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碧蓝无边无际——无云。
整片穹苍澄靛,却也更显孤独。
她讨厌无云点缀的苍天,云是他的化身,每一朵都是他的影子,她常望着天发呆,等待顺风而来的每一朵白云……
她松开一头青丝伴随风势,在风间添染墨色,一丝一缕……
眼神凝滞远方。
“在看什么?”背后伸出一双臂膀,将她包围其中,勾回她飘远的意识。
“云,来了。”她指向因风势所带来的白色云朵,腕上数圈他亲自系上的五彩绳因衣袖滑落而呈现。
每年端午,他依照习俗,以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编成丝镯,取其涵义——驱恶免疾,命长如缕,这小小的丝镯又名“长命缕”或“续命缕”。
四个年头过去,她的腕上也紧系四份丝镯。
他系上每份丝镯的同时,都诚心地为她祈求延寿,每一线每一环都伴随着他浑厚的嗓音,轻诉着愿以他之命来添她之寿。
减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之命来换取她的续命。
她不知道云海深处的神佛是否能听到渺茫如沧海一粟的平凡老百姓恳求,就如同她不敢确定风裳衣的预言会不会成真?何时会成真?
但她只知道,白云合从不信佛,却为她求遍各地签诗及平安符,他从不拜神,却为她屈膝跪遍大大小小的庙宇佛寺……他的诚心或许无法感动上天,但已深深震撼了她。
红豆眼瞳带着笑意,双手食指、拇指交触,在她掌间形成不规则的圆,透过这个小小空间将缓慢游移的云朵禁锢其中。
“好远,我摸不到。”她伸长手,云依旧距她好遥远。
白云合扣住她纤细腰肢,施展轻功,在林间飞跃,也朝蓝中一抹纯白飞近,然而任凭武艺再高,也触及不了九天之高。
呼呼风声啸耳而过,冷冷冽冽,离地数丈仿若腾云驾雾。
“不远,我就在这里。”他柔语,像轻喃,却是最深刻的承诺。
“我在哪里?”红豆轻问。
他始终在她身边,而她呢?她的终点又在哪里?他的胸膛?可她没有把握,日子无情地悄悄溜走,她每日清醒便算着自己又跨近一步死亡,四年多的岁月,减去一段足以改朝换代的时刻,她朝前进,心却慢慢地退至恐惧之后。
不再害怕死亡之日的到来,不再害怕魂飞魄散之后的茫茫九泉阴冷,离开阎王门的日子,他将往后数十年的幸福全浓缩在短短几年,让她再无遗憾,她可以放胆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以及往后两世相同的轮回。
可是仍避不了幽幽浅叹——他伴着她到寿终,她却必须在他人生中途离弃他;他倾其所有,她却无法再给。
放不下的,也只有他……
“在这里。”他握着她的手,压在他心窝。
“不要永远……”她摇摇头。只要她断了气,就忘了她吧。
“不会永远。”他毫不迟疑。
红豆微愣。她好歪,嘴里说不要永远,听到他利落的答覆,心头竟又不争气地酸楚……这样也好,不会永远,这样就好……
吻去她泪眼朦胧,风势吹扬两人衣袖,交缠不分。
暖暖的细语滑入她耳内。
“这一世。”
她眼瞳间的他在笑,这一世,她永远都在他心里,直到他饮下孟婆汤,忘却今世情浓缘浅,才能忘却这颗在他掌心萌芽、成长、开花,结果的相思红豆;直到他重新追寻她下世、下下世,甚至是遥远无期的某一世,再一次让她进驻空缺的心头,补足遗憾。
她笑捻两人一撮发,反复交叉,编着细密的结。
“好,就准你这一世。”
尾声
嵩山山脚下,以简陌茅草搭建而成的茶棚,为过路口渴的旅人提供暂时休憩的场所。山野小店,十年修得同船渡,今日能同桌共饮茶便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这观念,让不熟稔的路人甲乙丙竟也能笑谈数句。
三张木桌皆坐满客倌,寒冷的正月,壶壶泛起热气的茶水驱逐透骨冷风之际,也无人会去在乎饮人肚里的茶水是优是劣。
马嘶步停,跳下马儿的白色人影轻扶着尚坐在马上的妇人下马,拂去她一身冷尘,为她拉紧白色裘氅。紧蒙住脸蛋的妇人挺着浑圆的肚子,蹒跚地勾着白衣夫君的手臂步人茶棚。
“容倌,请进。”伙计领着夫妇来到棚架内已坐着两名客人的桌前,“天冷,客倌们凑个足数,一块儿坐可好?”他询问着两人,所有容倌中就属这对男女最面善,男的爽朗英挺,女的活泼可人,应是不介意与陌生人同坐。
“快让姐姐坐下,挺个肚子很辛苦呢。”伙计话甫完,啃着瓜子的俏姑娘便大方接话,并为妇人拉开木椅,无心机的模样很是讨喜。
“谢谢。”白衣男人道谢,向伙计交代数份简单的茶点,与夫人坐定。
褪下白氅的妇人大吁一口气,闷红的脸蛋年轻的不可思议。
伙计送来茶点,为客倌斟茶。“小夫妻俩是回娘家还是探访亲友?”
“都是。”白衣男子将茶杯递交妻子手心,交代道:“暖暖身子。”
此时,对桌五名男人的交谈声引起他们注意。
“我说,大伙还记得阎王门这组织吗?”
