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我为何在此,你问都不问一声,还谈什么对弟弟的关心呢?」叹息著,她接过酒保送上来的两杯啤酒,抬头向酒保说了声谢。
酒保回了句「不客气」,接著说:「我看你就别太欺负他了。安麒,你必须了解,这社会上有一小部分的人,是永远不会改变他们对我们这类人的看法的。病毒、败类、变态,这种骂人的话我们也早就听习惯了。」
狄鹏知道对方口气中并无讽刺,但仍有些许的尴尬。
「这位小哥,我们有隐密的小包厢,你不妨和安麒去那边谈吧,我保证不会有人去打扰你们的。安麒,去吧!别忘了『呷紧弄破碗』,有些事是急不得的。」对她使个眼神之後,酒保笑著离开。
「没办法,那我们就去包厢谈吧!」拍拍屁股,她从沙发上起身。「跟我来。」
☆ ☆ ☆
一进入包厢,安麒便取出放在随身包包中的一只小型录放音机,说道:「我说和你弟弟谈过,绝对不是诓你的。本来我并不打算这么快就拿给你听,至少在你改变脑子里的成见之前。不过,再怎么觉得你对弟弟的态度没情理,我也不能否认你对弟弟的关心是千真万确的,哪怕这种关心近似於揠苗助长。」
按下放音键,她说:「我希望你听了之後,能多一分体谅就好。」
狄鹏压根儿就对她与狄鸿谈话的内容没兴趣,他才不关心狄鸿是如何步上变态之路的,他只想见他走回正轨。
录音带的开头是一段杂音,然後听到——
『我受你哥哥之托来找你,他很担心你的情况,希望能带你回去。』
『请你转达哥哥,我一切都好,不过我不会再回傅家去了。我不想……再听到爸爸骂我是人妖,也不想看到妈妈哭著要我清醒。哥哥当时一句话也没说,但我也很清楚,哥哥对我是失望的。既然我回去只会让大家伤心难过,不如不要回去。』
这的的确确是狄鸿的声音,不论语气、音调,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弟弟,但又有点不同……或许是他没听过狄鸿以成熟而接近大人的口吻说话吧!上次他们哥儿俩谈心是何时?国中毕业?还是更早之前?
当他读了高中之後,他们就不再像过去一样无所不谈了。
『你不觉得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吗?』
『逃避?』
录音机里的弟弟沙哑地笑了。『安麒小姐,我这辈子从进入青春期後才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的性倾向,逃避自己的真面目……当我发觉能令自己亢奋的对象竟是同性的朋友时,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做了什么吗?我爬到自家的屋顶,心想从那里跳下去,将自己砸成一块肉饼不知有多好。』
自杀?!狄鸿竟然曾经想过要自杀?这个笨蛋!
录音机沈默的空转两圈之後,狄鸿才又开口说:『我羞耻得无以复加,自己责备自己、咒骂自己,甚至痛恨自己而想凌虐、毁灭自己。我是在最保守的家庭长大的,父亲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大男人,他总是灌输著我们兄弟俩何谓男人的担当、男人应为的事,小时候跌倒也总被告知:是个男孩子就不许哭,要自己重新站起来。』
『喔,你们是在父亲的权威下长大的啊?怪不得你哥哥给人一种硬邦邦的感觉。』
『哥哥他是父亲的荣耀。我对哥哥并没有什么成材哥哥与不成材弟弟的情结,哥哥他一直是个无懈可击的好儿子、好哥哥,他总是能轻松地通过父亲严格的考核,永远不让父亲失望。我则是努力再努力,恐惧著哪一天会令父亲失望,而小心翼翼地在课业上、运动上、品行上,力求不出一丝差错地追逐著父亲与哥哥的背影,努力得非常辛苦。』
听到这里,狄鹏回想起小学时代和狄鸿共用书房的那段岁月,弟弟有次月考考了不甚理想的成绩回来,父亲并没有严厉的责骂弟弟,只是要狄鹏指导弟弟考卷的错误处,希望他下次不要犯同样的过失。
那时候弟弟曾不经意地说了声:哥,我好累喔。
他还戳了戳他的头说:这样就嫌累,太没有毅力了。
原来……那一声「累」,包含了多少狄鸿的心声,他竟没有发现。
『纵使如此,在那段日子里,我还是幸福的。以哥哥与父亲为目标,相信勤能补拙的神话。』
自嘲地一笑,狄鸿低哑而小声地说:『若非我发现了自己致命的缺陷,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改过来的天生缺陷——这是死刑的宣判,我那时候就发觉了,要是让哥哥与父亲知道,我是个除了男人外,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同性恋,我在他们眼中永远是不合格的。无论我多努力,都达不到他们为我设下的标准。』
『你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啦!』安麒不赞同的意见,从录放音机中传出。
『领悟到这一点後,我万分恐惧地逃避著自己的性向,决定到死都不让人发觉我的……缺陷。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吧,我觉得留在家中的我快要窒息了。』
弟弟沈默了片刻。『明明我已经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却还要每天、每天地在家人面前伪装我仍旧是我。吃饭、念书、听著父亲谈论工作,听著哥哥讲述学校发生的点滴,伪装得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其实当时的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拔腿逃出家里。』
