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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教师  第5页    作者:林如是

  「那麽,」唐荷莉托著腮,描得大大眼睛水水的,「想不想我?」

  稍微改变一下坐姿,沈冬生端起咖啡喝了第一口。因为这个插入、缓停的动作,避开了这个话题。

  「咖啡有点苦,忘了加精。」他一边加精一边顺口似说:「你呢?这些天过得如何?忙吗?」

  「呗!」唐荷莉重重点头,叹口长气,姿态性的象徵作用大於实际上的烦虑。「我在考虑要不要换个工作。」

  「为什麽?不是做得好好的?」沈冬生抬头,表示关心。

  「是没错。不过,我有个朋友在饭店任职,找我过去,待遇挺不错的,我有些心动。你觉得怎麽样?」

  「你喜欢就过去吧。」

  「讨厌!怎麽那麽冷淡。人家就是拿不定主意,才问你的!我要听你的意见嘛!」

  这就麻烦了。他不擅长给意见还是,因为他没心?

  「唔……」沈冬生想了想,「那环境你喜欢吗?」

  「嗯。五星级的国际饭店。我过去的话,也是担任公关的工作,负责和外籍旅客的协调;他们给我副理的职位。」

  「你满意吗?」

  唐荷莉偏偏头,然後点了一下,以那样的姿势望著沈冬生。「嗯。他们提出的待遇很不错。」

  「那不就没问题了?」

  「那麽,你是赞成喽?」

  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他赞成或同意,那是她的人生。沈冬生又喝口咖啡,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淡漠了,毕竟,唐荷莉信任他才会问他还是,女人都是这样?其实心里已经有决定了,还是要问问男人的意见?爱的表现吗?还是撒娇?

  「我没意见。你觉得好就好。」他又喝口咖啡。滋味糟透了。

  「讨厌!人家想知道你的意思嘛!」唐荷莉不依。

  「荷莉,这关於你的前途、你每天需要去面对的工作,所以,你自己的感觉是最重要的,我的意见你只要听听就行了。不过,我也没什麽意见,你自己拿定主意,只要你觉得喜欢、觉得好,我都不会反对。」

  沈冬生啊沈冬生,你这是尊重呢?还是无心?

  但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唐荷莉略略有些失望,但到底接受了,说:「好吧,我自己决定。」她撩撩头发,几撮发丝仍落在鬓旁。「这个周末你不忙吧?到我那里?还是我过去?」

  「我过去好了」他看看时间,拿了帐单,起身说:「我得走了,下午第一堂有课,必须先准备。」其实也没什麽好准备的,就是那样。

  他对唐荷莉摆个手。在大庭广众下,他没有太温柔亲昵的习惯。

  就是这样了。他不应该想得太多,不应该陷溺在那模糊的记忆里。他应该把那颗星球忘掉,将那朵枯萎的玫瑰丢弃。

  一切就到此为止吧,沈冬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四月里仍微微薄凉的空气。

  ※  ※  ※

  回到学校,还差十分钟才上课。刚要踏进办公室那刹那,他念头一转,脚步又踅回去,一点蹑手蹑脚的,不想引起注意。

  「啊!沈老师——」坐在他隔壁的、戴副厚厚眼镜的施玉卿,教数学的,还是看到他了。

  他只好回头。她对他比比电话。

  走过去,挤了一个笑容。施玉卿挤个描了夸大的「血盆大口」笑容,暧昧说:

  「哪,找你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哦。」

  一个月偶尔几次——虽然不常——总会有「年轻的女孩」打电话找他。大抵是毕业的学生叙旧,或者以前开画室时认识的朋友。对的,曾有那麽段时间,他在他小小的画室里开过班、授过课。後来就放弃了。太麻烦了。来来往往的学生,来来往往的认识不认识的人,搅皱他生活原本一池平静的水波。

  平常能不接电话,他就不接电话,结果住处找不到,就找到学校。他不用行动电话。方便是方便,但,怎麽说?太束缚了,老是带个东西在身上,挺烦人的。

  为了这点,唐荷莉娇嗔过几次。他也想过妥协,但终究还是保全了生活的平静。说真的,他实在不怎麽喜欢电话叮铃的刺耳声。

  「喂,我是沈冬生。」他发现王淑庄抬头看他,不巧视线正好碰到的。他只好草草的扯扯嘴角当作是笑,同时略略背开身子,避掉王淑庄的视线。

  「嗯,沈——」对方顿了一下。「嗯,老师——」停顿的那麽生僵,像是不习惯那个称呼。

  「我是沈冬生。」他重复一次,把话筒从右手换到左手。

  那个声音听起相当陌生,陌生中又有一种突兀的似曾相识感,偏偏他又想不起来,心中顿时间布满不舒适的疙瘩。

  话筒那端凝滞了一会,他正觉得奇怪,略低的、甚至带一丝沙哑的那声音——好像她不知道该怎麽说般——不带任何重量的低荡进他耳里。

  「我是徐夏生。」

  啊?他愣住。

  曾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想过假设与她,如果可能,与她重逢、重相遇的情景;却没有想到,真正发生时,他却连她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听不出来是她。这是怎麽回事?

