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方儒筝正想走出去时,月笙叫住了他。
「老师……」她咬住嘴唇。
他的脸上仍是一股笑意,「什么事?」
「听说老师要结婚了……]月笙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睑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嗯,要不要祝福老师?」扭曲的嘴唇有种痛苦的成分。
「我……]月笙极力忍住盈眶的泪水。「祝老师百年好合。」
「谢谢你。天快暗了,快走吧,免得危险!」他淡淡地说。
「是,老师再见!」月笙连忙的提起袋子,从他面前走过。方儒筝却忽然唤住她,表情怪异。
「月笙,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我身不由己……」他黯然地说。
月笙猛然转过身来。「你……]她结巴得说不出话来,脸红心跳地看着他。
「昨天,若水偷偷告诉我的。」他平静地说。
月笙简直羞得无地自容,脸上似著火般的热辣。「我……我……」
他宽容地一笑,「过去的事就算了。年少轻狂时总是会较多挫折,所谓「人不痴狂枉少年],等有一天,你再回想起来,你会觉得那只是生命中的—段插曲而已。」
月笙沉默地盯著他。「真的吗?]她的心里却明白这不会过去的,只会逐渐的沉淀在心里。
「嗯,走吧!我要熄灯了。」他故作轻快地说。
「老师再见!」她但同时在心里对她的暗恋道别。
* * *
月笙诧异地看著哼着小曲儿的父亲。最近他的心情都很好,每天哼着小曲儿,还计划这两年要带月笙回大陆去探亲。
月笙虽然很兴奋能回那身份证上的家乡去看看,心里却纳闷,他们哪有多余的钱可以充旅费。因为最近店里换了两个雪柜,又加装了几部闭路电视,哪来的钱呢?
但是父亲总是眉飞色舞的告诉地,最近又赚了多少,要再投资进去,月笙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生意这么赚钱,但是父亲总是说——是和朋友合伙投资的。
「爸,你在高兴些什么?」她拿著毛巾和清洁剂,擦着玻璃柜地问。
李豪拿起计算机按几下,冲著她咧嘴—笑。「爸爸在想把咱们这栋房子拿去银行抵押借钱。]
「为什么呢?」月笙停下手边的动作看着白己的父亲,抵押货款,为什么呢?
「我想再放些钱进去你陈妈妈弟弟的那家投资公司,钱滚钱的赚利息,总比咱们五元十元的赚要快。」李豪脸上泛著兴奋的红光,口沫横飞地说。
「可是,爸,安全吗?」月笙有些担心地看看这家不小的店面,「以前有很多的投资公司,到后来不是都倒光了,而且也使很多人赔掉大半辈子的积蓄……」
月笙犹未说完,她父亲挥动着双手。「不会的啦,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跟总经理是我以前的同事,他们部放钱进去了,况且听说里面有很多的人是对投资这门学问十分熟悉,这怎么可能会倒呢?」
「爸,小心一点总是好的。」月笙无论如何总挥不去那股不祥的感觉,并且重重的压在心头上。
「我知道,等钱赚够了,我就带你回老家去。你叔叔跟姑姑们都还在呢。哎,只是你爷爷奶奶却一早死了。否则,现下我们一回去,可就热闹了。」李豪拿出那本大陆寄来的家书,感慨地说。
月笙拉著父亲的袖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爸……]
李豪看到月笙沮丧的模样,于心不忍的捏捏她的腮帮子。「算了,丫头啊,想不想吃豆瓣鱼?爸爸晚上烧条大大的豆瓣鱼给你吃。去看看鱼有没有跳出饭煲?」
月笙两眼马上发亮,笑逐颜开的往楼上跑。「爸,你几时点好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李豪交代了吃着饭盒的两个店员后,也尾随她上楼。
「我看你最近瘦了些,怎么啦?功课量很多啊?」李豪挟了块肥腴的鱼喃放进月笙的碗里。
「没有啦,天气热就吃不下嘛!」月笙盯著碗中的鱼肉,轻描淡写的说。
她怎能说出她是为了那个人而消瘦的呢?为了他,她整天恍恍惚惚的,连上课时都呆若木鸡的只能瞪著黑板上的字体。王佳玲的笔记变成她的救星,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方儒筝要结婚的事已经传遍校园。班上有同学提议要送礼,也有人认为送礼金较体面:现在,礼物和礼金已经使班上分离成两派,但是大多数的人如月笙和王佳玲至今仍未决定要依哪一派。
班上同学都缠着月笙问些有关新娘子的事,因为她家就住在纪芙蓉家对面,自小就认识的了,月笙总是得在下课时间,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那些话——
「对,她很漂亮,有时候会到我家买东西……」
「听说她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当AE。我不清楚吔!我很少跟她讲话……」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可以去问纪若水,他应该比较清楚……」
这此话都一字一句的撞击着她的心,就像有根针在刺着她那流着血的心一样,而她表面上甚至还得强颜欢笑,免得被同学发现她的异状。
「月笙、月笙、在想什么,快吃吧。]李豪将菜堆得月笙的碗都尖出来了。
「爸,你挟这么多菜我怎么吃得完嘛!]月笙有些好笑的埋怨着说,「每次都这样!]
