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涑笑得深沉,“安慰我空虚寂寞的心呀。”这话里的真实度值得商榷。
“空虚寂寞?”秦随雁先是一愣,而后才恼起自己的粗心,“我竟忘了这回事!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是要替你安排亲事,水家庄没个女主子总是不妥,况且水家也得添些小壮丁、小娇娃呀。明儿个一早,我就将所有媒婆都招进水家庄,为你挑选好人家的闺女。”
水湅不置可否,换好了衣裳出来,同一时间,净净也端着热腾腾的姜汤跨进门槛。
两人四目相交,净净急忙避开水湅的视线。
“趁热将姜汤喝掉。”秦随雁没发觉净净的异状。
“先搁着吧。”水湅摆摆手,“你知道我这舌头和猫舌有得拚,最耐不住烫了。”
“净净,将汤放下。折腾了大半夜,你也累了,回房去休息吧。”秦随雁轻声朝净净说道。
净净点点头,将姜汤轻放在水涑面前才福身退下。
“‘净净,将汤放下。折腾了大半夜,你也累了,回房去休息吧’,这么温柔的语气,怎么从不听闻秦大总管用在我身上呢?”水湅嘲弄着秦随雁,一手握着调羹,来来回回地搅玩窜着热气的姜汤。
秦随雁脸上浮现少见的羞赧,为了掩饰自个儿的失常,粗声粗气地道:“少用那么恶心的嗓音说话,别忘了折腾大伙整夜的罪魁祸首就是你,水大庄主?”
“啧啧,是千翡那女人吵醒你们,也坏了我泅水的兴致。”否则他原想待在湖里再久一些咧,扫兴。
“你自小在水家庄长大,总有听过蓄龙湖里的传说,三更半夜还敢摸黑下水,你就不怕被湖底的蛟龙给当消夜吞了?”
水湅先是一顿,到后来竟忍不住放声大笑。
“喂喂喂,你笑什么?”
“随……随雁,你今年、今年多大了?”水湅抚着光洁的额际,仍止不住薄唇流溢的笑。
“二十八。”问这做什么?
“二十八岁的大男人……竟然会相信蓄龙湖里有龙?!哈哈哈,笑死我了,你真的好天真,天真得好可爱呵……”水湅好不容易压抑住狂笑,“来来来,告诉我,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水家庄整年雨日多过晴日也全是因为蛟龙兴风作浪吧?”
秦随雁窘态毕露。“又没人下到湖底深处去瞧瞧,谁能万分肯定湖底没有龙的?!而且龙的传言与青冥剑是一并流传,剑现在正插嵌在咱们水家庄里,你又怎么能否定龙的存在?”好啦好啦,他知道自己很蠢很天真,就是笃信龙这种神兽是存在的,而且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神圣得不可侵犯!
“说得也是,传说青冥剑就是为了镇压那只蛟龙,才会插在龙穴之上。那么……青冥若出,蛟龙是否也会现世呢?”水湅说得云淡风轻,然而姜汤里恶意翻腾的调羹及此刻脸上浅浅的笑意却真实地表达出他的思忖。
他很期待,很期待能亲自验证这事,很期待在抽出青冥剑的同时,见到蛟龙破水而出,飞腾于青霄苍穹的光景。
那,必定很美,很美。
笑靥在水湅唇畔加深,却也因他脸上的烙痕而显得更加狰狞。
“水湅,既然你也约略相信青冥是镇龙封印,你……还是要取剑?”秦随雁试探地询问。
“取,当然要取。”他就是为了解除镇龙封印才费尽心力要秦随雁寻找取剑的方法,甚至不借派遣千翡前往夺取“剑痴”欧阳宗手中与蚀心剑有所关联的牛皮纸卷,这一切,全是为了取剑。“所以你别忘记你允诺我的事。”
“……我知道。”尽他所能,让水湅如愿。
每每这话题终了,总是换来好长好长的沉默。秦随雁不甚明白水湅此时的神情代表着什么,他却隐隐约约知道,水湅对青冥剑,志在必得。
“姜汤稍凉,你可以喝了。”他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接着才道:“没事我就先下去了,你早歇。”
“嗯。”水湅举起碗就口,一双黑眸目送秦随雁离开,而那已凑近唇瓣的汤碗又给放了下来。
推开窗子,将浓黄辛辣的姜汤半滴不漏地倾倒在蓄龙湖里。
“喝吧,这可是一干下人辛辛苦苦煮来的姜汤,祛寒温体之圣品呵,可惜我讨厌它的味道。”水湅漫不经心地揶揄道,舒展的眉宇、含笑的唇弧,在在彰显著他的好心情。“拿这玩意儿喂龙,真蠢。”
他的话,不知是嘲讽自己现下以汤喂湖的举动,抑或--另有所指?
第三章
午后突来阵雨,哗啦哗啦地打响水家庄的每一片树梢绿叶。
穹苍与阔湖陷入沉沉的迷蒙,好似一幅精心绘就的淡墨画。
“冻,你好久没来看我。”
仅着罗袜的纤足沿着檐阶飞奔而来,氛氲娇躯扑进水湅怀中。
“我不是提醒过你,在水家庄不许使轻功,教人给瞧见还得了?”水湅微微推开千翡的身子,鼻腔内全是她身上的胭脂香氛,让他蹙起眉头。
这是什么味儿?闻了直教人反胃!
