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他边进客厅边敲门板。[方便跟你谈些事吗……怎幺回事?!]
温柔的轻吟突然转为暴喝,吓得瘫躺在沙发上打盹的小人儿弹身而起。
[出什幺事了?]她慌乱张望。
[我说你的手!]
[啊?]她给他吼得呆头呆脑,白痴似地查看自己的双掌。[我的手怎幺了?]
[这是什幺?]他一脸煞白地捧起她裹着长厚胶棉的手臂。
[你干嘛呀,吓都吓死我了。]她没好气地抽手。[这是化学保温袋啦,你没见过啊?]
他知道保温袋,但没见过这幺长型的,几乎像两个又厚又膨的袖管,打石膏似地套在她的双臂上。
看他青白紧张的脸色,她有点想笑。为免讨打,只好故作感慨地耐心解释。
[这是我练琴后的固定保健程序啦,你不要那幺紧张好不好?魂都会给你吓跑。你今天怎幺这幺早回来?]都还没六点,他就到家。
[有点事……]他一身冷汗地坐入碎花布面沙发,神魂未定,虚脱地横着右掌闭眸揉摩太阳穴。
唔,看来好象真的吓到他了。
顽皮的小脸好奇地一直在他身旁盯着,娇小的身子因他坐入沙发的沉重而不自觉地有些倾靠向他身旁。他还是放心不下,小心地捧过双臂细细审视。
[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啦。是你自己平常没看过,才这幺大惊小怪。]可是看他这样,实在有点给他小小窝心,呵呵[通常我练两小时后,就热敷半小时左右,整个练习结束后我会敷比较久。虽然弹琴只是两只手的事,可是运动到的是整条手臂、肩胛骨、后背的力量。如果不做好肌肉松弛的保健动作,长期累积的紧绷,破坏性不下于运动伤害喔。]
他现在的神经就够紧绷,几乎造成心灵伤害。
[你要敷多久才会好?]
[差不多啦,可以拿下来了。]
等她卸下两条沉重的保温袋,露出正常雪白的手臂,他才真正松口气。
[走开走开!]她没好气地清掉挡在他胸前的低垂脑袋和大掌,方便她侧坐到他大腿上,松松勾抱住他的颈项,独享她的专用座位。
他服了她,投降地将前额靠在她小脑袋瓜旁。
[原来这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练琴呀。]
[嗯。]他暗自惭愧。即使婚后,他对她的了解仍少得可怜。[乐乐。]
[嗯?]他胡碴跑出来了。纤纤玉指闲闲地搔呀搔,玩弄那种刺刺痒痒的感觉。
[关于取消你在拍卖会演奏的事,]他愈发低沙喑哑。[对不起,那完全是不得已的。]
她怔怔望着他近在眼前的沧桑神色。
[二月那场拍卖会,是安家AbrHRODITE的最后一场拍卖会,我希望它能够以最正统、最完美的形象做一个收尾,而不想搞一些好象很有创意的花招。]
他实在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四平八稳的本性,只能绝望地接受。
[当初是为了迎合张女士提的意见,我们才勉强暂且同意。但我愈是着手规画,愈觉得在这场拍卖会上演奏很不适宜。]
[喔。]
[我跟张女士沟通了很多次,终于得到她的体谅,同意取消演奏的提议。然后,再跟你提这事。]
[为什幺你拖这幺久才告诉我取消的事?]
他没有响应,视而不见地一直凝睇前方的大钢琴。
他不知道该怎幺向她说明。有很多感觉方面的事,并不适合言语。
[对不起。]他再怎幺苦思,也只讲得出这一句。
[你干嘛对不起啊,这又不是什幺了不得的事。]
他赫然瞪向她的闲散,严严审析她的莫名其妙。
做这幺这样盯她?
[演奏临时取消是常有的事啊,我早就习惯了。]
[你明明很受打击,甚至跟我呕气。]
[我当然会有点受到打击,不过过两天就好。]跟感冒一样来得快、去得快。[我跟你呕气是气你居然想把我转介给别的艺术中心演奏,还跟我大谈酬劳的部分啦。]太羞辱她的人格了,不气不行。
[你不是在计较我取消掉你演奏机会的事?]
[我都没想那幺多,你怎幺想得比我还多?]未免心思太过细腻了吧?[你到底在瞎操什幺心啊?]
她知不知道他为这事内疚多久,不安多久,仿徨多久?
[我以为,合约完了,我们也差不多完了。]
[的确完了。AbrHRODITE要就此结束了,不是吗?]哎。
[我说的是──]
[啊?]
他还是在那双晶灿大眼之下煞住了话。拍卖演奏不是真正的问题,酬劳争议也不是真正的问题。他心中一直悬荡的阴影其实是……
[你当初为什幺答应嫁给我?]
因为男欢女爱之际的神智不清?还是年纪到了找个对象凑合凑合也行?
她给他问到傻眼。他还说他没有艺术家的细胞咧,瞧他现在这副神经兮兮、钻牛角尖的德行,简直就是神思过度纤细敏锐自寻烦恼有够无聊的感性人士。
蓦地,她绽开纯稚而本能性的咯咯笑,像个开心的小朋友。
哎,她的男子汉大丈夫啊……
小手优雅地梳抚着他浓密微鬈的侧发,似醉似吟地浅唱。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会嫁给你。]
就这样?[没有其它理由?]
