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卿恍若无闻地远眺天际。潋滟波光闪烁在他脸上、身上,粼粼光影随轻风、随柳丝,盈盈摆落,拂掠他的缥渺与俊逸。
“你就这么不在乎她的离去?”
元卿始终没有回应朋友的责难。晶透的黑瞳悠悠远远,似乎已经看破一切,实则什么也看不见。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高人泪。
& & &冰雅进入与过往完全断绝的新生活。新婚半年多来,她毫不接触任何与“四灵”或“四府”有关的事物,彻底放弃曾独步天下的易容功夫。她安然享受豪门贵妇应有的悠闲与淡漠,闲来读诗填词,摩筝琴棋,看戏听曲,任女眷们拥着她东拉西扯。
她始终沉默,只出借耳朵。
王府生活向来别有争斗,家门内照样风起云涌。可是无论内讧得再严重,她毫不干涉。琥珀郡主几次为她宝贝的夫君小祺向冰雅求援,她也无动于衷。理由是,小祺的麻烦与“四灵”有关,她不想碰。
只有百祯知道那层冷漠下的真面目。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都得将她自泪涟涟的梦魇中唤醒,救她脱离内心深埋的伤痛。
但那感觉像幽魂一般,紧紧纠缠着她的脆弱心灵,夜夜折磨。
百祯无所谓,大方地呵护着,恣意抚慰。他只要能完全独霸冰雅就好。她变得如何退缩、如何憔悴,他都无所谓。
只要她有时会冷然凝睇,仿佛在观测他的痴狂还能延续到几时。
他当然了解女人不安的心里,也都以他最浓烈的狂野欲焰予以保证。他自信,肉体的回应更胜于语育。
然而她的不安不曾褪减。
以往的他们是在敌我对战中相互吸引,有冲突、有竞争,她还有惊世绝技在身。现在的她还剩什么?靠的只是青春,以美色事人。
纵使她已一无所长,百祯仍待她如昔,深深为她着迷。她不懂,他到底在迷恋她什么?他还会迷恋她多久?她为了百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人生重回原点,无依无靠,唯一依赖的,只有百祯。而他呢?……别再想了,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
“冰雅,你就不能看在妯娌情分上帮帮我吗?”琥珀在返回端王府的马车内喋喋不休,打断冰雅的思绪。
冰雅垂望一身毫无意义的锦绣华袍,完全想不起刚才在宫里和皇贵妃闲谈了些什么家常。
百祯却很喜欢她艳光四射的娇美扮相,更喜欢将她件件剥光……“冰雅,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琥珀愈嚷愈暴躁。
“你难道真要眼睁睁看我的小棋被人害死吗?”
“与‘四灵’或‘四府’有关的事,我爱莫能助。”
“可我的小祺是被祯二哥陷害的,你能说这与你没有关系吗?他们可是亲兄弟,祯二哥却这样利用我的小祺,害他被‘四府’整得惨兮兮,你也不管?”
冰雅冷眼茫然。当初她直指百祯利用家人的本性时,被琥珀打得半死,如今却又拿同样的问题责怪她的不是。
“是祯二哥叫小祺在御前拦截元卿贝勒的盐务奏章,也是祯二哥唆使小祺去拆开元卿贝勒的盐务密折,完全压下他查出的盐务内幕。如今元卿贝勒把矛头指向小祺,在朝堂上弄得小祺成天焦头烂额、生不如死。两个与你有密切关联的男人把我的男人整成这样,你也有脸置身事外?!”
“下车吧,到家了。”
“冰雅!”
她头也不回地冷然大步前行。琥珀天天拿这事跟她吵,吵得她已死的心又开始泛起涟漪。
不要再去管这些琐事了,不准再替这些纠纷烦心,更不准再为毫不尊重人命的怪象抱不平。她已经管过,也努力了够多,更为此被重重伤过。
她的满腔热忱,难道还被践踏得不够惨痛?
“冰雅!冰雅!”
琥珀沿路追着,无助地由愤慨转为焦躁,由焦躁转为难过。追着追着,便沦为边跑边哭。块头健壮的大姑娘,最后竟像迷途小孩似地皱脸哀泣,紧追着冰雅的背影不放。
“别这样。”冰雅故作不耐烦地甩开拉住她后肘袖的牵扯。
琥珀不管,硬是抓着她,不顾形象地失声啼哭。她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救小祺,她自己也没啥本领,但她知道冰雅可以。
冰雅尴尬地扯下手绢递过去。“不要哭成这样,很难看。”
她不管,为了小祺她什么都不管了。
冰雅无奈长叹,努力撑住快要瓦解的冷血坚持。“琥珀,你……到底希望我怎样?”
“我只是要你帮我救救小祺而已!”
“可是我……”
“我不管什么‘四府’、‘四灵’了,我要的只是一条人命啊!”
冰雅一悸。是啊,这根本无关敌我思怨,而是关乎人命。
“冰雅!”她催促着,极力施以人情压迫。“求求你,我真的没法子可想了才会找你。你就替我救救小祺嘛!”
