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转往哪条街
我总是走向回忆
既然无处可逃
只有继续走下去
或许……能遇见当年的你
五月,初夏的早晨,由一阵闹钟声开启序幕。
这里是七年前的台北市信义区,某一处在大楼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眷村。
任雨虹按下了闹钟,揉揉惺忪的睡眼,昨晚她念书熬夜到半夜雨点,现在六点半就得起床梳洗,全是凭意志力去面对这高三生活中的每一天。
梳过一头柔顺的黑发,穿上绿衣黑裙的制服,她转身向母亲道!“妈,我先走了。”
谭少萍仍睡趴在床上,咳嗽了几声才回答,“好……路上小心。”
“我会的。”雨虹走到门边又叮嘱道:“妈,你别忘记今天要去医院复诊,我已经帮你预约好梁医生了。”
“嗯!”谭少萍点了点头,为女儿的体贴感到窝心。
这些年来,她独力抚养女儿并没有白费心力,瞧现在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聪明优秀,丈夫在地下有如也会感到安慰的。
谭少萍望着女儿的背影,看她打开了屋门,外头是灿亮的晨光。
而在雨虹的眼中,也有一个人的背影,就是等待着她的那个人──何家强。
那背影,雨虹看了八年了,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她转学到信义国小,坐在他背后的位子,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的背影长大。
除了在学校两人是邻居,更巧合的是,谭少萍当年租赁的小屋也是何家所有,就在何家庭院的后方,两家之间毫无隔篱,何家强理所当然的成为雨虹的青梅竹马。
何家两老何振辉和杨淑芳早已把她们当作亲人,更在内心深处把雨虹当作准媳妇,尽管何家强只考上了私立五专,雨虹却是北一女中的高材生,他们仍然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儿子迎娶雨虹。
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沉默寡言、固执内敛的何家强眼中,一直都只看得到雨虹一个女孩。
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何家强转过身来,冷酷的脸上露出阳光般的微笑,“早啊!”
他向来是个面无表情、性格粗犷的男孩,唯有在她面前会有如此的微笑,那应该是温暖无比的微笑,可雨虹却觉得有些刺眼。
她皱起了眉头,只淡淡的回应,“早。”
何家强早已习惯她漠然的态度,伸手拿过她沉重的书包,担在自己强壮的肩膀上,“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小庭院,突然看见一名身穿建中制服、戴着眼镜的男孩站在门口,正投入一封信在何家的信箱,当场三人视线交会,不禁一愣。
“你……你早。”那戴着眼镜的男孩忐忑的道。
何家强心中了然,这又是雨虹的另一个爱慕者,自从她考上北一女之后,四周男校的学生都有人在暗恋她,可说是防不胜防、挡不胜挡。
他对那男孩摇了摇头,大步走上前,打开信箱拿出那封信,一把就撕碎了那男孩的心血结晶。
“你做什么?那是我写了一整夜……”
戴眼镜的男孩停住了口,因为,何家强正以杀人般的眼光瞪着他,那种“咬牙切齿”的程度就像要将对方吃下肚子去似的。
“我们雨虹忙着要念书,你们这些苍蝇蚊子少来招惹她!”
“你……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那男孩鼓起莫大的勇气问。
“我是谁你管不着,总之你要敢来纠缠雨虹,我就管定了。”身高一八五的何家强摆出“干架”的姿态,厚实的双拳早已蓄势待发。
那男孩看何家强长得又高又壮,自己却是斯文体弱,而雨虹只是冷眼旁观,此刻心知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快溜!
“我才不希罕呢!”那男孩只有在口头上多骂一句,双脚则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何家强哼了一声,心想又解决了一个,就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个呢?
对于眼前发生的事,雨虹甚至一句评语都没有,她早已看多了这种场面,也早知何家强会如何处理。
若要形容他俩的关系,或许可将他俩比拟为中古时代的骑士和公主吧!
