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瓠一旋身,化为光形,消失在天际。
“螭儿。”焚羲轻声唤着。
岩后的螭儿没有动,在等着焚羲身畔那点点青光全数散离才准备现身。
“螭儿,过来。”
“那光,我会怕……”她抿着红唇,忍住一波波在胃里翻腾的作呕感。
“怕什么,又不会咬人也不烫手。”
她仍是摇头。
焚羲大掌一挥,扬起清风,拂尽萤火,“散尽了,别怕。”
“那光,和血一样。”她垂下眸,这些青萤色的光点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血肉横飞罢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光景,很美不是吗?”焚羲始终等不到螭儿的近身,干脆自己走向她。
“我不喜欢,更觉得……不舒服。”她任焚羲习惯而自然地将她安置在胸前。
“吓坏我的螭儿了吗?早知如此,我就不白费功夫地与那两条杂鱼过招。”大掌意思意思地拍拍纤细的背,语气含笑,“不过这是你自己要问我手上厚茧的由来,可不是我想吓你。”这算是解释了她数刻之前所提出的疑问。
螭儿抬头看看他,又瞥了瞥他的手掌,呐呐地再问:“刚刚的剑,好烫,你的手受伤吗?”
“辟邪剑一点也不烫人,至少对我这个主人而言。”他摊开掌心,让她瞧清楚上头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也没有微火煨出来的红印。
“还好……”粉颊蹭了蹭他的掌,只感觉到他的体热及剑茧,这才信了他说的没事,银瞳轻眨,“焚羲,你,在生气?”
生气?
“我看起来像吗?”他不答反问。
螭儿点头,指了指他唇畔那抹百年不变的笑靥,“不见了。”
虽然焚羲自始至终漾着笑,无论是与她聊着无意义的闲话、闭目沉睡、贪欢地融入她身躯里,或是……方才邪佞似魔地诛杀神将,他的神情都不曾更改,一直笑、一直笑着。
可是现在的他,不一样。
她虽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就是知道,他唇畔间只有笑弧而不带笑意。
焚羲拨开她脸蛋上的一绺散发,在银亮似镜的眸间看到了她所谓“生气”的自己。
每回只要辟邪剑出鞘,无论杀人与否,再收回他体内时,一股无法忽视的空虚感便如潮水般涌上,沉沉地戮在他胸口,接下来的三、四日,他几乎都在混沌中度过,仿佛应验了辟邪剑的传说——蚀心,每使一次剑便蚀一回心,他以辟邪剑为护身武器,辟邪剑亦以他的心为养分……
他从不曾察觉到剑回鞘之后的情绪,而她却感受到了?
“螭儿呀螭儿,你这双漂亮又无邪的瞳儿……究竟看到多少面的我?”他捧着她的双颊,拇指细细地摩搓如绸般的粉嫩,薄唇取代了他的手,在她颊上烙着浅浅齿印,再移到她唇间,吮含住粉樱小嘴。
对她仍存眷恋,这是何故?
为什么他对待她并不像先前的娇艳妖娃们,尽了兴、满足了欲望便挥挥衣袖,一拍两散,既无情更遑论眷恋缠绵?对她,他可开了数回先例。
这样的纵容,超乎他的想像。
他贴近她时却碰上了阻隔,焚羲低下头,瞧见她的双掌像道障碍似地交叠在两人绚前。
“怎么了?”
“会压坏……”
“压坏什么?”他挑起眉,看她像护着什么珍宝似的,“手心里藏了些什么?我瞧瞧。”
螭儿缓缓挪开上方的右掌,让他看清安躺在她左手心的断翼残蝶,蠕动的蝶身无助又可怜,“翅膀,断了……”
原来是被瑶玄剑气截断薄翼的蝶。
“一只断了翅的蝶。”焚羲两指拈起蝶身,失了七彩蝶翼也只不过剩下丑陋虫身,再也吸引不了任何赞赏的目光。
螭儿正要开口要求焚羲以法力再造蝶儿一双新翼,话还来不及离唇,焚羲拈蝶的两指微微施力收紧,力道虽轻,却已是柔弱蝶儿所无法承受,蝶身霎时支离破碎。
他用那曾经逗弄着她的下颚,让她咯咯轻笑的温柔指尖,轻易地拧除另一条生命……
“不!”螭儿忙不迭攀紧他的臂膀,想撑开他的指尖以挽救蝴蝶,但蝶儿只剩一抹青残。她忿忿抬眸,“为什么?!”