“让我回去想一想再……”
“不要想了,就这么决定啦!”琥珀武断地遽下结论,便破涕为笑。“太好了,那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一定要管我保住小祺喔!”
冰雅无言以对,就被抛在庭院中寂然孤立,自行收拾残局。
很奇怪地,她竟然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地轻轻笑起。琥珀实在率直得令人没辙,但她的要求深深打动冰雅的心。
不管是正是邪,人命都是宝贵的,任何人都无权摧残他人性命。
和百祯好好商量这事吧。
冰雅仰望晴空,深深吐息,眼眸中闪耀着久久不曾出现的跃动光彩。她为什么会忘记自己最原始的信念与坚持?为什么要退缩得那么盲目?有些执著可以舍去,但原则却不该动摇,不是吗?
月儿,原则性的事情,不能妥协。
她闭上眼眸,防止记忆夺眶而出。她是百祯的妻子,她人生的重心也是百祯。她要护卫他的家人,如同护卫她自己的血亲,况且,那是条宝贵的人命。
而且,百祯利用家人的这项恶习,也着实该受点教训。
她精神抖擞地迈向百祯的书房.打算展开新的战役。
“百祯,我有要事得跟你——”
眼前的景象,令她的活力骤然迸碎,整个人被打在原地。
他正和一名高眺纤瘦的女子站在桌边环颈相吻,唇舌缠绵,身躯相贴。见她闯入,不惊也不避,只是微微分开绵密的吮物,双双斜睨地的呆愕。
“什么事?”他没事似地瞥着冰雅,松下环在女子腰际的铁臂,但也没完全分离。
冰雅彻底地无法反应。这样不行,她的震骇实在太幼稚,她得赶紧落落大方地表现若无其事,就像他们一样。
“冰雅?”百祯终于脱离女子,蹙眉走近。“怎么了?”
没什么。快!冷冷地不屑说道“没什么”,不过来跟他谈件小事罢了。快说!
“冰雅?”干嘛魂都没了似地死瞪着大眼?
“还是我来吧。”女于抚着百祯的臂侧优雅介入。“幸会。我是江南女华佗容贵,也是替你和百祯拜堂完婚的易容替身。”
她的替身?替到什么程度?包括圆房?包括在书房陪百祯销魂?
“你别想太多,也别胡乱猜测。”容贵冷艳疏离地高高睥睨着渺小的冰雅。
“容贵就往回江南去了,一直想在离去前见你一面。”百祯柔声引荐。
“好向我当面展示你们的友情?”
冰雅僵硬的笑语顿时弄拧了他俩的友善态度。
“你在讲什么?”百祯阴沉地眯起双眸。
“请不要说些你自以为很了不起的蠢话。”容贵低柔的嗓音充满权威感。“如果你没有能力管好你那颗胡思乱想的脑袋,就努力闭紧你不知好歹的嘴巴。”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该闭嘴的人是你。”冰雅冷冷瞪视着。
“喔?我没资格吗?”容贵笑问百祯。
“冰雅,跟容贵道歉。”
冰雅霍然转瞪百祯。他说什么?
“你实在太没规矩,道歉。”他再次凝眸警告。
她为什么要跟这无耻的淫妇道歉?
“冰雅!”他低喝。
她死瞪着他,硬是咬紧牙关.死不松口,沉默地悍然抗议。
“这就是你最引以为傲的一轮明月,世上最懂你、最信赖你的女人。”容贵的冷笑激爆了他的耐性。
“过来,跟容贵道歉!”
休想。
百祯猛然抓住她的双肩,硬押她转身面对容贵。她无声地奋力挣扎,却差点被他捏碎肩骨。
她瞠眼狠瞪地面,不发一语,坚决拒看容贵。
“你要为你的无礼负责,向容贵道歉!”
不要,她死也不要!
肩上突然拧紧的压力痛得她抽声哽咽,泪花闪烁,却硬是不抬头,不开口。
“冰雅!”他粗暴地摇憾着瘦小的身子,不断加重手劲,逼她尽快就范。
他内心急躁地狂跳。他没想到冰雅会用如此荒谬的角度看待这场误解,但这是他和冰雅两个人的问题,他不想在旁人面前解决,只能先解决她反常的无礼态度,可冰雅硬是不肯屈服。
他知道冰雅的性子有多刚硬,也知道她的身子有多娇柔,他被迫走上危险的边缘,看是会先征服她的倔强,还是会先拧碎她的肩骨。
肉体上的痛楚摧残着她的意志,她几乎无法站立,仍被他牢牢箝祝他们逐渐恶化了这场意志力的对决。冰雅的宁死不屈,逼得他掐往她肩窝最脆弱的穴位,剧烈的刺痛射上她脑门,贯穿背脊,直达四肢百骸,浑身刺痛得有如被扎人千万道细针。
百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
她努力眨眼,拒让她的懦弱溃决。她早知道自己无法永远留住百祯狂放的心,但他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她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
百祯愈是感受到她的内心,愈是恼火,掌劲一抽,冰雅痛得险些跪地,却仍被他凶猛地箝在容贵面前,无法闪避。
“冰雅。”他贴在她颈后咬牙低咒。“够了,快道歉,何必为这么一件小事把自己弄成残废?”