狄鹏对这一点倒有印象,进入国中後,弟弟变得沈默寡言而内向。小时候狄鸿不是那样安静的小孩于,曾几何时,他不再看到弟弟真心的开怀大笑……
『伪装自我是件压力很大的事,何况在最认识自己的家人面前还要伪装。我不够坚强,坚强到足以装一辈子,所以考高中时,我才会选择就读离家很远的高中。』
『在那里,你才得以解放?』
『哪有那么容易,说解放就解放呢?』
苦笑著,狄鸿说:『唉,是发生了许多的事,一时也说不完。不过……唯一能说的就是他找到了我,找到那个被压抑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镇日惶惶不安的我。他将我的胆怯、我的缺憾、我的逞强,所有的我都看在眼里,并且包容一切。未来的一切谁也不敢说,可是现在的我是为了他而活著的,因为他看著我,我不能从他眼前消失。』
『笨蛋!』突然间,录音带放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叫道:『要你少说什么消失、消失的,你听不懂吗?我呀,就算你一辈子不相信我,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许你再用灰色的想法扼杀自己,懂吗?』
『很抱歉,我就是个性灰暗。』
『还说!』年轻爽朗的陌生男人又说:『安麒小姐,麻烦你转告他的老哥与家人,这家伙是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宝贝,我抢走了他们的宝贝,非常抱歉,可是我不会归还的。我有义务要守著这个宝贝,以免哪天他又迷失自己,做出伤害自己的蠢事。我现在还未成年,或许讲这些话会让你们觉得我太嚣张、不负责任,但我会坚持到你们能接纳为止。』
『悠,你别闹了,这听起来根本是宣战书。安麒小姐,快按下停止键,要不这家伙不知还要说出什么蠢话!』
『狄鸿,你太过分了,什么叫做蠢话啊,我可是认真……』
「喀嚓——」一声,录音到此中断。
安麒取出录音带,将录放音机收起来,说道:「现在你弟弟和他在南部租房子住,他们都没有放弃学业的打算,两个人一边打工,一边打算接受高中同等学历测验後去考大学。」
狄鹏面无表情地听著,嘲讽地想著:即使要参加大学考试,同样需要家长的背书,他们两个根本还只停留在办家家酒的阶段,才这么几个礼拜,尚未吃够苦头,等到他们体会到现实的严苛後,还能如此「乐观」、「进取」吗?
「你认识自己弟弟一辈子了,你可曾给过他机会,让他对你说出事实?为什么要以性向判断一个人呢?你瞧,在外头那儿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每一个人都有情感的,没有人是为了和社会作对而选择一条边缘的道路去走,至少你弟弟就不是。」
她伸出手,搭在狄鹏臂上说:「呐,听完这些话,你还能无视狄鸿的心意,想硬将他带回来,强迫他套上你们的价值框框吗?」
「……」
「接纳弟弟的真面目,你们家人的关系,才有修复的可能啊!」她语重心长地再次强调说。
垂下眼眸,狄鹏一颗心重重下沈,悲哀、愤怒、失望,复杂的情绪纠葛在胸口无处可泄,这一切她根本就不明白,偏偏她还以调停者自居,真可笑。
以冰冷的眼眸瞥她一眼,他说:「这一切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安麒鼓起双颊,两手插腰地啐道:「死脑筋。」
他冷笑了下。「我无意和一个丝毫不了解我们家人,也仅认识不过几天的人,探讨我该如何和弟弟修复情感这种事。说明白一点,这全是你鸡婆、自以为是的爱管闲事。我根本就不想听狄鸿说这些事,他早就被那家伙的迷汤灌得失去了本性,讲的也全是些废话——」
「啪!」
安麒给了他一个小巴掌,虽然力道不大,但巴掌就是巴掌。
「我……我……」安麒看著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诧异的脸,最後说:「我不道歉。动手打人是不对的行为,可是我不道歉。你听了方才的录音带,怎么还能说出那样不讲道理的话?」
狄鹏转开脸,拒绝正眼瞧她。
「南宫悠是个不亚於你弟弟的优秀学生,他在校内担任风纪,深得学弟与师长信赖,也屡次以他擅长的空手道夺得校际锦标赛的优胜。这样一个正派的好学生,就为了你弟弟而甘愿落到被迫休学,他对你们连句怨言也没有,你们这样对付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不感到可耻吗?」
安麒不管他听或不听,绕到他的面前大声地说:「你们如果真是爱狄鸿,那不管狄鸿变成猫啊、狗啊、树啊,也要一直爱著他才对吧!就因为他长成和你们预期中不一样的人,你们就撤回对他的爱,那这算什么家人啊?」
激动地,她抡起小笔头打在他的胸口上说:「回答我啊!喂,别装作你没有听到。」
他终於受不了,扣住她乱捶乱打的双拳,低咆著说:「够了没有,你又在激动个什么劲儿?你真的很莫名其妙,谁拜托你这样涉入我家族里的事,我拜托你们的只有找回我弟弟,没有人要你奉送这些大道理,行吗?」
从上衣口袋中抽出了他早就已经签好名、盖好章的支票,他丢给她说:「你的酬劳在这里,录音带我拿走,这样于就当我的委托你已经完成了,你可以不必再管闲事了,再见。」
「你——喂,你给我等一下,你听见没有?桑、狄、鹏!」她一路追出了包厢,可是他居然连头也不回,迳自离开了。
安麒哑然地站在酒吧中。
我真是个大笨蛋!
