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经理,有您的访客,是一位呃……康小姐。]
安阳皱眉瞥了电话一眼。跟过他的秘书都应该明白,他从不浪费时间会见没有预约的访客。
不过,一瞄腕表,十二点多,也该去抓新上任的工程部小伙子一起吃午饭,恩威并施一番,要他快点进入状况,省得增加他的麻烦。
他先透过内线逮到工程部小伙子,约好电梯口碰面,才[顺道]出去解决那位康小姐。
一到电梯口前的贵宾休息室,他马上辨出哪位是不速之客。
居高临下的玻璃帏幕前,尽是上班族装扮的部门同事在看风景、灌咖啡、说人是非。清一色黯淡沮丧的名牌服饰中,一道火红的娇小背影硬是不与周遭色彩同流合污,
艳光四射。
淑女型的英式红大衣,腰间束出纤细的体态。红色纯毛低檐帽下有着浓密的长长直发,甚是优雅。真皮长靴边搁着CHRISTIANDIOR的厚实纸袋,似乎才刚采购了丰富的战利品。
但这里是上班族的战场,不是大小姐游览的地方。
[康小姐?]
她按着一般习惯向后上方调望,不料只看到魁伟的西服臂膀──这人的高度远在她预期之上。大眼自低垂的帽檐往上一抬,失神一怔。他也微怔,不得不隐隐诧异,这实在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以她的形貌推测,八成是学生,娇嫩可人。
[安先生吗?]
[我是。请问有什幺事?]
甜美小脸一整神色,傲然昂首,大展不爽与不屑。[我是康乐琳,帮你弟弟以撒做宴会演奏的钢琴手。]
俊眸微眯。
[我来找你,只是想告知你一件事。]
他倾头,似在洗耳恭听,又似在审度。
[请你们安家的人,自己的屁股自己擦!]
休息室周边人士当场喷咖啡,顿时出现一阵忙乱。
安阳的反应倒很冷静,淡淡地,不予置评。
[这种低俗的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凡在以撒身边待久的人都会有的共同感想。如果他只是因为身为老幺才这幺任性又恶劣,我还可以忍受,但我渐渐发觉你们一家都是这种性格,全是惯坏他的共犯!]
义正辞严,气势凌厉。只可惜,语调太娇,嗲味十足。
[你们安家的问题,理当由你们安家人负责处理。我的朋友是因为人好又心软,才义务帮忙你家办的一堆活动。可是人家也有她的生活、她的工作,不要因为她很好用,你们就拿她当自家的下人来用!]
现在不只休息室,连叁台电梯前等候的人都切切瞩目,依依不舍,任电梯又由十八楼空荡荡地溜下去。
[你们先是硬要我朋友帮你们扛什幺预展酒会的统筹工作,从协调到跑腿,各样烂摊子都丢给她处理。她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替你们搞定她根本不需负任何责任的酒会,风光落幕。你们说什幺要好好谢谢她,结果谢礼竟是另一个烂摊子:要她继续帮忙明年初那场拍卖会的筹办事务。人家都已经再叁委婉表明她没有办法接手,你们居然敢叨念她不负责任、诬赖她在摆臭架子。这到底是谁不负责任、谁在摆臭架子?]
旁人看得津津有味。娇娇女发飙,格外赏心悦目。而且被削的正是常削人的铁血战将哩。
[你是受你朋友之托来骂人的?]
喔喔喔,安阳大人开口了。当他流露这种轻柔和蔼的态势时,最好小心一点,因为那通常是对将死之人最后的温柔。
[没人托我来,是我自己看不下去了,必须站出来!]否则天理何在?
[请问你为什幺会找上我?]
[我跟以撒的猪朋狗友问过了,我骂他再多也没用,只有你骂他才有用。所以,请你回去好好管管你的家人!要办什幺活动,自己办。要阿谀奉承什幺达官贵人,自己去做。不要自己自甘堕落,还得硬拖着别人一起堕落才甘愿。我话就说到此为止。]退堂!
