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也要找像样一点的!”他也有他的品味。
丹雅颓叹,已经不知道这个忙该怎么帮下去。他或许挑剔得很轻松,批得头头是道,但她四处找人可不容易,筋疲力尽。
“好奇怪喔。”
乐乐的咯咯笑声像银铃般悦耳,却天真得有些诡异。
“丹雅,你是他花钱雇的人手吗?”她刻意耍白痴,明知故问,“既然不是,何必听他使唤?”
“因为他是……”马兰的朋友,“反正,只是……做个顺水人情。”
“这样啊。既没有雇佣关系,也没有合约,那他刚才的恶意批评可以算作毁谤啰?”
“你懂个屁!”以撒超不爽这女的。
“以撒先生,你如果不收敛一下你的舌头,我会直接叫服务生把你架走,因为你的行为已构成对他人的骚扰。”乐乐悠哉地吸着冰沙,凉得很。
“去啊,你有本事就叫啊!”怕她啊?
“以撒,我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丹雅为难地清清喉咙,“但是我劝你稍微节制一点。一位艺品拍卖公司的少东如果出现不良的记录或报道,再成功的酒会也挽不回形象。”
“什么意思?”
“乐乐她是说真的,她也有本事说到做到。”
“干吗?她是高干子女还是什么公主不成?”笑死人。
“乐乐做事很讲理,所以碰到不讲理的对象,不管是一家企业体或一所机构,她都可以一个人就把对方扳倒。”
“哇,好勇喔。”掏掏耳朵,稍痒,“例如?”
“XX人寿保险公司因为少数同仁的行为偏差,不但高层向她公开道歉,还留下人员素质不良的狼狈记录。XX银行也因为客户危机处理不当,被她狠狠参了一本,财政部金融局那里留有完整存盘……”
“她有病啊!闲着没事干是不是?”
“对呀。”乐乐呵呵笑。
“乐乐她不要名也不要利,只要一个‘理’字,所以很难有人打得倒她。”
丹雅诚恳的婉言忠谏,听得他发毛。这个看来跟高中生没两样的臭丫头,该不会跑去申诉他什么吧?
他僵硬干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代表着一家公司的形象。“真的假的?你把她说得像是天下无敌的神鬼战士一样。”
“她是。”丹雅郑重道。
“为什么?”
“因为上帝站在她那边。”
没多久,拍板定案。以撒他爹的老字号艺品拍卖公司,恭请乐乐娘娘为预展酒会献艺。
☆ ☆ ☆
好不容易了结一桩乱局,丹雅的手机简讯却传来另一堆烫手山芋。
她一开始还看不懂,反反复复地检视。最后忍不住焦躁,急急追上恭送女王上车的奴才以撒。
“以撒,你为什么没跟我说预展酒会上会顺道办订婚宴?”
“我没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是马伯伯的建议,把那场宴会算作他的,这样我家又可以省一笔开销。”
“他怎么可以擅自决定跟我妹订婚?他的订婚宴又为什么可以跟你家的活动办在一起?”
“他负责替我家采购艺品几十年了,有什么不可以?”
马兰说他爸爸是买卖古董的,是这个意思?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拜托,都两三个月前的事了,你现在才来哇哇叫。”
那不正是马兰跟她交往的那阵子吗?这么重大的事,他竟一个字都没跟她说,大妹小妹也完全不露口风。现在爸妈知道了,气得要她立刻回老家把事情统统解释清楚。
她要怎么解释?她自己都被人当作局外人,还解释得出什么名堂?
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咬牙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拨按她一直想忘记的号码。对方几乎是铃声一响,就迅速接通。仿佛恭候已久,却又响应冷漠。
“喂?”
听到马兰的声音,她心头一抽。“我朱丹雅。”
“什么事?”
“我想请你到我老家走一趟。我爸妈知道小萍和你父亲的事了,他们现在很生气,要我回家解释……”
“我知道。”
她微怔。“为什么?”
“是我告诉他们的。”
他这是干吗?她一时脑袋错乱,结巴到不知该骂哪个字。
“你既然告诉他们了,他们又为什么要找我回去解释?”这事跟她扯上什么关系?
隐约间,她似乎感觉到他正勾起阴险的嘴角,歹毒讪笑。
“因为我跟他们说,这事全是你在中间搞的鬼,暗暗背着老爸老妈撮合这桩可笑的姻缘。”
气煞丹雅。“你!”
“你安心地去吧,我会替你上香的。”
第六章
故事的开始总是浪漫的。
他与她当年自医学院毕业后,就决定一同到偏远地区开设一间小诊所,实现史怀哲一般的梦想,造福乡民,同时建立他们的小家庭。
才子佳人的深情奋斗,一时传为佳话。
不过,感情的事,其实都差不多啦。夫妻两人共同努力好些年,生了三个女儿,一起渡过最难挨阶段。可是生活逐渐宽裕平稳后,人就开始犯贱。
医师先生先是和护士小姐有一腿,医师太太随即还以颜色,和隐居山林的陶艺家来段绯闻。战况势均力敌,在乡里八卦中收视率居高不下。
究竟是医师太太会和情夫一道赴日定居,还是医师先生会和情妇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们的小孩又该如何处置?诊所又该怎么处置?