  哦,不,他只是……只是……太突然了,他没意料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寻他。一点都不戏剧化!

  他哑然失笑起来。戏剧化?他在想什麽?三十多岁了,他居然还残存那种梦幻的风花雪月遗骸?

  敏感地觉得有目光盯视,不舒适的异样感。他转个眼,发现是王淑庄。他若无其事的换个姿态,面向墙壁,只让人看到他的背。

  「好久不见了。」仅就这一句就够了。这一句就已经说明他仍然的记忆,他仍然的相识。

  话筒吱吱有些杂声。徐夏生好像释然了。她不禁觉得温然起来。她是否怕他已经忘怀?

  「嗯,沈……、老、师……」对那称呼,她又顿一下。果然是不习惯。想想,从前从前,她就没有那样叫过他。

  他轻笑起来。很轻,不让人听见。

  「好久不见。你好吧?」很公式的问候。

  他忍住笑,正经回答:「还不错。你呢?」其实好不好,哪一句就说得透?但这麽多年的距离生疏,总需要一种仪式、一种祭礼来消除那隔阂吧?所以,她才会有那麽公式的问候?

  「还好。」果然,她也只是一句轻轻带过。哪里说得清哪!

  「我——」她开口又顿住。

  他等著。

  「我在这附近,正巧经过,所以——」他听著她寻著籍口。但她却放弃了,突然就放弃。「我正巧经过附近,所以,呃,打个电话问候——」

  说谎。他打断她:「你现在在哪里?」

  「啊?」短暂的错愕沉默。他彷佛可以瞧见她那苍白的面容。「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我有事到这附近,所以——」她又停顿,然後叹一下,终於说:「其实都只是藉口,我是专程来的。我现在在『Is』这里。你今天忙吗?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和我见面?」

  这些话她一鼓作气说出口,像是怕停顿了就不再有力气或者,勇气,再说出口了。

  而且,那些话,她一定在心里酝酿许久了,反覆咀嚼著,在她吞吐难言的那段时间,时而在她心里盲窜,时而又退缩。

  「我待会,嗯,今天下午……」沈冬生瞄一眼课表,思索著。

  今天下午他满满三堂课,外加课後社团活动。

  「你有课是不是?我可以等——」

  「不,你等我一下,我半个小时後就过去。」管它的!跷了课再说。学生可以跷课,老师应该偶尔也可以吧?

  就说是感冒伤风好了。

  「真的可以吗?」

  「当然。等我一下,待会见。」心情异常的平静,没有他预想的心跳。

  他应该会认得出她吧?记忆中的她,蓝色的、忧伤的玫瑰……

  第四章

  宗教这种东西,信者恒信,不信者就是不信。活在这世上,每件事都要有个证据,那太困难了。但这一刻,沈冬生第一次觉得,冥冥中也许真的有股牵引;走进咖啡店,他不需张望,一眼就认出了徐夏生。他甚至比她先发现她。

  他走过去,停在她面前。这时间店里人不多,掺掺杂杂的男女还是令人稍稍眼花撩乱。他一眼便看到她,并不是因为她特别突出,或者特别引人注意,相反的,她沉寂在边角里,渺暗得,但他就是看到了她。

  也许是因为她的穿著。她穿得相当简单,褪白的牛仔裤,微蓝调的冬季长袖衬衫,下摆半扎在裤带里。秩序中带股凌乱。

  她抬起头,看见他。眼神「啊」了一下,慌乱地站起来。

  「我没认错人吧?」沈冬生合起笑。

  她一迳摇头,微微的,不知所措似的脸红。

  令他想起当年他说她的画是中国水墨画的再出发时,她困窘的模样。

  「坐吧。」他颔颔首,倒像是招待她的主人。

  徐夏生这才静静坐下。她不只穿著乱,那头发也是凌乱狂野的不肯服贴;还有,她的心也是乱的,不安分的跳个不停。

  「很抱歉,突然的找你……你很忙吧?」下午时分,她想他的课应该是满的。

  「没关系。」他请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假。就算只谈十分钟也罢,都无所谓,他本来就没心情上课。

  重新看到她,原本要模糊了的记忆又清晰起来。多遥远以前的日子了?突然教他想叹息。

  「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麽?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他猛然停住。不,半年前,她捎给了他一颗星球。

  服务生来。沈冬生看看徐夏生杯里动也不动的黑黝咖啡,要了同样的一杯咖啡。

  「其实,」他说:「今天一早上我已经喝了一笔筒的咖啡。」

  「你还在用洗笔筒喝咖啡?」徐夏生微微笑起来。

  她在笑?一种奇异感贯穿沈冬生。他不由得盯住她那个笑,紧抓住那一瞬间。

  「你还记得?」她笑了。发生了什麽吗?不笑的她,如今为何?