她以两个笔头轮流敲打著自己的脑袋,又因为一时气急而坏事,迪渥老是说她这毛病不改,总有一天会惹出後悔莫及的事端。这回她肯定是搞砸了,在她最想要出一分力的事情上搞砸了啦!
这下子,别说要让狄鸿重回桑家了,我根本足在破坏人家兄弟之情、家庭之爱嘛!
要怎么做,才能挽回一切?
☆ ☆ ☆
可恶,坐上车子後,狄鹏用力敲打了一下方向盘。
她以为她是谁,有什么资格大放厥词,评断他们兄弟之间的问题?
你们如果真是爱狄鸿,那不管狄鸿变成猫啊、狗啊、树啊,也要一直爱著他才对吧!
乱七八糟地说什么鬼话?问题不是发生在她身上,她才能说得如此轻易,难不成弟弟走上歧途,身为哥哥的他还要为他高兴,为他放鞭炮吗?
就因为他长成和你们预期中不一样的人,你们就撤回对他的爱,那这算什么家人啊?
家人,就因为是家人,因为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从小看著他长大,所以才更不能原谅、更不能接受呀!这是最糟糕的背叛、最不该有的背叛!他背叛了全家对他的爱!
不能原谅,我不能原谅弟弟,绝不能原谅他宁愿选择那个男孩子,也不肯回到家人身边的弟弟。
扭转钥匙,发动引擎,排气管在夜空中咆哮的喷出火花,一如他内心狂暴紊乱的思绪,狄鹏狠狠地一踩油门,奔驰在这个热得令人难受的夏夜中。
随狄鸿爱怎样就怎样好了,他不管了,这个弟弟他也不要了!
☆ ☆ ☆
「有没有觉得这一、两天桑检察官有点可怕?像换了个人似的。」
「咦?你也这么觉得啊?」
「听说前天他训斥了一名新进的警官,那位警官不小心将笔录给遗失了,被桑检骂到哭耶!堂堂一个大男人就在大庭广众下掉眼泪,那场面真是……说有多难堪就有多难堪,要不是警官的上司出来说情,我看桑检搞不好会骂到对方痛不欲生喔。」
「这实在不太像平常的桑检。虽然他一直都满严格的,但也不是个连情面都不留,教对方下不了台的人,至少会考虑一下地点与时间。唉,害得我们这些事务官每个都小心翼翼的,深怕犯错被他给捉到。」
「嘘,说曹操,曹操就到。」
走进办公室,狄鹏看著两名站在档案柜前面交头接耳的事务官,问道:「王事务官,我请你找的那个案子资料找得如何了?我记得期限是今天吧?」
「民国八十五年到现在的判例大部分都找到了,可是……」被点名的事务官吞吞吐吐地看著地上。
「可是怎样?」
「有些判例外借,还没有送回来,我已经请对方拷贝一份给我。奇怪了,怎么还没有送过来呢……」
「没送过来就亲自去拿啊!你这样等要等到民国哪一年,等到案子都宣判了吗?」严厉地一讽,狄鹏走向资料室的门口说:「我不想听任何搪塞的藉口,今天结束之前,那些资料最好已经放在我桌上了。」
「是……」
「砰!」资料室的门一关上,两名事务官互相交换了一抹「大难不死」的眼神,再也不敢浪费时间嚼舌根,快速地离开办公室。
像换了个人,是吗?
方才站在门外,他已经把两人的对话部听进耳中。他不是会把家中的事混入公事,因私害公的人,不论狄鸿的事再怎么困扰他,他也有自信不会将这份困扰当成理由,而在工作上偷工减料。
不,相反地,他在工作上加倍投入、要求更高。要是因此招来怨言,他也有心理准备能面对这些风言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