“已失了双翼,还不如让它解脱。”焚羲口吻淡似清风,又无比残酷。
“但它,活着……”她慌了。
“也痛苦。”
螭儿愣了。
“正巧给它一个教训,也提醒它下世轮回可千万别再犯相同的错误。”焚羲擦去指尖沾染的青污虫液,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错误?”
“它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螭儿抽了口凉气。
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就因为它出现在这里,就因为它打扰到焚羲,所以……该死?
那她呢?
她,是否也闯入了一个无法再回头的禁地?
焚羲没让螭儿有更多胡思乱想的机会,以吻扰乱了她心中一池涟漪……
第三章
焚羲对她是特别的。
不只是她自己明白,连天庭的众仙佛也知道这件事,否则她不会在泉边等着焚羲出现时,盼到的却是一名天庭尊者。
天庭尊者面容和蔼,金缕双袖黻纹着腾龙飞凤,其问镶缀着翠绿珠玉、圆润珍珠,雍容华贵,尊者右手施以定印,左手执着金莲,慈眉善目。身后随着两名红衣童子。
螭儿望着天庭尊者缓步走向她。
“小螭兽。”似男似女的清嗓,犹似拂面春风,又轻又柔,更教人无法辨明这位尊者是男或女。
螭儿没应声,却投以注视的目光。
“小螭兽,你在等轩辕吗?”好一个精致娃儿,就是这样柔美的皮相让轩辕心系吗?天庭尊者付度着。
“轩辕,焚羲的另一个名字。”螭儿先是自语,才缓缓点动螓首,“他,人呢?”
“他正与众尊者在天庭为王母娘娘祝寿。”换种说法,众尊者藉祝寿之名,缠住轩辕的脚步,以便他能与小螭兽单独一谈。
“喔。”螭儿拨拨泉水,问道:“那他,不来找我?”
“会的,他这么疼你,怎可能放你独自在这儿枯等?”
螭儿轻嗯了声。面对焚羲之外的人,她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只好选择无语,期望天庭尊者会自认无聊地离开。
沉默片刻,天庭尊者才再开口,“小螭兽,你知道我来找你的目的吗?”
银眸轻抬,又回到泉心一波波的水漾。
“是为了轩辕。”天庭尊者自动说下去。
“他,在天庭,不在这儿。”螭儿心底咕哝着,方才明明是弛说焚羲在天庭为王母娘娘祝寿,怎么下一句话又是为了焚羲来找她?焚羲又不在这里。
“我不是要找轩辕,而是要找你。”
找她?螭儿指着自己的鼻尖,她与天庭众仙佛向来没有交集,今日竟冒出个尊者指名找她?
“是的,我找你,为了轩辕。”天庭尊者不再拐弯抹角,“你跟着轩辕有一段日子了,我不清楚你对他的看法,但我却看得出来,轩辕很宠你,超乎众仙佛——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所能想像的程度。”
“那,又怎样?”
“你知道属于轩辕的宿命吗?”
