最后,是你方才一席话。”简简单单的三点,指出她将黑龙列入“有所牵连”的名单中,只不过这“牵连”,是指黑龙跟化蛇。
黑龙有些尴尬,向来寡言的他更加找不到反驳的字眼。
螭儿也不为难他,甚至为他找了台阶下,“抱歉,我有些累……”
“你好好歇息吧。”
黑龙退了出去。
螭儿轻声一叹,“我,还能撑多久……”浅浅地自问着,然而,心窝持续不断传来的刺痛,仿佛给予最残酷的答案。
或许是兽类的本能,她隐约已能察觉到生命之火的油灯将枯。
她无神地睁望着屋梁,直到二度被人扰回思绪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
门扉轻呀地推开,探进一张小巧又慌张的脸蛋,以贼溜溜的目光环视厢房完毕,身子随即闪了进来,俏臀又忙不迭将门扉给顶上。
螭儿偏首,出声道:“你醒了?”
柔柔的嗓音仍惊吓到六神无主的小化蛇。
“螭、螭儿姊,你、你吓坏我了……”
“抱歉。”
化蛇瞥见桌上搁着已变冷的梳洗清水,“这是谁送进来的?”
“黑龙。”
“他?!他啥时做起小丫鬟的工作了?”化蛇双手圈捂在颈上,脸上的惊吓远比方才螭儿唤她时来得更夸张。
“他说你,睡晚了。”
“我睡晚还不全是他害的!”哼哼!“你都不知道他多坏!昨儿晚上他把我拖进他房里,嘴里嚷嚷着要把我吞掉,还用法术不许我变回蛇样逃跑——他定是嫌我变回原形后,不够他吃饱!你听,这条臭龙过分不过分!”她不过小小地咬了他一口,他竟然报复得如此透彻,这条臭龙的心眼真小!
螭儿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好打断化蛇慷慨激昂的陈述,只能继续听着。
“然后他咬人好痛,好像在秤量着我哪部分的蛇肉最软最嫩最好下嘴,害我好担心自己的手呀脚的会被他一口给咬扯断!你说,这条臭龙坏不坏!”
听及此,螭儿忍俊不禁地笑问:“可是你的手呀脚的,都好好的,没断。”
“那是因为我的手粗脚粗,咬起来不顺口,所以他又决定一口咬断我的咽喉。”化蛇仍忿忿不乎。
“你的脖子,也没事呀。”
“可他昨天一直咬我的脖子,若非我现下一直用手捧着它,恐怕我的脑袋和身子已经分家了。”
“你放手,试试。”螭儿鼓励她。
化蛇迟疑,螭儿朝她笑着点头,给予勇气。化蛇硬着头皮,眼一闭、牙一咬,双手垂放在腿边,等待脑袋瓜于从脖子上咕噜噜滚下来。
半刻过去,她的头仍乖乖立在颈子上,唯一诡异之处只有她脖子上那圈“情况惨烈”的吻痕淤青。
“真、真的没事耶……”化蛇轻甩了甩头,逐渐加重摇晃的弧度,脑袋瓜仍稳稳当当。
她昨夜是真被“吃”了,只是这种“吃”,与化蛇想像的相去甚远。
“黑龙对你,不坏。”
化蛇皱皱俏鼻,一副不以为然。
“若这样称之为不坏,那轩辕主子不就称得上对你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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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好久以前,她就知道焚羲待她极好,无论是将她视为宠物或其余她不清楚的角色,他对她,都是好的。
好到她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谁也不弃谁而去。
然而,有好多时候,分离并非取决于愿不愿、想不想、要不要这么单方面的念头,生、老、病、死也都可能成为分隔两地的因素之一。
每夜替她过度续命真气的焚羲应该也察觉到她的死期了吧?
否则他不会反常地加快了寻找神池的脚步,累得其他人一并承受舟车劳顿之苦,而螭儿强撑着意志,不许自己半途倒下。
她知道焚羲无法动用仙术,只为了避开天界的追缉及干扰;她也知道焚羲不惧怕与众仙佛再起干戈,但顾及孱弱的她,他却不愿冒险再惹纷争。
天际盘旋着红羽雀鸟,扬扬生风的双翼不断拂动,飞翔的高度缓缓接近了策马奔驰的焚羲。
“轩辕,就在前方。”朱雀以法术化为雀鸟,先一步回报她所探得的情报。
就在前方……
螭儿银瞳透着闇霾的死灰,轻轻睁开缝隙。
“快到了。”焚羲的声音传来,带着些微疲累,他已数日不曾合眼。
“神池……”她喃喃重复着焚羲不断在她耳边所说的地名。
健臂搂紧了她,“再撑着点。”
再撑着点……螭儿数日以来,也不断告诉着自己,即使她的肉体再也承受不住身子的痛,她仍强撑着。
螓首枕贴着他,无法维持的法力逐渐消褪着,苍白的柔荑笼罩在半透明的青鳞下,随着鳞片的色墨愈鲜明,螭儿的气息愈微弱,而鳞片扩散的速度也愈趋加快。
“若救不了我,至少,求你放过化蛇……别让她,陪着我……”她的请求,破破碎碎,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消散。
“我可以救你!”
