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爸爸,我——」
「非也,整件事全是我自作主张。」安麒摇摇头说。「伯父,您是法官,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看清一件事的本质的重要性吧?人的态度本就是摇摆不定的东西,为了这种毫不重要的东西而放弃最重要的东西,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你是在教训我吗?傅小姐。」在法庭上不知恫吓住多少犯罪者的法官面孔,重现在这客厅中。
「我只是想说……」安麒顿了顿,重整思绪说。「今天你可以为了性别挑剔儿子的恋人,改天挑剔家世、门风、背景、长相……你可以无所不挑剔自己儿子喜欢上的对象吧?难道只要是女的你们都赞成?万一对方不会生育呢?万一对方罹患绝症呢?你们要一一去排除吗?可是人的情感是没道理可循的,在你们排出一万个反对的道理之前,爱情早已萌生滋长了。」
看著桑家双亲,安麒苦笑地说:「也许你们会想,这个黄毛丫头在说什么大话,谈什么爱啊情的,可是呢……就像伯父遇见伯母一样,假使每个人都有一个命中注定的对象,那么当孩子选择了对方时,父母有什么权利干涉、反对呢?爱情,毕竟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狄鸿他不是为了反抗你们而去爱,也不是为了惹你们生气而离开。真正拒他於门外的,不正是最该包容他的家人吗?」
再一次低头致歉,她最後说:「原谅我说这么多僭越身分的话,我知道自己不该来这里,但我无论如何都想把这几句话跟你们说。我这就离开,也请桑先生留步,不必送我了。告辞。」
桑家的空气在她离去後,一转为沈闷、凝重。
狄鹏叹了口气。「爸,是我不好,其实那位傅小姐是我雇请的,我请她去找弟弟。我知道你会生气,不过我本以为能把弟弟找回来。」
「人没找回来,倒让人回过头来教训一顿。」桑父不悦地讽道。
「是我的失误。那位傅小姐很爱管人闲事,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她会骗爸妈,说她是我的女朋友而混进我们家中。我应该在一到家时就跟爸妈说出实情,这样就不会……」
桑母哎呀地叫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傅小姐没有骗我啊!她并没说是你的女朋友,只说『我是桑狄鹏的……』,接下来都是我会错意,以为……於是拉著她去见你爸,还大嘴巴地说是你的女朋友……根本没有时间让她解释。怎么办,都是我这老糊涂!」
「妈,就算你误会,她也将错就错,没作任何解释吧?」狄鹏叹气说。「总之,我不会再让她来烦爸妈的。那么我也要回去了。」
「等等,你说『雇用』,傅小姐是做什么的?你该不会去找私家侦探吧?」桑父严厉地一瞪。
「这是她事务所的名片。并不是私家侦探,是一位朋友介绍的人。您不必担心,傅小姐不会将这件事散播出去的。」
将名片放在父亲面前,狄鹏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往外走……
「慢著,鹏,你过来一下。」
桑母小声地招招手,要狄鹏跟著她走到屋外後,她才忧愁满面地说:「那位傅小姐找到了鸿,有没有告诉你鸿的近况?你告诉我。」
天下父母心,尤其是为人母亲的,不管再怎么被子女的行为所伤,终究放不下自己怀胎十月所生下的骨血,到最後还是担心儿子吃得好吗?过得好吗?有没有饿著、冻著?
「她说鸿很好。和朋友在外租屋、打工,好像打算继续考大学。」
愁眉稍稍解开,桑母掩著脸说:「是吗?太……太好了,哈……哈哈……我一直作噩梦……怕那孩子会想不开……他没事……没事就好。」
「妈。」狄鹏叹口气,抱住母亲又哭又笑、微微颤抖的身子。
「不要告诉你爸爸,其实妈妈很早就知道你弟弟他……不一样……我以为只要不去提起它,我们家就可以平和无事。只要我装作不知道,也许你弟弟有一天会突然醒来,想通了,走回正常的道路……母子连心,我又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呢?哈……哈哈。」
不断地摇著头,桑母苦苦笑著。「可是纸就是包不住火。一边是我生的儿子,一边是我多年相伴的丈夫,我能怎么办?那位傅小姐的话有她的道理,可是我知道没用的,你爸爸他……不会听的。」
用力地握著狄鹏的双臂,桑母抬起闪烁著泪光的眼睛说:「帮妈做一件事,鹏,请傅小姐告诉阿鸿……不管他是否是别人眼中的变态,妈永远当他是儿子。知道吗?」
点点头,狄鹏退开一步说:「妈,你快回屋里去吧,省得爸爸等会儿连你也生气了。」
「嗯,你也要多注意自己身体,别太操劳了。」往屋子走了一、两步,桑母突然又停下脚,回头说:「还有,鹏,傅小姐应该尚未结婚,也没有男朋友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狄鹏蹙起眉。「这我哪儿知道?」
「好可惜喔,要是有个像傅小姐那样的媳妇儿,我一定会轻松许多,起码不必太担心我的大儿子,会不会因为工作过度而忘记人生有其他乐趣。下午看见的那个吻,让我想到和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呵呵,真是虎父无犬子呢!」
「妈!」
天底下最尴尬的,莫过於和熟知你穿尿片时代的人讨论你的爱情生活。
「像傅小姐那样的好女孩,可不是到处都有的。你可别意气用事,傻得让人家给跑了,要是太过逞强,等到被人抢跑後再来後侮,妈可会笑你笨喔!」
「谁会喜欢那种八婆?」
「不喜欢?那就别一脸对人家神魂颠倒、垂涎三尺的模样,看得老妈都要为你感到丢脸喔!」
神、神魂颠倒?垂……涎三尺?!