“我一时心急,急着想见你呀!你好狠的心,将我扔在这舞月阁一丢就是大半个月,你的心是教狗给啃了呀?没良心!没良心的!”千翡似娇似嗔地捶落好几记粉拳在他心口。
“我这不是来了吗?”好臭,真的好臭。水湅与她拉开一大步距离,仍挡不住令人作呕的香气扑鼻,他自腰间抽出纸扇,东边挥挥、西边摇摇、左边煽煽、右边拂拂,想将四周的味道给吹个尽散。
“你半个月不见人影,我到你的院落去又碰不着人影,说!你是不是另结新欢,有了新人忘旧人?!”女人的护嫉让天仙般的绝艳容貌染上一抹丑陋。
“什么新人旧人的,别瞎猜。”
一阵突来的狂风,将千翡身上千斤似的香气朝西北方吹拂而去,也让水湅大松一口气。怎么女人都喜欢薰些恐怖的香气来茶毒别人的嗅觉咧?
“哼,男人说的话能信吗?否则请你这悠闲的庄主说说,这半个月你忙啥大事业去了?全水家庄的事不都是姓秦的在管、在办,你能忙些什么?”
千翡的纤指落在水湅鼻前,但见他托着腮帮子,神情轻松。
“我给你权利过问我的事了,嗯?”
水湅说得好慵懒、好无害,非常刻意的以烙着龙印的右半边脸对着她,毋需大声斥喝,也不用冷漠待之,他就是有本事在谈笑间让人毛骨悚然。
千翡的气焰霎时烟消云散。她曾周旋在不少男人身边,自是明白以退为进的道理,嗓音由高亢转为软柔,也带着男人无法抗拒的楚楚可怜。
“冻,你生气了?我不是同你埋怨,人家只是想撒撒娇,谁教你都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好孤单。”她伏坐在地,将柔荑搁在他膝上,脸蛋也缓缓贴近,像个可怜兮兮的弃娃。
“我不是说过,我不介意你在孤单时去寻找另一处的慰藉?”他从不要求她守身如玉,更给予她“红杏出墙”的权利。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千翡咬着唇,投以嗔怨眼神。
“翡儿,我是说真的,我不介意你豢养另一个男人。”他的指,滑过她的脸颊。“只要你小心点,别教水家庄其他人瞧见就好。尤其是随雁,否则他就有正当理由将你轰出水家庄,这么一来……我会很苦恼的。”苦恼少了一颗棋。
“我是你的女人,你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你--”
“我是怕你孤单。”水湅耸肩一笑。
“这只是你的借口,你压根没将我放在心上任何一处位置,否则你不会对自己的女人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更不会要将我与别的男人共享!”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有此等宽宏雅量,容许自己的女人投入另一个怀抱,除非--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怜及重视!
“你又任性了。”水湅淡淡提醒,“我说‘你可以’,并没有说你‘一定要’,何必反应激动?你嫌孤单、怕寂寞,找个人来陪陪你也是理所当然。”
“我只要你陪我!”千翡紧紧抱住他的腿,花样的脸蛋镶挂着珍珠般的晶泪。“你要我再杀几个人都可以,要我再苦练几套剑法也行,但你不要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对我!”
“傻女孩,哭什么?”
“我哭你的绝倩寡意!”
“对了,你离开在我之前的那个男人,也是这般伏跪在他脚边,哭得恁般凄惨吗?”
千翡如遭雷殛,好半晌只能呆呆望着水湅的笑脸·
没错,她是背叛了前一个男人后才投进水湅的怀抱,因为她早就看出水湅会比那窝囊男人更有出息、更有权势,也更能助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但她似乎也忽略了……水湅比那男人更难以掌握。
“你、你这是在嫌弃我?嫌弃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
“别多心,我没这意思,我说过我不会介意这种事。”水湅站起身,连带让趴伏在他腿上的千翡离开他。
他的眼神落在无垠湖面,檐外,细雨绵绵。
“我只是好奇才问。况且,我的举动应该没有任何嫌弃你之意吧?”
