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吧,亭兰格格。我不知道你们在查什么案,但还是请格格放手别管它了,我相信宣慈身为御猫,他的能力足以应付大局的。”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半途而废……”她不想停手!不想停手!这是她唯一跟宣慈有联系的机会,她不想放弃,真的不想!
“还是趁早放手吧,格格。或许……宣慈只是在藉查什么案子的理由刻意亲近你。我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这点我不会看不出来,我太了解他了。”雍华的口气几近哀求。
亭兰又何尝不是?她又何尝不是在藉查案的机会亲近宣慈,否则她对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冤案为何总有种莫名的执着?雍华点破宣慈用意的这番话,像是无形中反过来刺中她的要害。
“雍华,我──”亭兰正想做最后争辩的气势,在一抬眼对上雍华那双凄迷哀求的泪眸时,所有的话语全崩解粉碎了。
还要再错到什么时候?还要再伤人到什么地步?
亭兰的心不断被难以割舍的情缘与深重的良心谴责交替折磨着。看着雍华清丽迷蒙的泪颜,亭兰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想哭的那一个。
“我答应你,不再插手宣慈的任何事。”
“兰儿?!”在一旁一直静默不语的元瑛终于忍不住惊愕出声。他知道,就连元卿也巴不得亭兰早早撒手,但理由和雍华不同,元卿是基于亭兰的安全考量才希望亭兰别再介入查案行动。任凭大家好说歹说,她硬是不肯撒手,怎么雍华只消几滴眼泪、几句话,就全搞定了?
“从现在起,我不管什么冤案了,也不想再看到宣慈。”可是她的心为什么空空的,语气也又沉又疲惫,浑身提不起一点劲儿,好象……好象心头有个部分死掉了。
“喂!兰儿!”元瑛慌张的抓着亭尔的双肩摇晃着。“你到底知不知道自个儿在说什么?”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垂眼模样,像是被拔掉翅膀、在痛苦中沉沦的受伤蝴蝶。
“你不要罗唆!反正我再也不要见到宣慈那家伙!我不要狩鹿了,我要回家!”亭兰狠狠甩开元瑛,狂乱的一阵咆哮。
“可是兰儿你──”元瑛才正要再向亭兰的肩头探去,却被一阵紫色旋风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亭兰娇弱的身影。
“亭兰的身子岂容你随意动手动脚!”一个冷酷的声音阻绝了元瑛的一切行动。
“宣慈?”亭兰猛一抬头,发觉自己竟在刹那间完全被困在宣慈披挂着紫貂披风的伟岸胸怀里。他的左臂钢铁似的紧紧围着她,右手卷起披风一角,像巨鹰展翅般,将她密实的保护在他炽热的羽翼下。
“干什么?你给我滚开!别再碰我一根汗毛!”亭兰狂暴的推打着宣慈的胸膛,咬唇怒捶的劲道,强悍到下唇被她咬破出血都不自觉。
“亭兰?”她的捶打对宣慈根本构不上威胁,但他敏锐的感觉到亭兰不对劲。“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住口!闭上你的狗嘴!我再也不要听到你说一个字!”她再也不想听到宣慈如此低沉柔切的耳语,她再也不想困在他宠溺关爱的紧密拥抱里,否则她刚刚才狠心下定的决心会就此崩溃瓦解,再也无法回头。
“亭兰!”他反手一旋,立刻扣住亭兰狂乱捶打的双拳,硬是逼她面对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亭兰粗暴一哼,恶狠狠的瞪视他关切温柔的面容。“我不玩了!什么查案不查案的,我烦都烦死了!以后没事给我滚远一点,少在我面前碍眼!”
“你在说什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亭兰不会突然做出如此情绪化的反应。
“放手!你放手!来人哪,把这混帐给我拉走,快点!”亭兰发了疯似的扭着手腕挣扎,对被宣慈捉到红肿的双腕完全没有痛觉。
再痛也比不过此刻内心的痛。她好痛,痛得好想就此消失,逃避一切。
“兰儿,你──”
“你别碰她!”宣慈一声怒喝,吓得元瑛后退两步,身旁被亭兰叫唤声引来的侍卫和其他等候狩猎开始的贵族们也吓了一跳,均不敢妄动。
他非得找个地方把事情问清楚不可!宣慈一扫逐渐热络的四周人群,毫无顾忌的便把怀里的亭兰拖向狩猎场后的树林小亭。
一阵开鹿栏的高声吆喝自远方响起,随即上百只肥美壮硕的梅花鹿狂奔而出,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致及注意力,全都掉了方向朝热闹非凡的壮观场面涌去。
“宣慈,等一下!你……”雍华急忙跟上去。
宣慈一个冷测的回眼狠瞪,吓白了雍华的脸色,也打散了她继续发言的勇气。“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我一直都待在这儿啊。”雍华简直不敢相信,难道他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那你就继续待着吧。”宣慈连“哼”她一声都不屑,冷酷的转头就拖着怀中拚命挣扎叫喊的亭兰离去,完全不把身后雍华绝望而伤痛的哀泣听进耳里。
“你放开我!别碰我!”无论她如何使劲全力挣扎,对宣慈强悍的行动完全没有影响。形势与力气上的悬殊,令她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一定要你把话说清楚!”宣慈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固执与狂怒,他就是要把事情搞清楚,他就是无法忍受亭兰如此排斥反抗他一种来自她心底真正的排斥,切切实实的反抗,不知为何,他就是感觉得到,而这感觉竟引发他前所未有的焦躁与不安。
“宣慈,你放手!快放开我……不要碰我……”亭兰由怒喊转为恸泣的嗓音,震住了一直拖着她往小亭前行的粗暴行为。
他冷静的低头看向亭兰凄艳哀绝的神情,尽是揉人心肠的娇弱泪颜。他仍无法平息自己狂乱的气息,吐出急促而沉重的白烟,在入冬降雪的严寒中分外鲜明。
他在干什么?宣慈皱着眉头,万分疼惜的放开那双被他箝得通红颤抖的小手。看她哀怜可人的模样,无助的抚着自己红肿的手腕,更教他的心一阵抽痛。
他到底在干什么?