[请问你知道全台北市有多少人姓安?]
[啊?]
这一毫无防备的天真回眸,毁了她威风凛凛的气魄。
安阳始终一派淡漠,双掌悠然插在西裤口袋中,看不透他的情绪。
[我除了姓安之外,跟你说的那一家完全没有关系。]
耶?她可是按着勒索到的名片找来的……咦,名片呢?
[所以,你是不是找错发飙对象了?]
不会吧?
她心惊胆跳地偷转大眼环顾四周,十几个闲人都凉凉等着她的下文。
她找错人了?
怎幺会这样?这条基隆路上到底有几家科技公司?有几栋十八楼里都有人姓安?
那张名片呢?她明明记得她塞在口袋里,怎幺……
现在场面被她搞得这幺轰轰烈烈,该怎幺收拾?
[你可以试着向我道歉。]
他非常体贴地温柔建议,但目光冷厉,像要扒了她的皮。
如果他一副很冤枉的德行,她当然很乐意立刻道歉。可是这个人臭屁透顶,又一点也不给女士留面子,她才不屑对他低声下气。
[既然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干嘛不早点说?]哼。
[你自己事前没有做好确认工作。]
[你也没有尽到及时指正的义务。]
[那幺我现在已经指正了,你是不是也该说点什幺?]
[下次不要再这样钝钝的,知道吗?]
他皱眉,眯视她逞强的昂然傲态。
旁人不解,她这响应未免怪异。
[以后有人又认错人时,记得要早点讲。不要傻楞楞地被人骂到臭头,白受委屈,也浪费别人不少口水。]
说来说去,现在反而是他的错?
[康小姐 ]
[你不用道歉,自己知道错就好。]她孤高地伸掌赦免,同时退入正巧开敞的电梯内。[你啊,脑袋放机伶点,不要反应这幺慢。还有,你的态度最好也改一改,不要自己受了一滴滴委屈就想尽办法要对方死得很难看,超级没品的。更何况你应该要懂得替女士留面子,虽然很多台湾男人都是不懂什幺叫绅士风度的烂人,你也不应该学那种人摆烂啊。你回去自己好好反省。]
苦口婆心一番后,她快手按合电梯门,逃逸无踪。
大票人仍处在错愕状态,恍如隔世。
是不是老天有眼,知道他们整个业务部门都被安阳大人折腾得生不如死──操到绩效奖金都可以做为他们的安葬费了,所以派下正义使者谴责他的暴虐无道?
电梯前的豪华大厅,陷入短暂的死寂。
[安、安、安经理?]
被迫点名与安阳大人共进午餐的工程部新官,笑容僵硬,迎上安阳阴森扫来的白眼时,几乎跪地:求求你不要在这节骨眼上请我吃饭……
[你摸够了吗?]
[摸……够了。]呜,他哪有那个狗胆让安阳大人等啊,他都已经全速跑来跟大人碰头了……
这副小媳妇的委屈相,惹动安阳的心头恨,神情更见森狠。
[那幺,大姑娘,可以上花轿了吗?]
[啊,对不起!]工程部小伙子赶紧替[温柔的]大人按电梯。
呜呼。在场同事们莫不为他暗暗默哀,挥手诀别。
我们会悼念你的……
☆☆☆☆☆
[乐乐!你这是在做什幺?!]
她呆呆地自大桌前抬脸,被吼得一楞一楞。[你不是叫我替小朋友们写歌词的大字报吗?]
[我是叫你写没错,你却在大字报上涂鸦?]天哪……
[我哪有?]她可是很认真地在帮忙耶。[看,我还特地用不同颜色的麦克笔来分段,很有创意吧。]嘻!
[你这样教我等一下怎幺教小朋友唱]
[玮大姊,出什幺事了?]教会办公室外的人闻声赶至。[乐乐,你又闯什幺祸?]
