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我不该太过认真做事?人家说,水清则无鱼……”
“所以你甘愿做污泥?”就为了多养几条鱼?
不,她做不到。认真已是她本性的一部分,她没办法敷衍了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的原则,好像跟这整个世界的步调都不合。”
“一条很多人走的路,不代表那就是条对的路。”
这话或许有道理,可是她听不进去,也安抚不了她对前途茫茫的恐惧。
马兰暗暗吐息。她这一跤,跌得太重,不但跌断了骨头,恐怕也跌断了骨气。
“丹雅。”
他曲膝拥紧身前的柔弱娇躯,感觉到她纤小细致得不可思议。他该怎么守护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的宝贝?
除了向天借力,他已无计可施。
“丹妮儿。”
丹雅微怔,马兰不曾这样叫过她。
“这是你的英文名字?”他架在她怯怯缩起的肩窝上呢哝。
她戒备地点点头。
“Daniel,就是你圣经里头译作‘但以理’的先知,对吧。”
他知道她的名字是取自先知但以理?
“少年但以理,年轻俊美,被掳到巴比伦王的手下做官。他虽然历经数代国王掌政,始终办事忠心,认真而圣洁,不同流合污。”
她静了下来,专注倾听。
“他也不是一路顺遂的人,多的是看他不顺眼却又抓不到他把柄的人存在。抓不到把柄,就来制造把柄,执意要陷害他。他们成功了吗?”
成功了。
“但以理被丢下狮子坑,而国王明知他是被人陷害的,却没办法挽救什么。毕竟诏令是他下的,就算这诏令被乱臣贼子们动过手脚,君无戏言,颁布的诏令就是得执行。”
“可是但以理没有死。”
“对,丹妮儿,他没有死,连凶猛的狮子也不能伤他一分一毫。”他垂睇她纯真而无助的明眸,“连国王也不能不战战兢兢地召告全国,要敬畏但以理信的上帝。因为但以理为他保持忠贞、圣洁,在人手下办事认真负责,谁伤得了这样的人?”
他到底想说什么?
“丹妮儿,你虽然遭人陷害,被丢入绝境,可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伤害你。你负责认真,干干净净,是谁也夺不走的本性。就算你因此被人嫌恶,但连你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个忠诚的人。不然他们为什么要嫉恨你?为什么要替你制造把柄?”
她瞪着大眼,直直地与他对视,几乎透彻到彼此灵魂深处。
她的小嘴开开合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寂静无声。
马兰?
“丹妮儿,不要忘记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那是你一生的写照。”他的唇贴在她额侧轻吟,“你的圣经上写,上帝差遣使者封住狮子的口,教狮子无法伤你。因为你在上帝面前是无辜的,你在国王面前也没有行过亏损的事。”
是的,她没有,她从没做过有愧良心的事。
“所以,不要害怕。”他的脸颊紧贴在她脸旁,牢牢拥住颤颤的泪娃儿,“丹妮儿,你是被圣经上记为有美好灵性、有聪明智能、心中光明而又办事忠心的人。这是你的本性,不需要为嫉恨你的人扭曲。”
她紧紧抓着横架在她颈前的铁臂,放声痛泣,像个在外头跌破皮的孩子。虽然痛,可是仍想站起来,也会继续走下去。
她的激切有一半是因为他的话语,另一半则是错愕于如此安慰她的,竟会是马兰。
她无法否认他确实对这段感情很认真,搜遍她的相关资料,读遍她接触的书籍。
她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时是不是都这样做,但她真的好感动,比他刚才亲自下厨为她煮的那顿难以下咽的营养晚餐,更令她感动。
先不要去想他和其他女人的关系,再让她沉醉一下,感受只有他和她的灵魂共鸣。
如果再说一次她爱他,一定又会遭他冷血的死相驳击。算了,她在心里悄悄说也可以,一遍又一遍……
“喂,你在喃喃自语下什么咒?”有够诡异。
丹雅挫折地垂挂小脑袋。为什么他老是这样杀风景,浪漫一下也不行吗?亏她还正感动得要命……
他声嘶力竭地打了个超大阿欠,余音绕梁。“你心情好点了吧?心情如果好了,身体也应该好了吧?照顾病人实在有够累。”
真是,才为她做这么一点事就嘀嘀咕咕。
“放心吧,为了不再吃到你的恐怖晚餐,我说什么都要快快康复。”早早脱离他的荼毒。
他目光遽变,惊悚骇人。
“你有种再说一次。”
“本来就是。”
“你明明吃得很高兴。”
“我高兴的是你的心意,不是你的手艺。”
她满肚子委屈,受够了他的不解风情,破坏气氛。他明明很懂得营造浪漫,打动人心,却小气巴拉地不肯多在她身上发挥,就爱泼她冷水。
“我伺候你吃饭吃药,浪费时间地陪你谈情说爱,你还敢不满?”想被揍啊?