“雨虹,上车吧。”门口早已停放了一台蓝色野狼机车,他将安全帽递给她,自己也戴上了同样蓝色的安全帽。
这台机车是他打工存钱所买下的,为的就只是能取代以前的脚踏车,方便他接送她到任何地方。
她搭着他的肩膀,默默的坐上后座,在她的生命中,常会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就像是呼吸或喝水那般的习惯。
“可以了吗?”他感觉到那双小手正贴在他的腰际。
“嗯!”她低着头回答。
何家强发动了机车,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雨虹,今天你们校刊杜有什么活动吗?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她说这话时很快、很淡。
不用了?她不再需要他了吗?这回答让他强壮的双肩为之一僵,但她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化解了紧张。
“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可能去参加校刊杜?现在当然是以读书为重。”她又说。
“对!我真笨,连这个都没想到。”他打打自己的后脑勺,傻傻地笑了。
就算是他自私吧!他就是不愿雨虹走出这个小世界,不愿她去参加那些“跨校”活动,认识除了他以外的男孩子,因为,他是如此的担忧、害怕,唯恐有一天她可能会飞出他的天空之外。
清晨的空气中,引擎声怒吼起来,蓝色的机车就这样带走了两人,那双背影看来就像一对年少无忧的情侣。
年少是年少,但果然是无忧吗?其实,仔细一看,何家强眼中透着希望和热切,但雨虹眼中却闪着不一样的光芒。
***
在高三下学期,雨虹比较少参加“活动”了,一方面是因为学校的功课吃紧,一方面则是因为母亲谭少萍的病情。
由于长年忧心操劳,谭少萍的身体终于不堪负荷,先是要常常看病,最后甚至住进了医院。
这笔医药费自然不是她们母女所能承担的,何振辉和杨淑芳二话不说的就付清了医药费,其实,何家的经济也只是普通程度,但他们的好心肠却是谁也比不上的。
“雨虹,快考试了,你好好念书,别想太多。”
“你妈妈有我们照顾着,绝对不会给你出一点问题的。”
何振辉和杨淑芳总是这样对她安慰,而她只能一再致谢,“何爸爸、何妈妈,谢谢你们,等我以后赚了钱,一定会报答你们、孝敬你们的。”
“说什么傻话?我们都当你是自己女儿,快别跟我们客气。”
何家强站在一旁,也诚挚地说:“是的,我们是一家人。”
在这一刻,雨虹真的愿意和他们成为一家人,再也不要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于是,联考前这段时间,她心中只有念书、只有母亲、只有何家、只有阿强。
何家强每天放学后就到医院探视她母亲,直到时间到了,就又骑车去接雨虹下课,载她到医院来探望谭少萍,让她们母女俩说几句话,才又送她回何家。
这段骑车的路上,有时晴朗、有时阴雨,但对何家强来说,却是最幸福的时刻。
而任雨虹坐在他背后,小手轻轻环着他的腰,脸上总是很恬静,眼睛总是微闭,在这忙乱紧张的生活中,她还可以依靠着他,她觉得很安心。
大学联考的最后一天,何家强站在考场外,七月的阳光又毒又辣,他早已流了一身汗,衣服都湿透了,仍然动也不动地等候钟声响起。
“当当!”随着这清脆的钟声,所有考生们终于结束了联考的压力。
人潮汹涌而出,何家强寻找着雨虹的身影,天晓得为什么,他总能在众人之间找到她──那道他心目中的美丽彩虹。
“雨虹,我在这儿。”他对她挥手,挤开人群向她走去。
雨虹抬头看了他一眼,素净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怎么了?考得不好吗?”他心跳急促,觉得她的手好冷。
她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
他自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别这样,联考又不能定终生,你一定还有机会的。”
她歪着头瞄了他一眼,是一种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风情,突然展开微笑说:“谁说的?想上台大都没问题!”
“真的!太好了!”他心头猛跳,一点也不计较被捉弄,为她感到无比的骄傲。
雨虹也笑了,多日来的忧虑终于解除,她的肩膀上像卸下了千斤的重担。
“我们快到医院去,告诉你妈妈。”
“嗯!”她跟着他跑向前。
坐上了机车,一路上风和日丽,清风吹拂,这仿佛是雨虹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刻,第一学府唾手可得,青春如此灿烂耀眼,她但愿永远留在这一秒钟。
到了医院,两人含笑着走到病房前,一打开门,笑容却僵住了。
何振辉和杨淑芳站在一旁,眼中写满忧心,已经说明了一切。
医生和护士正在做急救,谭少萍身上插了管子、戴了面罩、打了一针又一针,却都不能让她苍白的脸上添些血色。
“爸、妈,这怎么回事?”何家强开口问。
“医生说是急性心脏衰竭,之前进过急诊室,又被推了出来,他们说已经尽力了。”何振辉不愿说明,却又不得不说明。
杨淑芳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其实,昨晚情况就很严重了,但少萍挂意着雨虹的考试,坚持不让我们说出这件事,才会拖到了这时候。”
听到这青天霹雳的消息,雨虹全身的力气骤然被抽光,整个人几乎站不住脚,何家强连忙握住她的肩膀。
“雨虹,振作点。”何家强感觉到她正在颤抖。
医生走过来,叹了一口气,“很抱歉,我们实在无能为力,有什么要交代的就请把握时间吧!”