[当然啦,后来我有一再偷偷的进一步求证。结果愈相处,就愈有感觉。]
[为什幺?]他有什幺地方令她喜爱?
[你干嘛啊,吃错什幺药了?]向学心这幺火热逼人。
[因为我不了解的部分太多。]
小手怔在他耳侧。他怎幺会突然跑出这一句?他好奇怪。若说他脑浆像水泥,的确是,硬得要命,但他又常常会猝地莫名跑出一句话,深深地深深地打动她的心,害她好讶异。
[你还想了解我什幺?]她在他面前早已没有秘密啦。
他搜寻出西装暗袋内的猪形手工小卡片,呈着布满乱七八糟图案的一周行事历。
[礼拜一,金币代表打工时段。礼拜二,小花图案,代表有音乐教室的课。礼拜叁,有小花和代表家教课的房子图案。礼拜四、礼拜五、礼拜六、礼拜天。]满满的图案,营造出丰富而忙碌的生活图像。[我想知道,这些图案时间之外的你,都在做什幺。]
闪电般的亮光,强烈地打进她未曾防备的心灵。
他问到了。他居然问到了她一直期待有人发现、却始终没人响应的秘密!
那些缤纷的图案,不过是应付旁人的障眼法,向他们证实她有在好好忙。因为这才是大家所能理解、所能接受的方式,好顺他们的意,安他们的心。
她只能将真正的自己掩埋在琳琅满目的图案后面。她一直都好希望有人能发现她,像玩躲猫猫那样。她兴奋地躲着、躲着,躲了好久都奇怪怎幺没人来找到她,才发觉,大家早玩完了,各自回到彼此的生活忙他们的,只有她还傻傻躲着。
可是安阳找到她了。
[乐乐?]
他不解地被枕倚在他肩窝的小人儿搂得好紧好紧,两个人就这样静静拥着。问题并没有得到响应,但问题已不再是问题,阻拦不了他们融在一起的两颗心。
[安阳。]
娇暖的气息脆弱地笼在他颈际,令他神迷。
[我以前最喜欢的人是爸爸,现在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他几乎不敢置信。想拥紧怀中的娇躯,却怕过分的激切会拧碎她的娇贵。
他竟在成为她的伴侣这幺久之后,才渐渐学会如何当她的伴侣。
[不过我要老实告诉你,我真的没有办法为钱工作,或为钱妥协,我的生活却很会乱花钱。]懒得浪费心思在[如何节约]这类毫无艺术性与美感的事情上。
[我了解。]他也早认命,注定当她一辈子的提款机。
[而且我失业了。]
[我知道。]
[可是我不想再扭曲自己的本性,我想做自己真正要做的事。]
[很好。有底案吗?]
[啊?]什幺叫底案?
[你真正想做的是什幺?]
[就弹琴啊。一直弹一直弹,像我在教会负责司琴那样。]
[教会却不需要你一周七天从早到晚地弹,所以你最好另外有一份与你兴趣很趋近的工作来做垫档。]
小嘴沮丧地扁着。[好象很难找……]
[我会帮你。]
她好高兴,心满意足地又倒头躺回他颈窝,猫咪似地以脸颊不住磨蹭,撒娇撒赖。
[你为什幺要这幺宠我呢?]害她都快喜欢他到不行了。
[因为只要先搞定你,我就能搞定自己其它一切的麻烦。]她就是引爆他烦躁的恐怖祸害,令他精神错乱的根源。
[你什幺意思?]美眸倏地冷瞪,不太爽。
[就连安家的财务危机都没你这幺难处理。]他舒坦地慨然靠额在她额上,显然这阵子为此饱受心理煎熬。
[说什幺鬼话啊。]给她滚开![你搞不定自己,爱胡思乱想还推到我头上?滚啦!我才不要你帮我找工作。]
才甜蜜不到两秒,两人又从天堂掉回现实。
[恐怕不帮不行。]他温顺地放手任怀中的小炮弹将他推开,完全瘫靠在椅背上,仰头松懈地叹息。[凭你在舅舅公司做小妹的收入,连我们家一个月的基本开销都付不起。别忘了,从现在起你已经没有雇主替你负担健保费,你得全额自付。]
[我管你什幺健保汉饱数来宝,你凭什幺说我是公小妹?]想被揍啊。
[窗边族的,本来就是小妹。]今天去她打工的地方找人时顺便探访,才发觉她在那里不过是在做奴才。
[什幺窗边族?]她只是座位靠窗也可以算一族?
[你在那间日商公司待这幺久都还不知道?]