是没有,他的态度一如以往,不愠不火。
也就是因为水湅不介意,她才会如此惊恐,这表示他压根不在乎她……
千翡毅力可嘉,自身后环抱着水涑。“我倒宁可你介意,非常介意……冻,你是爱我的吧?”她问得好不确定。
这句话换来水湅沉沉地笑。
她若变笨变傻,兴许他会爱她,她的容貌国色天香,足以勾引任何一个男人的倾心爱恋,但他不喜欢一个……和他心机一样深沉的千翡,就像揽镜而照,所见到的,永远都是他。
他不会去爱上另一个“水湅”。
“你若变成痴儿,我会爱你。”这话,像是无心的承诺,也像调侃。
“我已经是了,我痴情于你,岂不像个傻傻的痴儿?”她娇柔轻语。
“痴情于我?呵呵……好,好个痴儿。”
她为他的赞许而漾笑。
“那你……就尽力成为一个能为我分忧解劳的痴儿吧。”扇柄抵在她圆润玉颚,在红艳唇瓣落下一吻。
“冻……”她不满足,想贪得更多。
他却退离了身子。“别使性子。”他简言道,却也明白告诉她--他永远不可能顺了她的心意。“我有正事要交代你。”
千翡松开了手,缓缓坐在凉亭石椅上。“你说吧……”
总是如此,只有在需要用上她之时,水湅才会主动来找她,然后待她办妥他的交代,他会是个最尽责的主人,给予宠物最大的鼓励及耐心--以她所渴求的爱来喂养她,任她撒娇、任她调皮,之后又是漫长的不理不睬,直至下一回重复的过程……
这个男人,不是她所能牢握和驱使的。
“我要你练套内功心法。”
“练功?这是此次的任务?”
“没错,口诀由我传授,我要你全心全意习练这心法。”
千翡有些不可思议。
“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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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简单?”
水湅懒懒地瘫躺在贵妃椅上,无论灌下多少盅浓茶,他的神情依旧惺忪,好似随时随地都会陷入昏睡。
“简单?这事怎么会简单?我们一开始都找错了方向,以为要取出青冥剑必须聘请力大无穷的男性,孰知本质属水的青冥剑竟是要以柔克刚,靠极阴之气来取。”秦随雁翻着那一叠厚厚的调查资料,上头的字句残忍地点明他们做了数年白工。
“言下之意,就是找个姑娘家来取青冥剑即可。”水湅双手食指撑开眼皮,指尖与沉重眼睑相互对抗。
“是要找个姑娘没错,但还有好多附属条件,起码要有数分功夫底子。”
“嗯哼。”好想睡……身子好酸……
“还要有胆识。”
“嗯哼。”
“以处子最佳。”
“嗯哼。”
“若非处子,练就阴柔心法的也成。”
秦随雁每说一句,水湅便点一回头,不过他听进多少,不得而知。
“最后,她要有必死决心--这点最难求,你还能说这是简单的事吗?”
青冥剑,又被称为蚀心剑。有人说,执剑之人会被剑灵所缠,一点一滴噬啃着执剑者的心魂,直至发狂而死;也有人说,蚀心剑会操控执剑人的心性,使其成魔;更有人说,拥有蚀心剑,等于拥有了天下无双的力量,毁天灭地易如反掌,代价却是执剑人的生命……
无论何者为真,横竖握起青冥剑的下场绝对称不上“好”。
静默许久,秦随雁回首一瞧,水湅早已熟寐,微启的漂亮唇办吐纳着细细鼾声。他无奈一叹,又端起茶盅朝水湅嘴里猛灌。
咕噜咕噜咕噜,直到一盅茶空。
水湅抖抖长睫,又恢复了数分神智。
“你还撑得下去吗?你这副模样好像累了三日没睡的人是你。”秦随雁这个整整三天两夜没沾过枕的人看起来精神都比水湅好。
“我全身酸软,头重脚轻,浑身无力……随雁,快找些道士来祈雨,再这样晒日光下去,我会被晒干……”他受不了这种炙热难当的天气。
“你太离谱了啦,最近好不容易才放晴,祈什么雨呀?!”
“我不管!午膳之前我一定要见到大雨倾盆!”水湅赌气道。
“你在要什么孩子脾气呀?”秦随雁哭笑不得。
他知道水湅只要碰上连续数日放晴便会浑身不对劲,并且镇日无精打采的,就像一条离了水的草鱼,奄奄一息,这时的他也最任性。
但是--
“你以为下不下雨是我在管的吗?我可没呼风唤雨的本事,你自己振作点。”他又沏了壶茶。
“我要水……”
“喝茶啦!”秦随雁以为他在讨茶喝,直接将热茶壶递给他。
水湅别过脸,像个倔强的毛小子。
哎,这家伙闹起脾气来真是麻烦。
秦随雁无奈地摇摇头,“好啦,跟你报告完这事,我差人准备准备,等会儿你去泡泡冷泉、戏戏水,看精神能不能清醒些。”
“我直接跳到蓄龙湖里就好。”水湅垂涎地望着一大片在日光下闪耀的剔亮湖面。
他的贵妃椅就摆在湖畔垂柳间,臂膀一沉便能触及沁冷湖水,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不满足于这种蜻蜒点水的快意。
“不成!你别想又累得水家庄再全员出动打捞你一回!”他还真没主子的自觉咧!秦随雁坚决反对。
“如果只下去两只脚咧?”水湅退而求其次,贪水的模样煞是天真无辜又可爱。
秦随雁望着他好半晌,才勉为其难地颔首。“嗯,两只脚可以。”
他若不同意,恐怕就得面对一个“丧失神智”的水湅,那不等于对牛弹琴,只会累死他这个自弹自唱的可怜人,那条“牛”压根不痛不痒。
获得特许的水湅喜孜孜地褪尽鞋袜,修长的脚深入湖中,吁出一口好满足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