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末,外蒙车车尔勒格。
艳阳高照的外蒙深秋,只有阳光是灿烂的,晴朗而干燥,零下的气温却会让生长在南国的人无暇欣赏美景,只能忙着阻止自己牙齿剧烈的打颤。
“悠理,有人来找你罗!”一个全身厚重衣物的中年男人笑着走入蒙古包里,朝围着暖炉边拼命取暖的娇小女孩走去。
“快把门带上,外面风好冷!”穿着厚厚的白色雪衣烤火取暖的杜悠理,整个人似乎快被淹溺在一层又一层的大衣和帽子围巾里。
“你这样不会冷吗?”中年男子好笑地坐在厚毡上,接过蒙古包内其他摄影工作人员递上的热咖啡,“既然怕冷,你当初就不该跟着我跑到外蒙古。”
“我哪知道外蒙的秋天会冷到这种地步。”悠理可怜兮兮地嘟起小嘴巴,“台湾就算是这个时节,大家都还是短袖短裤的满街跑,出门要是不擦防晒乳液还会被‘秋老虎’晒出黑斑、雀斑。”
“是啊,谁会想到南方的小美人一到北方来,会变成一大球肉包子似的棉袄团。”
“小野叔叔!”要不是悠理一身臃肿的装束行动不便,她真会跑过去捶打一脸幸灾乐祸的他。
“拿去,我把我行李里面的怀炉、暖包、电毯全挖出来了。”小野信一把一整袋的东西塞进悠理怀中。
“你把东西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我可是北海道人哪!”小野得意地喝下一大口热咖啡。“这种程度的冷对我还不成问题,但气温若再一天天降下去,恐怕拍片进度会严重落后。”
小野去年接受了日本NHK电视台的邀请,替他们二十一世纪年度超级大戏“追寻英雄的足迹”系列掌镜。这部国际级的超级系列集结六名顶尖导演,各为一段英雄史迹拍摄十二小时的电视剧。小野正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年轻的一位。
“今天下午就要进行战争场面,然后只要再补几个场景,外蒙的拍摄行程就OK了。”他捏捏悠理的粉嫩脸蛋,“然后你就可以回温暖的台湾,当你的大小姐去罗!”
“我可不可以跟你回日本,小野叔叔?”
小野收起笑容,为难地看着悠理祈求的模样。
“你不能这样逃避你的父母,悠理。我很欢迎你到日本找我玩,但我家不是你逃避一切的避难所。你知道吗?从你上个月突然跑到东京找我的那天起,我天天接到你爸爸从台湾CALL来的疲劳轰炸。”
悠理低头专心烘烤双手,没让小野看见她蹙眉不悦的神情。
“你一个人从台湾偷偷跑到日本去的事已经吓坏你父母了,现在还跟着我的摄影工作队跑到外蒙来,你连我也吓坏了,你知道吗,悠理?”小野苦口婆心地劝着。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不是怕麻烦,而是你这样一直躲着你父母让我很担心。”像她这种娇贵的千金小姐,十六岁化般的璀灿年龄,应该过着和父母任性撒娇、快快乐乐的平凡日子。她却背着所有人,拎着小背包,拿着护照就四处流浪,远离家庭、远离人群。
“到底你父母和你之间出了什么事,悠理?”小野是悠理父亲的大学学弟,待她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
悠理还是不肯说话。
“那我要叫你朋友进来了。”小野以日文向蒙古包内的工作人员吩咐一声。
“我的朋友?”她在外蒙哪来的朋友?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有人来找你吗?”
“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找我……”当她看见摄影工作人员引进蒙古包的高大人影时,赫然失声大喊:“雷大哥?!”
“我总算找到你了,杜悠理。”雷海棠在看到悠理的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请坐,雷先生。”小野和蔼地以中文招呼着。
“你好,小野先生。我叫雷海棠,是杜悠理的家教,受她母亲的委托,出国找她回家。”他同小野坐在厚毡上握手示好。
“我妈?”
“我知道。”小野不理会悠理的怪叫。“我在东京时,就三不五时地听我的经纪人说有位台湾的雷先生急着见我。可是当时我忙着打理外蒙的拍摄行程,真的抽不出空,没想到你会一路追到外蒙来。”
“因为我必须忙地找到翘家的杜悠理,带她回台湾。”雷海棠的俊脸上满是疲惫。
“我不要回家。”
“悠理。”小野制止她任性的反抗态度。“你要知道人家由台北追到东京,从东京又追到外蒙有多辛苦,就是为了要带你回去。”
“我不要!”她斩钉截铁地拒绝多余的好意。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你最好快点收拾行李,跟我回台湾去。”雷海棠只想快快把事情办好,早早离开外蒙。
“我不要回台湾!我要跟小野叔叔一起拍片,拍完一起回东京。”
“杜悠理,我只负责带你回台北,其余的,我什么也不想听。”雷海棠公事公办的态度冷漠得令她心寒。
“可是——”
“没有可是。”雷海棠毫无感情的截断她的抗议。“你有话,回台湾跟你母亲说去,我只想尽快完成你母亲委托的任务,至于你的牢骚,很抱歉,我没兴趣听。”
“雷先生,”小野听他这么说,实在于心不忍。“我想你今天太累、太疲惫了,何不在我们这儿休息一天,等你精神好些,再来劝悠理回家好吗?”