他吗?
——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 ☆ ☆
「无聊到毙了。」
瞄一眼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嘀咕个没完的姊姊,迪渥悠长地叹口气说:「女孩子家少把『毙了』、『死了』放在嘴上,会破坏你的行情。」
「有什么办法?我说的是实话。」滚哪个角度都不对,索性坐起身的安麒大喊著:「给我工作!我要工作!」
「叫也没用啊,看今天这倾盆大雨的样子,是不可能会有客人上门的,你死心吧!」正打著电脑,整理客户档案的迪渥,头也不抬地说。
「哼,我不能说『死』字,你自己倒无所谓?臭迪渥,你有大男人偏见,我就知道。姊姊我真是太伤心了,想不到从小教育你到大,还不能纠正你『男女平等』的概念。果然,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你们男人都一样……」
嘀咕、嘀咕、嘀咕。迪渥将安麒叨念的话当成耳边风,要不这么做,这半个月来他根本就熬不过来。而这一切都得怪桑先生!
迪渥是不晓得安麒到底去他们家中做了些什么,总之不顾自己劝阻,硬是坚持要「尽最大努力」完成使命的她,拿著跟桑狄鸿要来的老家地址,冲动地找上人家家里,结果弄得灰头土脸回家的安麒,打从那一天起就不太对劲。
问她发生什么事,她就凶巴巴地说:「我知道自己笨、自己傻、自己鸡婆、自己多管闲事,这样你还想问什么?」
交新工作给她,她虽然三、两下就完成,事後却会沈著脸回来,还喃喃自语说:「还不够、还不行,这样子根本就不够看,我要那种累得半死的工作,最好是累得让我倒头就睡。」
要是没有新工作上门,那就是最惨的状况……安麒的压力全都往他身上发泄,他就连求她给个耳根清静都会招来更大的灾难。什么叫做他有大男人的偏见?依他看,安麒无视於自己的「人权」,问题还比较大呢!
过了一会儿,突然间安麒那边静了下来,迪渥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只见她老人家又进入了发呆状态,瞪著打斜在窗子上的雨幕,手上则不住地按著手机。又来了?他知道她正反覆地拨著一组号码,但在按下通话键之前,也一定会将它给消除掉。她要是有空的话,会一整天都这么做。
「想打的话,就直接打给他吧!一直这样玩按键,迟早那手机也会坏掉的。」将画面储存後,迪渥转动椅子方向,对著安麒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姊,你何时变得如此不乾不脆、拖泥带水的?以前的你是绝不会这样犹豫不决,你最大的优点就是那股勇往直前的冲劲,现在的你就像一辆轮胎被泄气的车子,『逊脚』到了极点。」
安麒意图反驳地张开嘴,半晌……双肩一垂,沮丧地说:「骂我『逊脚』,有点过分吧?好歹也挑点能听的。」
「话不讲重一点,对你有用吗?」
「你就不怕把你老姊的自尊毁了,害我去投河?」
「凭现在的你,就连跳河的勇气都没有。」
「……算你狠。」
迪渥微笑地说:「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你还想打电话给桑狄鹏?」
噘起嘴,安麒扭过头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想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改变心意了没,是否决定要接纳弟弟而已。要不然过了半个月,那张支票一直留在我们手里,也不是办法。」
「人家都说要付酬劳了,就把票子轧进去嘛!」
「迪渥,你怎能这么说呢?我们『万事通』可是有声誉的公司,没有做完工作,岂可收人家的钱?」
「讲是这么讲,其实是把票子轧进银行後,就真的再没有藉口可以找桑狄鹏吧?老实说,姊,你该不会看上桑狄鹏了吧?」
「笨、笨蛋,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硬邦邦,脑子媲美水泥的男人呢?况且还是个会强吻——」喔喔,失言了。安麒慌张地遮住嘴巴说:「反正绝对没有那种事!」
她越是义正辞严,越是显得可疑。迪渥拱起两道眉,决定放她一马,爱情这种事,他人还是别过问太多得好,就算是姊弟,对他人的爱情干涉过度,只会招致两面不讨好。
「那你乾脆把手机给我,我替你去问,这不就得了?」
「咦?」安麒的脸上充满了迟疑的表情。
「瞧吧,明明就是想找理由和他联络……」