  「有些事不太容易忘得了。」徐夏生偏了偏脸,微笑不见了。说:「既然喝了那麽多,那就不要再喝咖啡吧,换点什麽。」

  「没关系,都点了。」

  就是这样,都点了,再去更改实在太麻烦。大多数的人就是这样妥协的过生活。像他和唐荷莉的关系,像他的喝咖啡,像他的……太多了,妥协又妥协。

  咖啡来了。沈冬生碰也不碰。袅袅的热雾直扑向他的脸。它的存在像是只为了表示他们相见面的一种证明。两杯咖啡,两个尚留有馀温的座位,即便在他们离去後仍会短暂存在的证明。一种存在证明另一种存在。

  「何必呢?」徐夏生说。

  沈冬生抬头。「不必那麽敏感,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怎麽不知觉说起这个了?他不存心的。

  「这些年你都做些什麽?大学应该毕业了吧?」他换个话题。都六年了,足够一个生命历次的转换。

  「没有。」徐夏生却摇头。

  「没有?」奇怪,他也没有太惊讶。

  她点头。「说这个没什麽意思——」

  「没关系,你说。」他想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嗯。」他点头。

  「其实也没什麽好说的,我没把大学念完,还剩一年。」

  她停下来。沈冬生等著。

  看他没有放弃的意思,徐夏生喝了口咖啡,并不看他。说:

  「其实我有努力的,只是每天那样上课、下课,久了,我都不晓得在做什麽。我对社团活动没太大兴趣,也不常跟同学来往,於是就开始打工了。剩下一年时,成绩坏得念不下去,又没地方好去——」她又停顿下来。

  他可以想像。从以前,她原就不是功课顶尖的那类学生;她的成绩一向不怎麽样的。

  「因为打工存了一点钱,所以我就出去了。」

  她再次停顿,结束了的意思。

  「然後呢?」沈冬生偏追问。

  「然後?」徐夏生偏偏头,「然後啊……」她把那个语尾助词拖得很长,像是无奈何了,才继续说:「去的时候是冬天,灰扑扑的,看不到阳光,每天数著日子。我不是等一天过尽了,才将那天划掉;而是一醒来,就觉得这天要消逝了,在月历上划上个大××。很灰暗的,那时候。」

  他看著她,她也抬头看他,之间的空气胀得满满,张力很大,饱胀的,好像一碰触就会爆裂开。

  那空洞无表情的眼神。都多少年了?认出了,那双眼。这一刹,他真的有一种冲动,想抱住她,牢牢的抱住她,抱住那消逝了的昨天。

  「其实,」她低下了头,「适应了以後,会觉得那样的生活还不错,悠闲又自在;只是,常常半夜醒来,忧郁极了,也不能跟任何人说去。我其实适应能力差,意志力薄弱,忍受挫折的能力也低;但也不能因此就找个人来顶护吧。人生、生活这种事,别人是保护不了一辈子的。」

  「在那种夜半的忧郁里,有时会有结束生命的念头。但我想,我的这个念头,还是浪漫多於现实的令人绝望吧,虽然常常觉得荒凉。」

  到此为止,真的结束了。徐夏生再次抬起头,微微摇头,及肩的半长发凌乱张扬,却乱得煞是好看。

  「怎麽说到这个了!很抱歉,我本来没打算说这些的——」

  「没关系。」沈冬生不以为意。「只是,你啊,还是那样教人有些担心。死了不一定能变成天使,就算变成天使也没多大意思,永恒这种东西,想想其实挺恐怖的。」

  徐夏生目不转睛地盯著他;那目光带著奇异的重量感,让人承受不住。而他终究没有把目光移开。

  「而且,」她看著他说:「天使都很蠢吧?」

  他对她笑起来。哗地一下子回到过去。

  「是啊。」原来,她还记得。他也没忘过。

  他看看时间,没什麽用意的。但她误会他这个举动,猛然站起来,说:

  「啊,我该走了。你还要上课,占用了你那麽多时间。」

  「不,我——」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告诉她,他请了整个下午的假。

  「我——」她拿起帐单,似乎想说什麽。

  「我来就行。」他拿走她手上的帐单。

  「谢谢。那麽——」她点个头。

  要走了吧?沈冬生想。他也跟著站起来。

  走出咖啡店,突然就沉默了。他看著她离开,等著她走远。她是走了,迟疑的,突然又回头。

  「沈冬生。」她第一次叫唤他的名字。走回向他。

  听她叫唤他的名字,是那样的异样感,沈冬生下意识抿了抿唇,些微的紧张感,不习惯。

  「我——」她站定在他面前。他发现,她咬著下唇。

  她也跟他一样的不习惯吗?

  「我——」她在迟疑。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号码,然後朝他伸出的手。无言的。

  徐夏生啊徐夏生。他望望她掩藏起来的眼神,轻轻抓拖住她的手,在她手掌心写下他的电话号码。

  「谢谢。」她向他道谢,望著手心的号码。

  为什麽道谢呢?

  「那一颗星球……」他忽然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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