小事?冰雅猛地皱紧双眼,肩头未碎,心头已碎,所有的顽强抗拒在瞬间彻底瓦解。
“怎么样,想通了吗?”容贵淡漠道。
“冰雅。”他低哑地再加重力道。
她挫败地微微点头,泣不成声,低垂的面容将泪直接坠至冰冷的地面。
百祯松手的刹那,她虚脱地滑跌在地,却被他温柔地及时搂住,好让她在容贵面前站定。
奸夫在后,淫妇在前,两尊沉重黑影将她逼死在夹缝里。这就是她失去一切得来的人生,这就是她豁出一切追求的感情。
她背弃表哥,背弃师父,背弃自己敌我暂不两立的坚持,背弃善恶分明的强烈道德,背弃自己理智上的一再告诫,换来的竟是这种下常月儿,百祯对你而言,太危险。
她为什么不听劝?为什么会盲目到连谁是关爱她的、谁是玩弄她的都分不清?她怎会笨到被廉价的爱情摆布到这种地步?
“冰雅。”他柔声催促。
她缓缓抬眼,容贵冷傲的面容正杵在她之上淡漠等候,一副胜利者姿态。
冰雅直直瞪视,既无败者的狼狈,也无伤痛的哀愁。
容贵微怔,随即扬起下巴稳定优势立常“你的道歉呢?”
冰雅眼神倏地转狠。“你去死!贱人!”
百祯错愕之际,被冰雅挣开箝制,愤然奔离这场污秽的恶梦。容贵大笑,笑中有讶异,有赞赏,有沧凉,震回了百祯的神智。
他只在追往冰雅前冷冷丢给容贵一句,便让她再也笑不下去——
“永远滚出我的视线。若再让我看见你,尽管你是我姐姐,我也照砍不误!”
第十章
冰雅奔回院落,正转身把门合到一半,便被另一股霸道的力量猛然击开,震得她踉跄却步。门扉暴躁地砰声大响,在巨大骇人的身影后被重重摔上。
冰雅含泪怒视,隔着圆桌与百祯的冷冽相对峙,气氛紧绷。
“你为什么那样对容贵?”他低斥。
“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在跟她做什么好事?”她哼声冷笑,眼眶盈满破碎的泪光。
“你根本不信任我,是吗?”
“你又有哪一点值得人信任?”
百祯握紧拳头,力持镇定。“我很久以前就跟你声明过,我只有你一个女人。”
“刚才的事,你怎么说?”
“该说的是你。你如果相信我,就该明白刚才的事不可能会是你所想的那样。”而她却毫不考虑地当场认定他与容贵必有奸情。
“你们当时都已经吻得难分难舍,我还能怎么想?”
百祯气得又无奈地咬牙闭眸。行事向来冷静果决的她,为什么总是对感情上的事如此脆弱不安?难道他给的保证还不够多?
“容贵是‘四灵’里的杀手。”他捺着性子把事实讲清。“美貌是她的武器之一,用来勾引猎物,所以她必须很懂男人。刚才她只是要我教导她如何利用唇舌使男人销魂,方便她乘机使用暗器——”“不要再编可笑的借口愚弄我!‘她痛声泣吼。
“这就是暗器。”他伸指进入口中;摘下右后方深处的一颗口齿,放人她掌心。
“这里头装的全是剧毒。”
冰雅疲惫地合起泪眼,滑落掌中精巧繁复的杰作。
“容贵是我的异母姐姐,我和她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暧昧。”
她不看不听,不言不语,迳自落泪。
“冰雅。”他扶住她双臂,正欲倾诉,就被她惊骇地厌恶闪开,摇头哭泣。
她没办法忍受他的碰触,没办法忍受被他三言两语又给哄倒的自己。百祯对她来说,的确太危险。
百祯放弃地垂头重叹,沉思良久,从没想到一个女人能把他的情绪逼裂这步田地。
“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让我搬到别的院落去。”
百祯猛抬眼,看到的却是凄绝、无助、被迫至角落的微弱身影,几乎被黑暗吞灭了存在。
“你说什么?”他轻声质疑。
“我们……或许并不适合靠太近。”当初那份彼此吸引的感觉,最后却导致毁灭。
“都已经成亲了,你还扯什么鬼话!”他暴喝。
冰雅摇头抽搐,已耗竭了元气。“我们不曾成过亲。”
“我们的婚事早就成了事实!”“你娶的人不是我。”
百祯强自镇定地吞下怒火,盘旋踱步,仍忍不住一掌猛击桌面,震出巨响。他自认已经够懂女人,也已经倾力为冰雅付出到极限,为什么还是抓不住她的心?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若想休妻,也无所谓,我不会再去干涉你的生活。你可以……尽情去教导那些美艳杀手任何绝技,可以三妻四妾……”“我不需要那些女人!”他吼得青筋暴凸。
“我已经把事情交代得够明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你恨我逼你向容贵道歉是吗?可她是我姐姐,是唯一支持我娶你的人,甚至由江南赶回京来帮忙我。除了她以外,谁支持过我与你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