“真的……真的没救了?”雨虹抓住医生的手,不愿最后的希望就此幻灭。
医生摇摇头,“再急救下去也没用,只是浪费时间,不如让你们家属说几句话吧。”
雨虹望着医生的脸,眼睛睁得好大好大,还是无法接受这突来的残酷。
“雨虹,快过去你妈那边,伯母好像有话要跟你说。”何家强扶着她虚软的身子,让她坐到病床前。
“妈……”她握住母亲虚弱的手,声音已然哽咽。
“雨虹……你……考得好不好?”谭少萍还惦记着这件事。
“我考得……很好,每一题我都会写,我一定……会上台大的。”
谭少萍露出欣慰的笑,“那妈妈……就可以放心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吗?”
“妈,你别这样说,”雨虹把脸贴在母亲胸前,聆听着那仿佛越来越慢的心跳,仿佛随时都要离她而去。“你不可以丢下我……不可以!我还小、我不懂事……你要继续为我担心……不然我会孤单无依的……”
“别说孩子气的话……”谭少萍摸了摸女儿柔顺的黑发,“妈知道你长大了……你也懂事……这样妈妈才能放心地走啊……”
“不要!我不要啊!”雨虹只是摇头,拒绝接受这分离的命运。
谭少萍咳嗽了一声,努力转向何家夫妇,“何大哥、何大嫂……雨虹这苦命的孩子……就请你们多关照了……下辈子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杨淑芳见状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把脸依靠在丈夫肩膀上。何振辉只能忍住眼泪回答,“我们……从没把你们母女俩当外人,这些年来,雨虹就像我们的亲女儿,你放心……这辈子我们都会是她的依靠。”
“谢谢……”谭少萍又转向何家强,气若游丝地唤道:“阿强……”
“伯母,我在这儿。”何家强连忙应声。
“我知道你对雨虹很好……我也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以后不管怎样,答应我……你都会照顾雨虹……好不好?”
何家强眼眶已然泛红,双膝骤然跪下,“我何家强以生命发誓,我一生一世都会照顾好雨虹的。”
“我相信你会的……那我就没什么……好挂心的了……”谭少萍不断喘着气,刚才那番话似乎耗费了她最后的生命力。
“妈……妈……”雨虹一声一声的喊着,热烫的泪水流遍脸上,“你别闭上眼睛……你再看我一眼……你别吓唬我,我很胆小的……我会吓坏的!”
原本快要合眼的谭少萍,因为女儿啜泣的呼唤,又努力睁开了双眼,“让我再看你一眼……我漂亮的、聪明的女儿……妈妈以你为荣……妈妈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妈,别走,别丢下我!”雨虹哭得声音沙哑,却无法停止倾诉,“我们不是说好了?我要带你去逛椰林大道……我要你参加我的大学毕业典礼……我要你看我穿结婚礼服的样子……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不可以!”
“我会的,我的心永远都在你身边……”
说完这句话,谭少萍终于闭上了眼睛,这次她再也无力睁开了。
“妈!妈!”雨虹抱住母亲痛哭,这个从小给她温暖的怀抱,而今逐渐失去了温度,再也不能让她撒娇或掉泪。
太早了,实在太早了,她总以为自己可以出人头地,让辛苦的母亲享享清福,却在这即将转好的时机,母亲就这样离开了她。
“不,我不相信!”雨虹终于大喊出声,“老天爷……你太残忍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就算拿我的三十年生命……换她三年生命我都愿意……求求你,让我妈妈回来!回来!”
“雨虹,别这样!”何家强揽住她的肩膀,希望传达给她一点力量。
“阿强,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她还是不服、还是不屈,“我都要考上台大了,我会去打工赚钱,我以后会有好工作,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可是……没有我妈妈,我还要……这些做什么?”
“伯母会在天上守护着你的,她会希望你一切都好,你不可以放弃自己!”
“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妈妈……我不要作孤儿,我要妈妈……世界这么大,却再也没有人会爱我了……”
雨虹哭成了泪人儿,情绪激动难平,任凭何家强如何安慰,还是无法让她平复。
何振辉和杨淑芳见状,更是无法自抑地摇头掉泪。
何家强拍着雨虹的肩膀,突然发现她没了声音,“雨虹,你怎么了?”
原来她哭得太厉害,竟然昏了过去。
“爸、妈,你们快去请医生,雨虹昏倒了!”
何振辉和杨淑芳擦过眼泪,赶紧跑出病房去叫人。
病房中,只剩下过世的谭少萍、昏倒约雨虹和清醒的何家强。
他望着谭少萍的遗容,又望着雨虹泪湿的小脸,“伯母,请你放心,在这世界上,还会有一个我,用生命爱着雨虹。”
这一天、这一刻,何家强明白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
谭少萍的丧事在平静中结束了,自从那天在医院昏倒以后,雨虹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只是她也不再笑了。她苍白的小脸上,只剩下一种淡淡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