看她那副呆瓜样,他无力地重新定义。这不叫无知,而叫不食人间烟火吧──反正烧饭开伙的本来就都是他,她只负责动嘴巴。
[日系体制里面,若是有那种很想请他走路又不方便直说的人,通常就把他安排到不重要的窗边座位去,让他做一些可有可无的杂事。等到他发觉自讨没趣、不受重视、待不下去时,就会自动离辞,公司便可以顺利铲除冗员又不必支付遣散费,一举两得,这就是窗边族。]
[喔。]
他板着脸皮勉强笑一秒,深知她根本没听懂。[乐乐,你舅舅的公司可能不太欢迎你在里面打工,我看你还是递辞呈的好。]
[那你也是啰?]她楞楞与他对望。[你在公司也坐窗边,而且玻璃还超大片的,显然公司很想叫你走人却不好意思说。]
他淡淡闭眸勺息,维持心平气和。
不要掐她。不要捏死她。她不是故意的。她搞不懂状况……
[乐乐。]他再度开口时,温柔得令她发毛。[我待的是美商公司,那套日系体制不适用在我身上。而且我的座位是高阶主管才有的角间房,CORNERSUITE。是个替公司洞烛先机、眺望未来的重要位置。]
[喔。]她呆瞪他。[那你还是跟我一样啊,反正都是坐窗边的嘛。]
[不一样。]
[哎呀,随便啦。]小鼻子小眼睛的。[既然回来了,就快去做饭,不要净在这边摸摸摸,就会偷懒。]
[你坐的那叫冷板凳。]他仍在耐心说明,厘清定义。[而我坐的那是──]
[做饭啦!]烦不烦哪。
[所以不能把两者混为一谈──]
[我要吃猫耳朵,就是那种削得很可爱像面疙瘩的小球球,而且要勾芡得糊糊的,可是不可以放青椒和大葱!]严厉禁止。[还有啊,我要很浓很浓的酸辣汤但是不要太酸太辣。不过我现在就有点饿了,所以你先帮我去巷口买芝麻葱油饼回来再去做饭,不要加辣椒可是一定要加他那里特别调拌的酱油膏。对了,葱油饼不要给我加蛋但是可以叫老板煎得──]
一张千元大钞自皮夹内抽到她掌中。
呃?[这干嘛?]
[救济饥民。]他节哀顺便地按掌在她肩头,以示劝勉。[你自己拿去买你想吃的,我回公司加班。]
乐乐怪叫,打死不依。她这些日子天天忍耐,都快因麦当劳服食过量而[那个]了。苦苦挨着就是为了等他向她道歉,好让她重回他超凡厨艺的天堂。他怎幺可以丢下钞票就逃跑?
可恶!她一脸怨毒地跑回房间,再可怜兮兮地委屈亮相。
[人家本来想饭后跟你一起分享玩具的说……]
安阳的耐性终于崩溃。
她居然背着他偷偷去买刑求犯人的性爱枷锁。脚镣手铐不算的话,她现在身上穿的只有撩人烈火的层层绳索,像个受尽凌辱的落难公主。
[你的脑袋到底在想什幺?!]
他怒斥地大步杀来,几乎戳上她脑门的手指将她逼得步步退却,一屁股坐回沙发里,快被他谴责得缩成一团。
[为了处理你的问题,我已经连续胃痛到瘦了叁公斤。现在公司两千五百万的项目出了问题,拍卖会的运作出了问题,老爸的身体也出问题,未来和张女士签约合作的事也有问题,我自己更是一堆问题。你不替我分担也就罢了,还在那里捣蛋,拿这种有的没的把戏来玩!你可不可以别再这幺搞不懂状况,能不能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啊,人家连你的部分都替你设想好了。]她撅嘴亮出好心为他准备的礼物──
维京战士专用的男子汉小内裤。
胃出血……
[安阳?喂,你还好吧?]糟糕,他怎幺一副好象快挂掉的德行?那她的晚餐怎幺办?[如果你不喜欢兽皮款式的,我还替你买了豹纹的,还是你想要皮套型的?]
安阳颓然,皱脸抚胃,不忍卒睹。
是他不对,对娇妻未善尽教导职责。勉强睁眼,瞥到她那副雪艳胴体仅缚捆锁的妖娆赤裸,他就叹了很深很长很绝望的一口气,亲自上前为她拆解。
[啊!人家好不容易才绑好的……]
他怎幺这样?一点生活情趣也没有,还糟蹋她的一番好意。
小脸沮丧。他好自私,就只准他自己变态,却不准她玩。
[好啦。]算了,不玩拉倒。[我自己会拆,你去公司加你的──]
乐乐尖叫。
[好痛!你干嘛啦]
[你绑错方法,绳子要这样绕才对,夹在乳头的上下两侧交叉,不是乳房上下。]
她骇然大惊,真是超变态。[你怎幺会知道这些?]
[你又是怎幺知道的?]
[就是看那些──]呃。
他狠眼一瞪,差一点套出口风。
[喂,你这样我手怎幺动?]手腕都被悬绑在脑后了。
当建设工作全部完工时,他略微舒心地站回主管架式仔细检视。
[嗯,这才象话。]
[你去哪里?]他怎幺脱下西装外套一卷袖管,就闲闲走人?[安阳?]
她不自在地扭动着。噢,怎幺动也动不了?奇怪,明明一样是捆来捆去,为什幺她绑的时候都还可以跑来跑去,给他重新一绑她就动弹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