宣慈双眉闭紧了双眼,仰头重重地深呼吸好几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气息与情绪,才渐渐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和理性。
“亭兰,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靠近我!”她像受了伤的小动物,对宣慈微微朝她迈进的一小步,都会产生莫大的恐惧。她也完全不掩饰自己哀恸的容颜,就让眼泪不停的在脸上狂泄而下,自她雪白的下巴滴在衣襟上,滴入雪地中;或自脸颊滑落至红唇上,顺着她丰润下唇的中央微陷处,一滴一滴化入雪地里,宛若消失了的珍珠。
“谁欺负你了,亭兰?”他被眼前令人惊艳的景象慑住,也被亭兰发自内心的痛苦慑住,那份痛苦彷佛穿透了他的胸膛,引起阵阵痛楚。
“就是你!就是你这个讨人厌的大混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伤痛到最高点,竟像个小孩似的哭闹着脾气。
“我什么时候对不起你?我上次不是还说过我要娶你,绝不会──”
“娶我?!你竟敢说你要娶我?!”她满脸泪痕的弯身抓起薄薄的雪和泥块就往宣慈身上猛砸。“你有没有想过雍华?你有没有想过元卿?你永远都只想到你自己!”
“我为什么不能只想到自己?感情当头,哪有那么多心思去顾虑别人!”他受不了亭兰死都不肯放下的沉重良心包袱。如果今天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两人都已各自嫁娶,那这良心的包袱还背得有理。可是目前两人都只是各自被父母订下了婚约而已,没情没爱的,甚至根本没有任何道义好担,亭兰为什么死都不肯放下心头这块不必要的疙瘩?
“我最讨厌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最恨你这种凡事都自以为是的人!我恨透了再跟你玩无聊的把戏,我根本就不屑跟你们豫王府一窝混蛋交往!”她一边大哭大骂,一边挖着泥石雪块乱砸,挖到指甲内已微微见血也丝毫不觉。
“你不是真心这么说的。”她砸来的雪石泥堆对他而言无关痛痒,但方才的话令他冷下了脸庞,也僵直了身子,双拳紧握,蓄势待发。
“我不是真心这么说?”亭兰冷哼,停下手与他对峙。“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宣慈贝勒?所有游戏统统到此结束!我对于已经玩腻的游戏没兴趣再瞎搅和,如果你还意犹未尽,请自行找别的女人代替。我打定主意就是要嫁给元卿,你少来破坏我的名誉!”
“你根本不爱元卿,你爱的人不是他!”否则亭兰的泪不会如此老实的狂流满面。
“对,我不爱元卿,可是我就是要嫁他。婚约归婚约,爱情归爱情,可是你一样也管不着!”不是的,若不是对宣慈动了情,她不会如此痛苦;若不是心头填满的全是他的影子,她不会对婚约如此踌躇不前。
“你心里明白你爱的是谁,不用在嘴上跟我强辩。”
“的确不用跟你强辩。因为咱们各娶各嫁,两不相干,根本没有再耍嘴皮子的必要!”亭兰一声怒吼,转身就跑回爱马。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元瑛还是雍华跟她说了什么?宣慈并不认为亭兰爽直单纯的性子会莫名其妙的就引爆了所有担忧、愧疚、不安与矛盾的诸多冲突情绪。
宣慈这一稍稍停顿,才惊觉远方的亭兰正跨上马背,打算离去。
不行!事情没搞清楚前,谁也别想离去!