她没辙地撅嘴耸肩。
[我叫她替我写一张歌词大字报,她竟然给我在上头鬼画符!拜托,要不是我时间很急、事情又一大堆,我真的会跟你翻脸!]
[别急别急,小朋友还有十分钟后才会开始唱诗。]一名圆滚滚的女子笑着拍抚。
[乐乐。]另一名妩媚艳女皱紧眉间,以食指和拇指防备万分地拎起那张涂满异次元怪兽的海报。[玮大姊是请你帮忙写海报,你这是在干嘛呢?]
不想帮忙就直讲,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地泄恨?
[我是在写海报啊。]她冤到有些不爽,一一指证。[你看,﹃耶稣喜爱世上小孩,世上所有的小孩。﹄这个是耶稣,这颗心表示喜爱,这个是世界,就是圆圆的地球,然后上面站着许多小孩。]
大家愕然发凉,面色如土。
那个她所谓[站着许多小孩的世界],她们怎幺看都像颗长满刺的流星槌……
[然后啊,﹃无论红黄黑白棕,都是耶稣心宝贝。﹄这个红黄黑白棕就是──]
[等、等一下,乐乐。]胖妞勉强扬着温暖的笑容,生怕伤到艺术家脆弱的心灵。[你刚说……这一坨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幺?]
[耶稣啊。]她傻道。
昏倒……幸好办公室内没有其它[大人]在。
[简单来说,乐乐是以图标法来呈现这首诗歌。]艳女忍痛闭眸,不忍卒睹。
[没错!]很好,她们总算懂得如何运用大脑了。
[玮大姊,下次你有什幺歌词临时要做大字报,你直接找我。我虽然不懂POP,可是我知道怎幺写国字。]艳女朝快口吐白沫的玮大姊致哀。
[晓淑,你这样讲很过分喔。]乐乐严正抗议。[我也会写国字啊,可是这是给小朋友看的,理当要多运用创意。要从平日就作育英才,诲人不倦。]
[你这是作践英才,毁人不倦吧。]
连温婉的胖妞都替她感到不好意思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假意教训她,以安抚玮大姊受创的心。等送走了这位老姑独处的大姊大,才垮下肩膀哀声叹气。
[乐乐,玮大姊做事就是一板一眼,循规蹈矩的。你帮忙她做事的时候,千万不可以发挥任何创意,否则是自找麻烦。]晓淑哀艳感叹,风韵撩人。
乐乐撅嘴,不服气又无法反驳。
[我刚刚不是真心要亏你,你可不要生气喔。]
[汤圆,你好狠心,居然那样骂人家。]她撒娇地伏在胖妞肩上呜呜呜。
[乐乐,原来你在这里!]一名男子打开教会办公室门后大惊。[大家到处在找你,我还跑到女厕外头叫人。]
[干嘛,要吃午饭啦?]才十一点多,太早了吧。可是今天中午负责做饭的轮到钟妈妈一家,她爱死了钟妈妈的客家菜,从早餐就开始挨饿等待。
[你饭桶啊,一天到晚吃吃吃。]晓淑都快受不了。
[我哪有一天到晚吃吃吃?]抗议![我除了吃饭也有睡觉啊。]
[别闹了,外头有人找你。]男子急道。
[谁啊?]
[不知道,可是看起来像电影明星。现在被妈妈军团包围,如果你不赶快去救他,我看他很难脱困。]
教会单身汉对妈妈军团向来避之唯恐不及。再英勇的男子汉也会为之花容失色,拔腿就跑。
哪来的电影明星找她?她认识的男生多是猪头,差别只在于[可以看]的猪头跟[不能看]的猪头。
她也不需花太多力气,就可以瞭望到访客所在。一来是他比旁人高出一颗脑袋,二来是他周围的汹涌热情。
猜都不用猜了,又是那个专爱搞一大堆烂摊子给人收的高级草包。
[喂,混蛋以撒,我不是警告过你中午以前不要到教会来找我的吗?]想害她呕到吃不下饭啊?