“不正是几年前教铁血神捕龙步云给铲除得一干二净那个邪魔歪道吗?”
“一千二净?头儿都没抓到,全给溜啦!阎王、文武双判、黑白无常一个也没捕到!据说上头气得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些日子,许久不曾问世的阎王令又重现江湖,嚣狂极了!看来阎王门重振,最恼的就属铁血神捕了,窝囊呀!”男子讪笑一声。
噗的一声,爽朗男子一口清茶全数给喷了出来。啃瓜子的俏姑娘挑起眉,投给身畔脸部微抽搐的男伴同情眼神,右手好心拍拍他猛咳不已的抖动背脊。
白衣男子没漏失两人脸上暗潮汹涌的讯息,唇角浅笑,小妇人拉扯他的衣袖。
“那儿有小贩在卖热汤呢!我想喝,好不好?”她指着茶棚不远处,担着各式热汤的贩子撒娇道。
白衣男子宠溺地点头,为她张罗食物去。
“姐姐,你何时临盆?肚子好大喔。”俏姑娘举起手,准备触碰小妇人皮球似的肚皮,连衣物还来不及摸着,一柄扇隔开她的毛手毛脚。
轻易一眼,他便看穿她柔美间使毒者惯有的特征——尖细指,易藏毒及永难隐藏的一股药味。任何危害他娘子的人事物,他都格外小心。
俏姑娘惊讶于他的好眼力,及来回小贩与茶棚间不算短的距离,竟只在她说完一句话时,他人也跟着回来,手捧着的热汤还涓滴未漏。看不出来,这儒雅的外貌下竟潜藏高深莫测的修为。
“姑娘没有恶意,她只是好奇我的肚子。”小妇人为俏姑娘解释,拉过她的手掌平贴在腹间,分享即将为母的喜悦。“约略十数天宝宝就要出世了。”
“十数天?你夫君还敢带你奔波赶路?他难道不知道这期间对孕妇是很危险的吗?”俏姑娘轻嚷。
“他知道,也一直担着心,是我吵着要赶回家与亲人团圆。”小妇人的手与白衣男子轻轻交握,眼神里传达浓烈的眷恋。
五年过去,是预言失准,抑或他以寿换寿的心愿让上天听闻怜惜,还是她强烈的求生意念让她存活了下来,不得而知。
她仍旧是她,既无病也无痛,与寻常人无异。
生死之于凡人,永远都是难解之谜,宿命的丝线彼端落在神秘不可测知的暗渊,那是凡人终其一生也参不透、摸不着,无法窥视的迷雾。
谁能断言生与死?谁能把握长生不老,谁又能看穿渺渺来世?
她与他皆不能,既然不能,又何需苦苦悬挂心头?她只知道现在的她仍安然陪伴着他展翅。
能多久?
一天?一年?十年?五十年?一辈子?那已经不是她所在乎及担忧。
她打心底相信她的命是向他赊借来的,他将他的寿命均分予她,毫不吝啬。这想法或许天真、或许不实际,也仅是她隐埋在心底甜蜜的念头。她悄悄告诉自己,因为他——是人称掌管轮回生死簿的“文判官”呀!
俏姑娘不明所以,但依然看得出鹳鲽情深。
“看得出来你夫君很疼你。”俏姑娘以肘敲敲身畔男伴,朝幸福夫妻方向努嘴。“龙老大,学着点。”可惜她这俏佳人免费提供他练习,他还爱理不理!
她的动作换来身畔男伴无聊的目光。
“喝汤,是你最喜爱的‘相思团圆’。”白衣男子见俏姑娘毫无威胁,也不小题大作,坐回妻子身边。
“红豆汤圆!”小妇人开心惊呼,小心翼翼捧过。
“吃完咱们还得赶路。”他想尽快返回家门,一方面也担心妻子在旅途中若将临盆,身旁没个弄婆总是不好。
“嗯。原先我还担心魑……大伙的近况,不过现在很放心了。”这得感谢对桌五个长舌公。
汤碗见底,白衣男子起身牵马,红衣小妇人朝同桌男女点点头,等待夫君打点好。
“多坐一会儿不好吗?”俏姑娘问道。
“不了,赶着回去,小……我爹还盼着呢。何况,我和夫君还得另外好好‘探访’一名风姓故友。”红衣妇人期盼的脸庞闪动红光,衣袖之下的手正磨拳擦掌。这些年来她的拳脚功夫练得透彻,就为了这一日的到来。
“以后还会见面吗?”虽是头次见面,俏姑娘对小妇人却相当有好感。
红衣妇人轻笑,“或许。”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准。
“来,咱们走了。”白衣男子朝她伸出手。
柔荑递交至白衣男子掌心,随他上马,身形毫无恋栈地消失在风沙之中。
“我喜欢她。”俏姑娘摇头晃脑道,戳戳男伴,“龙老大,别吃味,我也喜欢你。”
爽朗男子啃着瓜子,懒得回答她,嘴角满足的弧度泄漏他的真正心思。
“接下来,咱们要再去找阎王门的麻烦,是不?”即使无人理她,俏姑娘依旧能自言自语、自得其乐。“别恼、别恼,就算天下人皆耻笑龙老大你,我可是义气的很。说到这个义气呀,咱们可得先从三国时期讲起——”
麻雀儿在树上叫,俏姑娘在树下嚷,同类、同类。
爽朗男子摇摇头,招来伙计再布上数道小菜,勉强打起精神,迎向俏姑娘的长篇大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