突然间,战局骤变,护士小姐以传统而天下无敌的古典攻势先驰得点,取得优势——为膝下无子的医师先生产下一名壮丁。
医师太太立刻借女儿们反击:三名小娇娃年年在校拿奖杯,包办五育奖项所有的头彩。
医学院资优生的遗传基因,不是三流小护校毕业生可以比的。医师太太常常如此劝诫年轻人要好好读书,以免祸延子孙。
不过,除非特例,通常家业都会由男孩子继承,这一记,狠狠剜了医师太太心头一块肉,
诊所是她和先生共创共有的,打死都不准任何小骚蹄子来瓜分。
于是,两人离婚,不再是夫妻,却仍是合伙人。平常上班是同事,下班后是陌生人。若是同道走路,其中一个不小心绊跌在地,另一个也只会淡淡地说:“跌过去一点,不要妨碍我走路。”
现在两人却同仇敌汽,异口同声,一鼻孔出气。
“丹雅,你说!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这么严重的事,为什么你要帮着妹妹联手欺瞒父母?”
“要不是马先生看不下去,特地告知我们,我还不知要被你这不肖女骗到几时!”
“对方都快六十岁,跟爸爸一样老。小萍年轻不懂事,难道你这个做大姐的也不懂事?”
“我早就跟你说过,要念大学、要念大学。看哪,这就是你硬要念商专的结果,脑袋退化到不具任何思考能力。”
“现在你是打算怎么样?要我们两个去参加这个订婚宴,还是你根本就连小萍结婚的事也不想讲?你是这样照顾妹妹的?”
“你实在让我们失望透了。”
丹雅一直静静听,同时乖乖剥文蛋,弄成漂漂亮亮的一盘。父母骂完,刚好上菜。
“要喝什么茶?”
“金萱茶。我不要吃蛋黄酥,有没有特别一点的东西?”
“你没买雪花斋的月饼来吗?”
“排队的人太多,买不到。”丹雅一面忙进忙出,一面铺排桌面,“我改买源吉兆庵的点心,你们吃吃看合不合口味。”
“日式点心都小小甜甜的,我不喜欢。”
“你再大咸大辣地吃下去,小心你的肾结石。”朱妈妈(前任)冷嘲,“钻石也是石头,你却没买几个给我过,原来都藏在你的肾里头。”
“给我冰啤酒。”马兰凉道。
丹雅狠瞪与父母一同闲闲坐着给她伺候的马兰,哀怨听命。
大妹小妹平日躲爸妈躲得老远,闯了这么大的祸,宁可亡命天涯也打死不回老家,害惨了奉公守法的无辜丹雅。
若不是这事非得找一个马家的人出面,她才不想再跟这只妖怪有所接触。
他好可恶。他们分手后,她形容凄惨得要命,像个黄脸婆。他咧,依旧风流倜傥,魅力四射得很。害她一和他碰面,就旧疾复发——心律不整,呼吸困难,体温上升。
“真是,女儿养这么大,一找到对象就忘了爸妈,连说都不说一声。”
“你能期待孩子跟你说什么?我还巴不得她们不说话。一开口,不是要钱,就是又闯祸了。”
“小萍小时候多可爱,一放学回家就会跑过来要爸爸抱抱。女儿愈来愈大,就愈离愈远,现在连人都看不到。”哎,以前抱着肥肥软软的小女儿,就像拥抱了全世界的幸福。
丹雅深知父母的发标程序。
首先,朝着她狗血淋头地痛批一顿——虽然有时不关她的事,可是他们需要听众。
其次,感叹为人父母的辛劳切莫忘了茶点伺候,省得不够口水继续唠叨。
再来,才会真正进入主题。
“好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何不让马先生自己来说。”丹雅细声嘀咕,“小萍和他爸的事,他比我还清楚。”
马兰淡然扫她一眼,她假装忙倒茶,没看见。
“事情是这样的。”他以高级专员演示文稿的气魄冷道,“我父亲和小萍在半年多前开始交往,感情稳定发展,自然就会谈到婚姻。”
“那你母亲呢?”