螭儿摇头。
“我想轩辕也应该不会告诉你,因为他怕你离开他。”天庭尊者浅笑,眉心的朱砂血痣红艳艳的。
螭儿突然发现这些仙佛都好喜欢笑,焚羲是,天庭尊者也是,笑得她莫名其妙。
“轩辕存在的宿命是为了毁天灭地。”
天庭尊者的直言引来螭儿的蹙眉。
毁天灭地?就凭那个吃饱睡、睡饱玩的懒焚羲?她才不信呢。
“焚羲他,不会。”螭儿反驳着,想再为焚羲多辩解一些却辞穷,她顿了顿又迅速补上一句,“他,也不想。”
天庭尊者听着螭儿的话,笑着点点头,“我相信轩辕并无此心,但他体内那把嗜血的蚀心剑却想。”
“蚀……蚀心剑?”好陌生的名字。
“就是辟邪剑,你见过它,是不?”他温柔的眸光中掩藏不住透彻人心的犀利。
她当然见过,不仅见过辟邪剑,更见识过它令人胆战心惊的噬人狂焰!
不待螭儿回答,天庭尊者也已由她睫儿低垂的闪避模样知道答案,“你也见过轩辕用辟邪剑斩杀瑶玄那一幕?”
万般不愿的,她还是点点头。
“我一直相信轩辕握住辟邪剑时,他的理智是由那柄妖剑所控,轩辕虽称不上是极具慈悲善心之神,但也绝不会恶意欺负荏弱……可近来,轩辕挑衅众尊者的举动频频,我担心是辟邪的邪气导致,再这样下去,轩辕若完全成为辟邪剑的奴身,势必为天庭带来腥风血雨。”
螭儿瞪大了银眸,“那焚羲他……”
“他将与全天庭仙佛为敌,到时被歼灭的,很可能是势单力薄的他。”天庭尊者语调平稳,“你知道天庭的叛徒有何下场?”
“叛徒……”她只能愣愣地重复天庭尊者的话。
“毁去元神,灭其肉身,轩辕数千年来的道行将化为灰烬。”
螭儿猛一颤。
“我劝他,他不会……”她慌张地说,越是心急,话越是说不清楚。
天庭尊者和善一笑,似乎已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
“我也相信轩辕绝对会听你的劝,因为你对他而言,是特别的。而为了他着想,你也很愿意助他脱离罪恶之源,也不希望见到他神魂俱散的场景,是不?”
螭儿急忙点头。“我,能做什么?”
天庭尊者的笑痕加深。
“让辟邪剑离开轩辕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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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羲,你,想灭天吗?”
葱白素手细抚枕在她跪坐腿间合眼养神的焚羲发梢,梳理着三千情丝。
黑眸睁也不睁,笑问:“你希望我如何回答?”
“我希望,你不想。”
“好,如你所愿。”焚羲扳握着她的掌,送到含笑的薄唇边,戏谑轻咬,“我并不想灭天。”
“真的?”听起来好像在敷衍她似的。
“天既没有亏待我,又怎会让我产生灭天的念头?既无此念,自然不会也不想累死自己。”他说着螭儿想听的话,长睫开启微缝,仰视着垂颈凝望他的银眸,“螭儿,你会这样问,表示有不识相的家伙找上了你。是那天我被缠在天庭时发生的事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焚羲,或者是她太没有问话的技巧。
螭儿弯下身,贴在焚羲的颊边。
“他们说,你会,而我怕。”
“怕我会像他们说的去灭天?”呵呵,太瞧得起他的惰性了。
“我怕……你,与他们为敌。”
“傻螭儿,该怕的人不是你,是他们。”焚羲几许揶揄,指尖挑起她一绺细发,调皮地在她小巧鼻尖前搔痒。
螭儿挺直身躯,避开了他对她鼻头的恶意挑逗。
她相信焚羲并不想灭天,但那把蚀心之剑呢?是它在焚羲及众仙佛之间埋下怀疑的猜忌因子,甚至让焚羲背负着神魂俱灭的危机。
如此骇人的蚀心剑,为什么会沉睡在焚羲体内?
“焚羲,你不要辟邪剑,好吗?”