待那颗高人一等的脑袋微微倾来……妈呀,回眸一笑百鬼生。
竟是前天才结下梁子的安先生!
[乐乐,你去哪儿?]一名妈妈快手勾着她后领把她拎回来,笑得好不慈祥。[人家安先生等你好久呢。]
什幺时候教会开始兼营这种类似酒廊的服务业了?
[可是我……不认识他啊。]赶快卖弄无辜。
[你这孩子,又在耍调皮。]真是可爱得教人不疼不行,呵呵呵。[他是照着你给他的教会周报找来的。乐乐呀,顾妈妈总算没有白疼你,顾妈妈就是知道你有传福音的心。]
[不过这……]噢,她一早好不容易吹整的头又快给人拍扁了。[我没有给过他教会周报啊。]
蓦地,高头大马的安阳大步迈向乐乐。她吓得鸡飞狗跳,却硬要装作很优雅,一派淡然,好象他也算不了什幺。
[康乐琳小姐。]
喔噢,名字都给仇家记牢了。[午安,欢迎你来我们教会。]故意给他笑得很客气,哼!
[很抱歉,我找不到其它联络你的方式,只好照你遗留下来的这张周报,亲自来访。]换言之,不是因为什幺圣灵感动而向上帝投诚。所以,请勿对他传教。
她呆望安阳毫无表情的死相。[我哪时给过你教会周报?]
[你没有给我。但你前天来我公司登台作秀,走的时候是不是忘了什幺?]
[忘了跟你拜拜?]她乖乖地赶紧摇摇手。
他皱起冷峻煞人的眉头。[你留下一个CHRISTIANDIOR的大纸袋,里面装了二十
几本的──]
[啊!]她骇叫。[朋友给我的言情小说!]
[以及一份你们教会的周报。]
要不是周报上标示着教会地址电话各聚会时间表暨各项事工轮值人员及拉里拉杂一堆报导,他还真不知如何逮捕上头刊载负责周日司琴的康乐琳小姐。
天哪,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搞丢那幺一大袋东西,竟然到现在都没发现。
[还好是搞丢在你那里。]呼,有惊无险。
安阳冷睨朝他伸来的白嫩掌心。[这是什幺意思?]
[书啊。]可以拿给她了。[谢谢你特地帮我送来。]不好意思,她刚刚还在偷偷嘀咕他呢,没想到他人还挺不坏的。
他闭眸匀息,尊重这里是个人类追求心灵祥和的场所,不宜动气。
[我不认为我有义务替你担任送书服务。]
耶?[那你来干嘛?]
[通知你,尽快去领取失物,否则本公司将予以废弃处理。]
什幺跟什幺呀?
[你人长这幺高,肉长这幺壮,怎幺会虚弱到连一小袋东西都提不动咧?]太中看不中用了吧。
[乐乐!]出来看热闹的好友们赶紧拐她一记。
[真的是这样嘛。]她说得又没错。[好吧好吧,你既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做事只出嘴不出力,我自己去拿!]
她受不了地跑回办公室拿她的小包包,豪迈地领他上路。
[乐、乐乐?]朋友们急死了,又不好直说。
她到底有没有搞懂状况?
[我去他公司拿个东西,一会就回来。]她一面在教会门口招出租车,一面交代后事。[晓淑你帮我留中午的饭菜,汤圆你跟诗班的人说我今天会晚点到,叫他们直接开始下午的练唱。]
[可是乐乐──]
[啊,对了,还要通知那个猪哥。]她上车后又赶紧巴在车窗上向众家姊妹精神喊话。[记得叫诗班的人一定得先练发声,唱诗歌跟唱卡拉OK不一样的,不可以偷懒!还有,晓淑帮我打电话通知以撒,叫他今天不用到教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