“他们好几年前就离婚,各自忙彼此的事业,很少联络。这些年来我父亲也不是没有女伴,只是,不曾和她们任何一个谈到关于婚姻的事。”
“他是做什么的?丹雅说他好像是开古董铺做买卖。”纽约华埠的某个糟老头。
“差不多。”他斜睨丹雅一记,阴森至极,“不过正式的说法,是艺品中介。我父亲以前是在纽约佳士得东方部门任职,后来与朋友出来自立门户,现在是本地APHRODITE拍卖公司负责人之一。”
“这样啊。”朱家三口似懂非懂。朱爸朱妈对人体内的一切了如指掌,对人体外的世界一概模糊。
“我恐怕自己说得不是很清楚,所以带了几份资料来,仅供参考。”
他亮出几本响叮当的外文杂志,财经类、人文类、趋势类、娱乐类……各种不同调性的出版品,封面都是同一位明星。
“这不是乔治克鲁尼吗?”丹雅还蛮喜欢他的。
“不是。”马兰冷淡地逐一介绍,“这本是关于我父亲较早期的大幅报道,因为那年他为佳士得春季拍卖会刷新华人艺品市场成交纪录。原本底价三百万美元的西周青铜方,最后竟以八百四十万美元落槌,加上佣金共九百二十四万六千美元,创下亚洲文物拍卖世界最高纪录,成为古董拍卖市场天价排行榜榜首。”
“喔……”朱家三口还在慢慢算着百万美元折合人民币,后面到底有几个零。
“而这几本是比较近期的采访,有些只是无聊的渲染。但为求平衡报道,我还是把各种不同角度的介绍都带来,让你们略作了解。”
“我还是不太懂……”丹雅也跟着父母一同拿起一本随便翻,“这个乔治克鲁尼跟我们要谈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乔治克鲁尼。”他温柔得几乎龇牙咧嘴,“他是我爸。”
“你爸?!”
这个帅得一塌糊涂却不是乔治克鲁尼的乔治克鲁尼,是马兰的爸爸?
那穿长袍马褂、在唐人街破旧小店面里卖古董的佝楼老先生跑到哪里去了?马爸爸本来不是那个样子的吗?现在怎么突然变这样?
“我们对这方面不是很熟。”朱妈妈芳心悸动地缓缓放下杂志。这么有魅力的男人,别说是女儿小萍,连她这个做妈的都意乱情迷,“但是像你父亲这样的人,为什么独独看上我们家小萍?”
“我也不晓得。”
丹雅在一旁专心地盯着他,盯到发怔。恍惚中隐约发现一件事:马兰似乎从来没为这件荒唐婚事发表过任何意见。
而且,他对他父亲的事,很防备的。
“就客观的事实来看,小萍似乎渴望一个可以撒娇又可以保护她的稳重对象,姑且称为有恋父倾向。而我父亲身旁多是利落成熟的女强人,很少像小萍这种要人宠的对象。而且有个年轻貌美的娇娇女对他痴迷不已,会让他有自己青春依旧,宝刀未老的错觉吧。所以,他们两个会陷入热恋,我并不意外。”
朱爸爸皱紧眉头,自胖硕的脸上摘下眼镜。
“马先生,你父亲的财力、能力、魅力,的确超乎我们的想象。但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爸爸,希望女儿能嫁个平凡的老实人,过平凡的日子,就是幸福了。可是你父亲的条件,实在远在我们能接受的范围之外。”
他没法子认一个跟他同龄的男人做女婿。
“我了解,这事对我也很难接受。”
“呃——”
“丹雅。”朱妈妈低斥,“没礼貌!”
“我只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话,“好像有蚊子,我去拿蚊香。”
马兰不赞同他父亲的婚事?那为什么还跟大妹小妹站同一阵线,找她当说客?
“我特地前来,是因为丹雅要我出面向两位解释这整件事。不过最恰当的方式,应当是我父亲亲自来跟两位谈才对。可惜他人不在本地,订婚宴暨预展酒会当天,他才会直接赶来。”
“他现在在哪里?”
“和小萍在巴黎度假。”
“丹雅!”气煞朱爸朱妈,“你连小萍出国的事都没跟我们讲!”
冤枉,她自己也是现在才知道的。
“你的秘密还真不少。”马兰淡淡冷笑。
碎地,丹雅脑门中箭,窃窃低头,无法反驳,看来更加地做贼心虚。
“现在该怎么办?女儿都给人拐跑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朱爸气到脸色如猪肝。
“现在施压,恐怕只会把小萍更加地逼往我父亲怀里。与其这样,还不如暂时按兵不动,让他们顺利订婚。”
“你放屁!”
“爸。”丹雅连忙按住父亲气炸的厚壮身子。
“这主意不错。”朱妈悠悠吟道,差点害未爸当场吐血,“反正订婚不具什么法律效力,要反悔也可以。”
“什么叫要反侮也可以?”岂有此理!
“难道不是吗?”朱妈冷嘲,“毁婚比离婚划算太多了,这你可是过来人。还是说,你觉得你有本事把小萍拉回身边来?”
这话狠狠捅进来爸心窝。女儿们平日就个个闪他闪得老远,如今他还能拿她们怎样?他大吼一声“不准”;小萍就会乖乖听他的?
朱爸的自尊顿时萎靡,老态毕露。女儿不要自己的爸爸,却要别人的爸爸,这对他才是最重的打击。
“马先生,你的看法呢?”朱妈才不管朱爸死活,自会有“别的女人”负责心疼他。
“我?”他淡然一笑,灌了一口冰啤酒,“我当然反对。”
朱家三口全面呆愣,局势翻转。
“你反对?”
“自己的老爸娶比我还小的女人,像什么话。”他慵懒靠入椅背,一副敞开心来谈的模样,“更何况,婚姻不是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