「才没有!」握著拳头,气急败坏地起身,安麒将手机丢给他说:「你打就你打吧!反正我想也没有好消息。那种人才不可能会有想通的一天,我早知道了,桑狄鹏是个臭驴子、死脑筋、大笨蛋。」
对安麒的叫骂置若罔闻,迪渥找著储存在手机中的电话簿,立刻发现「桑」字,就在他要按下通话键时,却同时有电话进来。
「喂?」
「……」
怎么没声音?迪渥再次「喂」了两三次。「奇怪,不说话,那我要挂断喽。」
「等一下!」终於,一个年轻的男孩焦急地在彼端叫道。「那个……这手机是属於一位傅安麒小姐的吧?」
「没错。你哪里找?」
「我是桑狄鸿……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真巧。正要找哥哥,弟弟却自己送上门来?「放心吧,她记得很牢呢!姊,找你的,桑狄鸿。」
安麒接起抛向自己的手机,讶异地说:「狄鸿?你怎么会跟我联络呢?发生了什么事?」
「……呜……呜呜……」
「你在哭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悠……失踪……他不见……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断断续绩地,话筒彼端传来无助的求救话语。「安麒姊,我该怎么办?」
第五章
「冷静一点了吗?」
端咖啡给坐在沙发上,眼睛哭得红肿的年轻男孩後,安麒也坐到他的对面说:「现在,慢慢地把从他失踪前到现在为止所发生的事告诉我。」
「那天他说要去打工——悠在一间快递公司上班,因为我们未成年又不方便告诉对方家长的电话,所以几乎找不到什么好的打工机会,悠去的那家公司好像不是个正派经营的地方,上班时间不稳定不说,常常三更半夜还要人开车送东西到台北来。」
「开车?喂,你们应该没有驾照吧?!」
「……悠的公司好像有弄给他一张驾照的样子。」
「那不是伪造的吗?天啊!真是间危险的公司。」
「他失踪的那天也是一样,是下午临时被叫去的,说要赶送一份很急的东西上台北来。悠说他回来时八成是半夜了,要我别等他,先睡再说。可是隔天早上还是没见他回来,我那时就开始担心了……到了下午,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我终於忍不住,打电话去问他们公司的人,谁知道……对方说悠把东西送到了台北没错,可是却没有回来公司交差,他们也正急著找他。」
说到这里,桑狄鸿再次哽咽地拾起头来。「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悠他还是没消没息,我、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别激动。」安麒拍拍他的手,安抚他说。「有没有可能是他去找朋友或是……」
「那也应该会跟我联络啊!」狄鸿崩溃地大叫,将脸埋在手心里,摇著头说。「万一他要是有什么不测,我该怎么办才好?」
「的确,照这情况看来,是有些不妙。」迪渥提出第三者的观点说。「他应该是处於无法和你取得联络的状况,而且是三天都无法取得联络……或许这么说有点残酷,发生严重车祸的可能性也要列入考虑了。」
「如果是车祸的话,应该会和家人联络吧!可是我问过南宫家了,他们没有接到类似的联络电话。」狄鸿沮丧地说。
「你告诉他家人有关他失踪的事,他们怎么说?」这孩子还真有勇气,安麒心想:毫无疑问的,南宫家的人同样不会给他任何好脸色看才是,狄鸿毕竟是和他家儿子「私奔」的人。
「……他们根本不认为这叫失踪,他们说悠是想通了同性恋这条路不能走下去,一定是想摆脱我,故意从我面前消失了。他们也拒绝报警,说过一阵子悠就会回家去,还要我死心,别再缠著他们家儿子了。」
这还真是——安麒与迪渥交换一抹同情的目光——相当冷酷无情的说法,在对方家人的眼中,悠的失踪还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好消息吗?
「这种可能性也不能说是零。」迪渥摸摸下巴,冒著会被其他两个人打死的危险说。「在南宫悠失踪前,他对待你的态度有没有改变呢?」
狄鸿深受打击,脸色一白,默默低下头去。
朝弟弟挥舞著拳头,安麒以口形无声大骂著:(迪渥,你这笨蛋,讲话前也先考虑清楚啊!你这样不等於在可怜的小鸿伤口上撒盐巴吗?)
(抱歉,但总得有人扮黑脸吧?)抱歉地一笑,迪渥双手一摊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