“别……自欺欺人……”
“我说过,就算你到了阴曹地府,我仍会将你带回来!”焚羲的语气仍不改轻柔,但强硬许多。
“然后……让我,以一个见不得日、碰不得光,也没有形体的魂魄……继续痛苦,是不?”
她不怕这样的折磨,她只怕……焚羲不顾后果地大闹地府,将再面对怎生的罪名?若人、鬼、神三界都无法容他,焚羲又该如何是好?
若真如此,她宁愿自己魂飞魄散,连一丝丝烟尘都别留,哪怕无魂无魄地断绝了来世轮回的希冀,也不愿累得他背负任何因她而犯下的罪枷。
焚羲抿着唇,弃了驰骋不歇的骏马,化形为风窜奔林间,只为加快脚步。
密密林木,沙沙叶响,所见的景象全化为模糊得一闪而过的流线,扑打在螭儿脸上的寒风,远远不及她冰雪似的体温。
点点洒落的细碎日芒,在焚羲窜出林间包围的同时,被整片晴空暖阳所取代,接着,她听到了汩汩的涌泉声。
焚羲抱着她走进池心,温润而鼓动的泉水逐渐吞没他的腿、他的腰,最后连他胸膛间的人儿也一并沉浮在池中。
他扶着她的头,犹如在呵护极致珍宝,拨起温泉,轻轻拍暖她的双颊。
“螭儿。”
他的轻唤,让她睁开了眼。
“我有些渴……”
焚羲掬了些泉水,哺喂予她,温润她喉间越来越灼烫的痛楚。
“这泉水……好暖和。”她扯开笑,看着映衬在穹苍之间的他,“好似那个……总有咱们身影的泉……可那泉,结了冰……”
神池的泉水并没有阻止螭儿褪去人形的速度,沉浸在泉池中的裸足已恢愎成螭兽的尾部,罗裙像片油绿荷叶,摊展在池面。
“我总是伏在那泉里,想你一回,便掉一回泪……”
满满的相思比泉水更深更难测,几乎要溺毙她。
“每掉一回泪,便忆起……我是如何背叛你……”
“我只记得你是如何担忧着我与众神为敌,烦恼着灭天不成的我,所须承受的后果。”焚羲的发及她的发,在水面上纠缠不分彼此,好似一张以发编织的大网,紧紧将两人包围其问。“我从不认为你背叛过我,不曾。”
他不会去怪罪一颗纠系着他安危与否的芳心,即使她有错,也仅是错在太过在乎他。
银瞳闪动着与波光如出一辙的澄澈,氲氤着泪花。
“我等这句话,等了足足千年……”
饱受自责的心,释怀。
藕臂环着他的颈项,止不住双眸泛滥的泪,淌落的珠花,激起泉面涟漪,一圈又一圈。
“焚羲……”
熨贴在他颊边的泪,炙烫;回荡在他耳畔的声音,破碎而清晰。
“焚羲……焚羲……焚羲……焚羲……”
为了补足千年来的缺憾,她反覆反覆地唤着,仿佛从千年前的分离,直至今时今日的谅解为止,心底满满累积着喊不出口的名字,这一刻,倾巢而出。
唤了数十回、数百回、数千回,仍嫌不够。
然而,下一瞬间,螭儿却在焚羲臂弯中消失了身影。
第十章
泉池周遭还剩一声声唤着他名字的娇嗓,回荡……
泉池周遭只剩一声声唤着他名字的娇嗓,回荡!
焚羲十指紧握,掌心所留住的,只有温润热泉,不断由指缝流逝。
而她,连一丝一缕的魂魄也未曾留下……
灰飞烟灭,消失得灰飞烟灭……
“轩辕尊者!”
急急奔来的人影及呼喊,让焚羲重重一震。
猛然忆起什么,焚羲转向岸边的黑龙及化蛇!
那条小蛇妖仍在,这代表着——
“螭儿!”
拍击在池面的大掌轰起漫天水雨猛泄。水幕中矗立的身影眯起黑眸,水雨落尽,沁湿他的发,但刹那问破掌而出的辟邪狂焰,焚尽了沾染在他衣间、发间的晶莹水珠。
“逼人太甚!”
怒喝声才响起,焚羲的身形化为烈火,直窜天庭而去。
池岸边的化蛇一头雾水,忙不迭要身边的黑龙解惑。
“发、发生了什么事?!螭儿姊‘咻’一声不见了,轩辕主子也‘轰’一声跟着不见,到底怎么了?难道螭儿姊——”
“螭儿姑娘没事,因为你还好端端站在这儿发问。”
“对耶,我被轩辕主子下了封咒,若螭儿姊有半丝差池,我也别想活命。”化蛇顿了顿,“既是如此,螭儿姊上哪儿去了?”