亭兰完全不顾身后元瑛与雍华的叫唤,也没注意到快步飞奔而来的迅速身影。她想回家,只想回家狠狠的大哭一场。
她一踢马腹,收紧缰绳就驾着奔云疾驰而去,泪像冰冷的刀一样滑过脸庞,向脑后飞去。
伤害别人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她伤到宣慈了。虽然他口中的话语十分坚定、心底也十分自信,对她的了解更是深到令她想不顾一切奔至他怀里相拥。但他的表情却泄漏了他刹那间受到的打击。他明知她在作假,明知她在胡诌,明知她说的全不是真心话,可是假话也会伤人。她刺伤了宣慈。当她见到宣慈方才眉头轻蹙的惊愕双眼,一句句肯定的话虽击碎她的谎言,却击不碎被她刺伤的容颜。
明知是假话,在听到的一瞬间仍会受伤。她现在才发觉白己千个不愿、万个不愿,就是不愿伤到自己心爱的人。可是她刚才做了什么?她伤了宣慈,自己的心也好痛好痛……
对不起,宣慈。对不起……
“亭兰!”
宣慈在远处一声惊恐的狂喊,注意力放在鹿栏上的人全回眼望去。刹那间,所有人全变了脸色。
亭兰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忽然被抛到半空中,全身没有重量似的。湛蓝的天空,低矮的白云,美得像是额娘常唱给她听的蒙古歌谣。迷人的梦幻蓝彩,碧洗的无尽天际……
这是她最后看到的景象。
当她重重坠落地面时,宣慈疾奔甩出被他卷成一团的紫貂披风,正好甩进亭兰落地时颈项与地面间的空隙。但她落下的身势太猛,头部在撞击到披风枕之后仍顺势反弹向侧边硬土上。一个及时接救,宣慈的手捧住了她差点头破血流的脑袋。
“亭兰格格坠马了!”
“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停!别再开鹿栏!狩鹿中止,硕王府的格格受重伤了!”
“快抬轿来!”
宣慈跪在亭兰身旁,紧紧拥她在怀里。为什么慢了一步?为什么不再奔快一点,追上她被摔落的身势?为什么没能好好保护她?亭兰如此娇弱,哪能承受这重重一摔?为什么?为什么?
无论周围的人如何劝阻,元瑛和雍华在一旁如何拉扯,都分不开宣慈深切搂着她的架式。他为什么会犯这种错?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女人摔成这副满身是伤的模样,为什么?
一个细微的力道惊醒了他深沉的自责。怀中已昏眩过去的亭兰,小手居然在无意识状态下轻轻握住宣慈的衣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无力的微动手指。
“……七……宣慈……”
“什么?我在这里!亭兰,我在这里!”宣慈焦虑而急切的贴在她耳边反复叫唤着。这一亲近,他才听清楚她昏迷中无声的喃喃唇语──
“对不起,宣慈。”
只为这呢喃的一句,宣慈差点热泪盈眶。等他回神起身时,才发觉自己竟思绪缥缈了如此久长。
亭兰已被大票人马恭送回府,狩猎场的鹿群也一一被抓回鹿栏中,方才欢闹与惊惶混乱的场面全过去了,公卿贵族们也纷纷踏上回程。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远方收场的仆役们偶尔飘来响声,一切平静得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天空无声飘落着纷纷白雪,静静的落入地上雪泥中。
他这一低头,才看见自己身上沾到的斑斑血迹。他紧揪起一块红渍,虽然没有滴下泪,但心头滚烫的感觉再度蔓延至眼眶仍残留的余温。
第七章
“亭兰坠马?”硕王爷两眼瞪得大如铜铃。
“福晋已在格格的瑞云阁里看照了。”一名仆役慌张的向硕王爷禀报。“送亭兰格格回来的雍华格格也陪在房里。”
“雍华?”
“多罗郡王府的格格,宣慈贝勒的未婚妻。”
一听见宣慈,硕王爷的眉头就蹙成一团。可是宝贝女儿正在房里宽衣诊伤,他这做爸的也只有待在外头干踱圈的份。
“怎么坠马的?亭兰六、七岁起就跟奔云玩在一块,天天跑马出游,哪时摔下来过?”搞不好是豫亲王那狡猾的儿子宣慈暗做手脚。
“禀王爷……”仆役答得有些怯懦。“奴才听在狩猎场应侍的马僮们说,亭兰格格在尚未上马奔驰之前,正与宣慈贝勒发生口角。”
什么?硕王爷的眉毛跟青筋一块儿往上挑。“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硕王爷这头是愈听愈火爆,硕福晋那头是愈搞愈心焦。
“太医,情况如何?”
“福晋请宽心。亭兰格格真是福大命大,脱臼的手膀子已经接回去了,几处外伤也不成大碍。以这情势来看,当时落马的力道十分强劲,没摔断颈骨、当场送命,实在是太幸运了。”
有太多意外落马者,都丧命于摔在地面时颈部骨折,连挣扎和痛苦的余地也没有,当场死亡。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硕福晋心疼地紧握亭兰处处擦伤的小手,泪流满面。
“额娘,那我去通知阿玛一声,免得他在外头干着急。”亭兰的大嫂莉桐柔声交代过后,便温婉地转向雍华。“雍华格格,也谢谢你护送亭兰回来。只是时候不早,怕会耽误你太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