“什么浪费时间?”她娇弱抗议,“谈情说爱本来就是应该的,你却老是敷衍了事。每次都在我正感动的时候就翻脸变相,摆明了你先前不过是在做戏,随便应付我。”
“至少我放下过身段去陪你浪漫。”这样的牺牲还不够大吗?
“既然你做得到,为什么不能再多点耐性,多花点心思呢?”
该死的,女人简直……得寸进尺!
“我干吗要搞什么狗屁谈情说爱!法律有规定男人一定到陪女人浪漫到想一头撞墙的地步吗?你玩不腻,我却烦都快烦死!”
“感情本来就需要好好经营……”
“谁规定?你拿白纸黑字给我看啊!”
“这哪有……”
“法律却规定夫妻应履行彼此同房的义务。”他悍然拉开与靠坐在他身前的小人儿的距离。“所以,来履行吧!”
“我不要!”这太恶劣,“你每次都这样,讲不过我就强辞夺理。”她哪辩得过他那张嘴?
“现在是谁在强辞夺理?”
“你好低级!”她讨厌这种粗鲁的言语,“今晚已经够了,我……”
“你好意思说你够了?”
“不要闹了啦!”她颤颤哀叫,最怕他施展这类卑鄙手腕,害她严重堕落。
“这才是最实际的夫妻生活。”比什么谈情说爱踏实多了。
“我还在生病……”
拜托行行好啦。
“既然你是病人,那我只好当医生了。”他故意没辙地人叹,准备激烈开战,“快来告诉医生,你哪里不舒眼吧。”
嗯嗯,仁心仁术,妙手回春喔。
☆ ☆ ☆
凯悦饭店喜宴,席开五十桌。
丹雅不得不佩服马伯伯的人面,硬是在两个月之内卡到大饭店宴会厅的位。加上他从拍卖公司调来的筹办高手,拟出几近完美的宴客名单。借着富豪名流、科技新贵一别苗头的竞争心态,把喜宴烘托得华丽非凡,活像奥斯卡金像奖晚会。
俊男美女,争奇斗艳。
“我爸没那么伟大啦。”马兰百无聊赖地陪她倚在角落乘凉。“因为黄历上写今天宜入殓出殡,不宜嫁娶,他才抢得到机会在这里办喜宴。”
“噢。”她家是信基督教的,倒没这忌讳,“可是马伯伯也不必急着在年底前一定要办完婚事,真的太赶了。”
“因为明年他就六十,说起来太难听。”
五十九也不会好听到哪去啊,他和小妹仍旧差了一大截岁数,哎。“我还是觉得小萍选的那套婚纱不太得体,毕竟爸妈都在现场。”几位重量级的长辈也都出席。
“怕什么,她有的是本钱。”
“胸部都露出一大半了,一点也不端庄。”长辈看了心里怎么想?
“她不那样卖弄,岂不给那些宾客比下去?”
丹雅还是嘀咕,不表赞同。
他故作闲散地陪她观看场内情况,不时自眼角暗暗依恋她今日的娇美。
她一袭平肩无袖粉蓝小礼服,梳个高高的珍珠发髻,几丝云鬓,看来像个清新甜美的小公主。细腻的颈项与雪嫩手臂,娇贵得令人心悸。
她不盛妆,就这样淡淡打扮,已教他心醉神迷。他迷恋她的气息,她的个性,无可救药地被她吸引。
好想吻她……
“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很累。”
“有点。”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仰头倚墙,闭目叹息。
“参加自己爸爸的婚礼,的确不太好受。”她苦笑,戴着雪白长手套的小手正要抚上他手臂,就被他警戒地闪开。
她微怔。
马兰顺势将闪开的左手拨往头侧,假作正要梳整发型。“你不是今天要回复新公司的主管吗?”
“喔,对。”该去打电话了,“你帮我看一下小萍准备得如何,我待会就过去。”
他慨然目送急急奔走的小身影,心头有着莫大空虚。
丹雅毕竟是个人才,旧东家才把她踢出去,马上有新公司来表达诚意,积极延揽。她过去的卓越表现,自家老板不放在眼里,同业竞争者却火眼金睛,密切观测。如今终于等到时机,拣到她这块宝。
他替丹雅评估过,觉得可行。过去她待的不过是本土性质的小公司,现在则是跨国企业的亚太部门邀她加入,格局与以往截然不同。
对方以私人餐叙的方式和她接触多次,不曾听她说过一句前公司的不是,也不曾听她替自己喊冤或叫屈,印象甚佳。他早就知道她不会埋没太久,如果会,那是全世界都瞎了眼,不是她不够格。
哎。空虚……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嗨,你怎么看来跟我爸一样失落?”新娘准备室外的大妹立雅,在休息区轻噱调侃,“我爸失落是因为要嫁女儿了,你咧?”
“我失落是因为要嫁老爸了。”
“好冷的笑话。”大妹没力,“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称呼你。”
“叫姐夫。”
“你到底会不会算亲属关系?你爸是我的妹婿耶。”
马兰凝住松开领带的势子,犀锐瞥视。“丹雅还没跟你说?”