雷海棠看来何止疲累,他眼眶下骇人的黑眼圈与深蹙凝重的眉头,额上爆浮的青筋,在在显示他的精神状况与身体状况十分恶劣。
“我不要回台湾……”悠理一反之前的强悍,改以哀兵姿态恳求。“雷大哥,我知道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去。”
“你的父母都快担心死了,你还不回去!”雷海棠努力捺着性子,口气却越来越悍烈。
“如果他们真的担心我,就该亲自来找我,而不是委托家教做这些为人父母应做的事!”
“他们已经够忙了——”
“对,忙到十六年来只会使唤别人照顾自己的女儿!”悠理吼着站起身。
“我不想跟你争论你的家务事。”
“那你就快点滚回台北去,我要去哪里,回不回台湾,都不关你的事!”
“悠理。”小野看她骂到眼眶泛水的模样,人都慌了。“你们有事好好谈,别一见面就互相吼来吼去。”
“没有谈的必要,如果连小野叔叔也觉得我很烦,我会很识相地马上离开,但我绝对不回家。”
“悠理,我怎么会觉得你烦——”小野还没安慰完,她就已经流着泪愤然冲出帐外,“悠理!等一下,悠理!”
看着她穿戴一身厚重衣物拼命奔跑的雪白背影,小野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以日文交代工作人员帮忙看照悠理的行踪后,他颓然地坐回厚毡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听说悠理的父母决定离婚的消息,可是他们只是离婚而已,悠理有必要因此而翘家翘到东京或外蒙来吗?”
雷海棠闻言垂头叹气。“显然她没把真相告诉你,小野先生。”他无奈地抬头看向蒙古包外的蓝色穹苍。“其实……我也不想带她回家去。”
“父母离婚,对她而言有那么严重吗?”
“或许是有点震撼。”
“是不是悠理的父母在为争夺扶养权的事开战?”
雷海棠困难地咽下口水,脑中极力想着该如何把事情平和地说出来。“他们的确一直在为扶养权的事大吵大闹,而且我确信……杜悠理一定在无意中偷听到了他们和律师的决议。”否则她不会有如此强烈的逃避行为。
“最后决定她要归谁?”
雷海棠转头冷冷凝视小野担忧的面容,沉默许久。
“她谁也不归,因为她父母都要再婚,没人想要她的扶养权。双方一致辞决定,不管最后扶养权落到谁头上,都会委托律师送她到寄宿学校去。”
小野瞠大双眼愣在原地,所有的震撼全梗在喉头,无法出声。
“杜悠理的父母会在她的户头内定期汇入丰厚的生活费,可是事情的重点是,她没有家,没有人愿意扶养她这个拖油瓶。”
如果连小野叔叔也觉得我很烦,我会很识相地马上离开,但我绝对不回家!
悠理凄厉的呐喊在小野脑中回荡。
她才十六岁,父母健在,却各自忙着追求自己的事业与幸福,谁都不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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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回家,她绝对绝对不回家!
悠理一身臃肿的跑到大草原上,朝正在布置外景的工作同仁那儿慢慢走去。她很明白,父母急着找她回去,并不是担心她的安危,而是若不快点找回她,他们根本没法子尽快办妥离婚手续,在离婚协议下早早把她送进英国的寄宿学校再开始他们各自的第二春。
她的确是在逃避,却也是她无言的抗议。
“杜小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一个脸颊被冻得红朴朴的蒙古姑娘跑来向她打招呼。“来看他们搭外景吗?”
“唉。”悠理尴尬地笑着,希望脸上的泪痕都已经抹干净了。
“他们日本人真有钱,搭了这么漂亮的外景,竟然就为了拍它付之一炬的场面。”
“对啊,”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
“我听你们的陪同说,你是台湾人。”
“嗯。”她信步踱往豪华壮丽的碉堡布景前。
“台湾的女孩子都像你这么漂亮吗?”
“啊?”悠理被她这坦率又热切的问题吓呆了。
“你看起来很像明星呢。我们这附近见过你的人都说你长得好漂亮,还以为你是来拍戏的日本女演员。”
“不……不是,我只是跟我父亲的朋友来看拍片过程的。”这蒙古姑娘实在爽朗得可爱,连赞美也直截了当,害她有点不好意思。
“你要不要到我们的毡房里坐坐,很暖和哟!”