“被天界的仙佛给带回去。”回答她的是由天际缓降的朱雀。方才瞬间她瞧见一道浅浅的螭形微光奔向天际,而轩辕必定也发现了。
“他们将螭儿姊带走做什么?”
“诱饵。”
“什么诱饵?要钓谁?”化蛇连珠炮似地直问。
“尊者。”
“钓轩辕主子?钓到主子又怎样?”
“你若钓到一条大鱼会怎么样?”黑龙反问她。
“废话,当然把鱼给吃掉……”化蛇话甫出口,随即瞪大眼,“你的意思是……他们要引主子到天界,然后……”把他当鱼吃?
“灭神。”
遥望而不可及的圣境传来阵阵闷雷声,似野兽的咆哮,更似愤怒的呐喊。
持续,不断。
那是来自于辟邪剑的嘶吼,抑或该说,那是焚羲忍无可忍的沉戾。
爣焕扫开层层蔽目的云,焚烧所有挡道的事物,辟邪跳动的焰火不及焚羲此刻炙烧的眸来得惊狂。
天兵一群群围上,又一个个被辟邪剑的炙芒所伤。天兵中不乏怒声质问着焚羲擅闯天庭的恶行,换来的仅是焚羲无语且更加嚣狂的兵戎相向。
他始终不开口,却让辟邪代为宣告他的狂怒。
以烈焰吞噬掉眼前所有一切!
“轩辕,不得无礼!”
水波层层间,映出一道优雅身影,脸上无绪的慈悲是焚羲当年被封印时,眸光唯一所见的——云中君。
辟邪剑暂歇,火炼仍在焚羲掌里乱舞,他将剑身垂至脚边,只是眸间杀气不减。
“私逃锁仙石壁封印在前,枉顾天条、大闹天庭在后,罪上加罪。”云中君半合的清瞳尽展,慈悲之中包含着更多不容罪恶的严厉。
“将人交出来。”焚羲开了口,犹似烈火激焚时的轰然。
“人?你指的,是螭兽吧。”云中君清冷道。
“交出来。”口气危险。
“天庭不是你说来就能来,要人就能要的。”
黑中带红的火眸眯紧,“意思是,不交?”手上辟邪剑身的青焰越烧越红,仿佛下一刻便会发出天火,焚尽天界。
“是不交,也不能交,除非你想带回去的,是具尸体。”洁净无瑕的云雾围绕在云中君周身,随着它的清浅开口而缓缓浮动。
“即使是具尸体,也不劳你们多事!滚!”
辟邪狂焰扫向碍眼云雾,一并将云中君的幻神扫除。
云,散了又聚,在焚羲的左手边再度浮现云中君不染喜怒的仙颜。
“苦苦执着,非天人该存之欲念。”
“苦苦相逼,你们又何尝比我高竿?!”焚羲冷冷反讽。
云中君未曾动怒,清亮的眸仍定定落在焚羲脸上,饱含着深意,“你向来皆是不存慈心之神,对万物如此,对她亦然。你能眼睁睁见她殡命,吾等却不能,强行召回她的魂神及魄体是不忍见她死得神魂俱灭。”
焚羲浅浅接续云中君的话,“毕竟,她在千年前曾在你们恶意欺瞒下,助你们灭神;毕竟,她曾傻傻地以肉身为你们这群伪善者封住辟邪,所以你们对她,于心有愧?”
“就算有愧,也不及你对她的愧疚来得深。”云中君冷沉道。
焚羲眯着眼,一语不发。
“你手上的辟邪剑若不从她身体里取回,她,仍能活着。你明知如此,仍然执意取剑。”云中君似乎看穿了焚羲不曾说出口的歉意。
“仍能活着?!然后日夜受着辟邪烈炎焚身之苦?承受着如同地狱炼火般不曾止息的折磨?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人慈心?还是你们认为一只螭兽没资格得到任何宽容,更毋需顾及她的感受?!”焚羲口气平稳,恍如与云中君聊着天气晴朗与否的小事,辟邪剑却吐出掀红火焰。
可笑!
如此慈心竟是架构在最无情最残酷的折磨之上!
“是吾等错估了那只螭兽在你心中的地位,才累得她受苦千年,而今,吾等愿以法力来维持她的生命,但她不能继续待在你身边,否则,她仍摆脱不掉悲剧宿命。你清楚自己是灭世邪神,你无法为她疗伤,只能看着她灰飞烟灭,即使你用同生共死的禁咒加诸在你及她身上,强迫她必须随着你这名寿命无终无止的神只陨灭时才能断气,但你更知道,她的身躯无法承受这样的牵系,到头来,只会害她拖着死尸股的躯壳,陪着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承受着如同黄泉枉死城中的孤魂之苦,却永永远远盼不到轮回解脱……”云中君浅浅低叹,“这就是你要的吗?轩辕。”
关于这点,焚羲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只能在螭儿求死之际,以化蛇的生命来要胁她,就因为他明白自己无止尽的神寿只会加重螭儿身躯的负担,让她变成非仙非人非妖非兽的镂空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