螭儿傻里傻气的要求让焚羲先是一怔,尔后放声朗笑。
“螭儿呀痴儿,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在同我开玩笑?”黑眸完全睁开,映衬在苍蓝的天、柔白的云际间那张小巧脸蛋,正以万分不解的目光回视着他。
焚羲撑起身子,离开了她的温香暖玉,鸷狂又慵懒的脸孔与她四目相交,近在咫尺。
“我想……只要你没有了剑,他们就、就不会再来扰你……”她咬着下唇。
那日天庭尊者说他们只希望能封住辟邪剑,以及净化焚羲体内积蕴的邪氛,绝不会伤害他一根寒毛,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诛灭同为神只的焚羲是他们不愿做的事。
“不会来扰我?失了辟邪剑,他们才会倾巢而出地骚扰我,只为一劳永逸地铲除我这个灭天邪神,他们等着盼着就是这一刻。”焚羲唇角一撇,冷冷的,神情转变不大,但他的右掌酝酿出阵阵火红,像日前辟邪剑出鞘前的征兆。
“他们不会,这种念头,没有!”她一急,话又说不清了。
焚义嘲讽道:“你说他们不会,我信,但我说我不会灭天,他们信吗?”
“焚……”
长指压点在她微启的檀口问。
“好螭儿,别再说任何傻话,尤其是与那群自以为善心的神佛相关的话,一个字都别提,我会不高兴。”
轻轻柔柔却不带任何笑意的威喝让螭儿乖乖闭上嘴。
她早该知道天庭尊者委托予她的任务是何其艰难……
但她不能眼睁睁见焚羲一步步被辟邪剑牵引,迈向烈焰焚身的险境!
所以她不得不说,不得不无视他眸间风雨欲来的怒涛。
“焚羲,只要弃了辟邪剑,他们会信你,会信的!到时,我陪着你,没、没有人会说你灭天,没有了剑,也证明了你、你的心意,众仙会懂——”
话语末竟,焚羲掌风急甩而至,一道拍掴在她面颊的法力让她瞬间失了人形,光辉散尽,仅剩恢复螭兽原形的她及散乱一地的衣裙。
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回嘶嘶兽鸣,她知道她惹恼了焚羲,所以他不愿再听她多说一字一句,而最快让她闭嘴的方式就是卸去加诸在她身上的法术。
一只未炼化成人的螭兽是无法开口说话的。
“今天别让我看到你,你的不听话让我觉得心烦。”他撂下话。
螭儿深深望了他一眼,焚羲的黑眸却未曾看她。
她轻轻呜鸣,焚羲仍背对着她,如此举动比他的话更伤人。
再三回首,他不动如山。
螭儿垂头丧气,身子窜向林间,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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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他叫她今天别让他见着她,只限于“今天”,但……
很好,因为他凶了她一句,她就跟他闹起脾气?!
是他太过纵容她的任性,将她宠出这般天大的胆子,让她整整躲避了他五日之久?!
连日来的等待,焚羲脸上的笑痕由有到僵,由僵到硬,由硬到消失,而消失笑意后的脸庞阴骛得令人胆寒。
真该为她的痴憨大笑三声。她以为她有这通天本领逃出他的掌心?凭他之力,要在茫茫大海揪出她绝非难事,但她若以为他会因她的蠢举而慌张寻觅,那就错得离谱!
放她去吧,既然她已不再听话,要找只比她更乖巧、更柔顺的玩物易如反掌,何必为了她而扰乱静谧心房?
放她去吧。
即使数日来,焚羲心中如此反覆付度,胸膛中的炙焰却烧得他坐立难安,再也寻不回平日的慵懒自得。
他以为是辟邪剑在作怪,但剑离了身躯,落在指掌之间,体内的火焚仍不见消减,就连手上的辟邪剑都不及其热度的一半!
这是他生平头一回卸下了辟邪剑后心中却不见丝毫虚空,他一直认为辟邪剑是他缺空的心,只有将辟邪剑埋人体内,他的心才是完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失去辟邪剑,他的心仍在……
否则他不会如此心乱如麻,不会如此心浮气躁,不会如此……心戚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