“说什么?你们也想结婚啦?”
她居然到现在都还没说出他俩已经公证的事?
“马大哥,你来得正好!”新娘子霍然冲出准备室,一身睡袍却华发浓妆,显然才准备到一半,“我问你,你爸难道现在还有在跟你妈来往?”
“拜托你,千万不能哭!”化妆师急急追来,几乎跪地求饶,“睫毛膏虽然防水,可是粉底不防水。你再哭下去,会流出两条河的!”
“咦?”大妹闻言转瞪,“马大哥,你妈还活着啊?”
“不然你以为是谁在我家替你开门。”
“那个妖娇欧巴桑!”大妹怪叫。
“对。”
“他们都离婚几十年了,为什么还有联系?”小妹泣吼。
“你早不问晚不问,这个时候才来问。”怕他现在还不够烦吗?
“马先生,因为令堂刚刚亲自来祝贺新娘,而且把新娘讥嘲得很难听……”筹备人员累得七荤八素,赶来喘道,“她现在正坐在会场主桌的新娘位子上,已经引起会场骚动,能否请你去劝解一下?”
那个歹毒老妈!
他就奇怪,老爸这回阵容壮大地老牛吃嫩草,她居然始终老神在在,任他胡闹。
原来她是要到最后关头,才一日气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还以为老妈终于想开了,没想到她就是爱跟老爸缠斗。
玩不腻啊?
“马大哥!”新娘号叫,“我不管,你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行。双面胶带、单面胶带,你自己挑。”他抓起一旁桌上搁的文具塞入她怀里,悍然离去。
“马先生、马先生!”另一名戴着免持听筒耳机的男装女子紧急追上,“时间已经到了,场面有些乱。是要把坐在主桌的令堂请出去,还是继续放她霸占新娘座位?”
不然等一下新娘出去,会无容身之地。
“去问新郎!”他冷斥,懒得从这烂摊子,他另有急事。
“可是马先生……”
“马大哥!”
他愤怒的大步霍然撞开走道旁的矮小行人,害那人跌靠到墙面上。
“马兰?”那人正是丹雅,一脸错愕。
“姐!我被骗了,原来老马到现在都还跟他前妻有联系!”小妹狂哭奔来。
“求求你千万别再哭了!”化妆师苦追哀号。
“喂,今天究竟是谁在当新娘?”男傧相紧张地闯入乱局中。“为什么老马的前妻也穿着白礼服赴宴?”
“丹雅。”吃喜酒的两位教会姐妹怯怯来报,“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朱伯伯在场内发好大的脾气,劝都劝不住。”
“怎么了?”她也不过去打个电话而已,一回来就风云变色,“出什么事……”
“你过来!”
丹雅骇然被马兰钳住手臂拖着走。
“统统给我滚出去!”
猛然爆出的重炮巨吼,吓得众人纷纷问避,准备室内的闲杂人等也全给他轰出去。
他砰地一声,狠狠甩上门,在凌乱宽敞的准备室内与惊呆的丹雅对峙。
马兰?
他以致命的眼狠睇瞪死她,怨毒至极。她从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整个局势又没头没脑的,不知该如何处置。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低狺好可怕,脸都抽筋了……
“什么?”
“我们公证的事。”
“公证的事?”她愕然摇头,“我没泄密啊,”
“谁要你保密的!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偷情吗?”
丹雅差点被他震破脑门,羞愧透顶。吼这么凶,门外休息区的人一定全听见了……
“那、那又怎样?本来就没必要拿我们公证结婚的事招摇,你自己也同意的。”
“同意个屁!我是尊重你的意思,等你来决定公布时机。现在都结婚两个多月,你这王八蛋还在跟我搞地下情。”
“你小声一点啦!”急得她又嘘又跳脚,
“你还嫌我不够小声吗?我现在去拿麦克风吼给全饭店的人听怎么样?”他狂啸到青筋暴绽、气血奔腾。“我可以坦白跟你讲,有那张证书、没那张证书,对我都一样,可是对你不一样!除非你签字盖章,否则你永远都不会认为你是我的。我不需要那种无聊的婚姻保证书,就很清楚我会跟你走一辈子。我既没有准备任何替代方案,也不准备退路,就这样跟你走到死为止。你不信任我,好,那我跟你去公证,画押担保我们就只属于彼此。结果我签了我盖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如果真的信任这个婚姻,你还有什么不敢告诉别人的?你不说是因为你不信任我们真会走一辈子,为免离婚太难看.索性连结婚的事也不说。到时一拍两散,大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是考虑到小妹她……”
“你考虑你小妹的婚事、考虑你大妹、考虑你爸妈、考虑你朋友、考虑身旁一干杂鱼,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你以为我结这个婚完全没有挣扎、完全不需冒任何风险吗?我一直等你自己把婚事公开化,要我自己别去逼你,给你空间思考,给你时间适应,然后等到的却是你只想玩地下情,死都不屑说我们两个早就去公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