“不用了,我……”刚才她才经历一场不愉快,现在突来的亲切反而让她的情绪一下子转不过来。
“天哪,你的手好冰!”蒙古姑娘以她粗糙却温热的厚实大手包握住悠理的双手。
“没办法,我怕冷嘛!”她喜欢这名蒙古姑娘的友善。虽然彼此不认识,但她完全不吝于关心对方。
“你等会儿,我回去拿我的皮手套给你戴上,顺便带我的弟弟和妹妹们过来和你聊天。”蒙古姑娘边说边跑向不远处的马匹。
“不用麻烦了,我有——”悠理急得大叫。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你等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看着蒙古姑娘策马远去的身影,悠理的心窝都暖了起来。
她也要对蒙古姑娘的热切有所回应,对了,可以跟她一起拍张照片,留做纪念。悠理一想到这儿,立刻跑向碉堡布景内,向工作人员借借看有没有傻瓜相机。
她才刚踏入碉堡景内,身后远处立刻响起惊恐的叫喊声,她莫名其妙地回头遥望,看到一大群工作人员脸色铁青地喊着日文向她奔来。原来布景人员早撤开了,看来他们的碉堡布景已经搭盖完成,八成怕她不小心弄坏了才这么慌张地朝她大吼。
“放心,我不会弄坏布景的。”她开心地以日文向他们遥遥呐喊。她不懂日文,所以一直对他们的狂吼毫无所察。
她转身走出碉堡布景,只顾着朝他们高声询问,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脚正踏往地上躺着的红色X型记号。
“你们有没有傻瓜相机?有没有‘卡镁拉’——”
一阵突然爆裂的巨响在草原上响起,撼动整片大地。悠理踩下的正是第一爆炸点,接二连三引起的连续爆炸声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原本要用在电视剧里的壮烈爆炸场面竟提前引爆,骇人的火焰与浓烟翻卷入云霄。
“悠理!”小野发狂地嘶吼着朝爆炸现场冲来。
现场安全人员早已扛来数十筒灭火器,拼命抢救一发不可收拾的爆炸场面。
“悠理!快把悠理救出来!”小野被两名工作人员死命拉扯着,却阻止不了一个往火焰与坍塌布景内冲去的巨大身影。
“雷先生?!”小野嘶哑的吼着。
“悠理!悠理!”雷海棠在火焰翻腾之中疯了似地狂啸着,慌乱地搜寻她娇小的身躯。
灼热的浪烟与星火刺痛着他的眼与口鼻,一切景象像是溶在水里似的扭曲变形,模糊他的视线。
“悠理!”他的怒吼在火舌与爆裂声中破碎、崩溃。
在短短数秒钟之内,他们从此天人永隔。
绣芙蓉2003年10月12日更新制作
大清初期,蒙古塔密尔。
“快!先灭火!将被炸伤的人尽快移开,其余人手围堵火势蔓延!”
大清蒙古驻防区塔密尔,不慎被准噶尔部的敌军潜入,并成功地炸毁清军驻扎地西侧最大的弹药库,一时间火势狂猛骇人,爆炸声连连,清军几乎是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遭此意外冲击。
“宣德大人!我们找到将军了,他没被炸死,只是身受重伤,并无性命危险,可是费英东副将他——”
“宣德大人,我们捉到一名假扮清军的准噶尔敌兵,也救回了他们挟持为人质的雪格格,现在犯人正被我们架往大军帐,等您处置。”
“宣德大人,我们营区的牛羊骏马受到爆炸惊吓,全都四散逃逸,是否该——”
“宣德大人,北区营帐——”
“统统安静下来!”被一群慌乱士兵包围住的高大男子一声重喝,镇住了群龙无首的混乱场面。
西侧一片火光熊熊的弹药库仍有继续的小爆炸声,马嘶与士兵哀鸣传遍草原,但站在宣德大人附近的人没一个敢出声。
“将军与副将既然无法主导大局,现在就全部由我坐镇指挥!”宣德冷静的严厉怒吼,威武而慑人的气魄让士兵们全定下了心。
“各部人马先行围堵,遏止火势蔓延,其余部众尽速援救仍有活命的伤患。别管那些逃跑的牲畜,也别想抢救什么财物,我要你们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灭火,一是救人,去!”
所有士兵有力地齐声回应,随即散往各自的部众方向,带领数百名人马执行命令。
宣德像是巨大的磬石般,伫立在广大营区的正中心,冷冷的监控着一切的救援行动,稳稳地下达着每一个命令及动作,仿佛这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只是小小意外,动摇不了大清驻防军的根本。混乱的局面与惊慌的人心被他强悍的气势镇压下来,士兵们渐渐恢复了理智与踏实感,准确而极具效率的执行他的命令。只有宣德内心明白,这次的爆炸对清军的边防已形成严重打击。将军重伤,副将也生死不明,弹药损失大半,士兵严重伤亡,此刻的边防简直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