「快吃吧,我有事要找陈妈妈去。」李豪扒了几口饭,擦擦嘴说。
[什么事啊,爸,你不等吃饱了再去?」月笙指指他碗里的饭菜,奇怪地问。
[事情重要,等我回来再吃吧!」说完擦好手,他匆匆忙忙的就走了
第二章
订了婚的方儒筝成为学校中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这也难怪,对这群半大不小,正沉迷于罗曼蒂克幻想中的小女孩而言,有什么比结婚更浪漫美妙的事!
她们变得喜欢上国文课了,既可以打趣老师,逼供他的罗曼史,甚至连他求婚的方式、台词都被要求一再的演练给她们看。
忍受了如坐针毡的几堂课后,月笙开始跷课。由于学校管得非常严,请假必须有医生证明文件,这一点在月笙是没有任何困难的——因为她的死党,王佳玲家是开医院的,她总是偷偷拿几张请假单给月笙,然后再自行填上日期,两人就专跷国文课出去闲逛,甚至有一次还跑到游乐场去玩。
月笙是独生女;王佳玲则是家中的异类,几个哥哥姊姊不是读医学系,就是已经在自己家中的医院上班了,就只有她,天生不是那块料,所以家人也都明明白白的表示——只求她能混帐文凭好嫁人就行了。
处境相似的她们,一入学就结成莫逆之交。也因此,月笙的心事,王佳玲没有不明白的。
「月笙,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我们要是缺席太多次的话,平时成绩就糟了!不过,你的作文成绩那么高,应该没问题的。」王佳玲舔著指头地说,手里的甜筒在太阳的照射下,兀自滴个不停。
「喂,佳玲,快在这边吸一口,你的甜筒都快溶掉了,快吃啦!」月笙指指佳玲手上的甜筒说。
佳玲赶紧用力地吸一大口。「是谁说要吃甜筒的?烦死了,手都黏答答的!」
月笙好笑地看着她。「小姐,是你提议的。」
「哦!那又是谁说要在太阳下逛街的?」佳玲看着雪糕又顺着她手肘往下流,弄得她一身狼狈时,嘟着嘴说。
「也是你,小姐。]月笙将剩下的甜简丢进垃圾桶里,笑着说。
佳玲想想,也将甜简扔进垃圾桶中。[哎,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活该找罪受,」她接过月笙递给她的面纸,自嘲地说。
两人朝着一间茶艺馆的二楼走去。这间茶艺馆由于一切部强调自助式,价钱又便宜,因此十分受学生们的欢迎,它的室内采取榻榻米的装潢,挑高的檐柱、栋梁间,到处可见鸽子,及一大堆说小出名儿的鸟在其间鸣叫,而中间的回廊上,有时还可看到母鸡带着一群小鸡逐跑,或在地上啄著米粒,或者是客人喂食的花生及瓜子仁。
佳玲脱掉鞋子,赤足的在榻榻米上跑跳着。「好棒,没有其他的客人吔!]她肆无忌惮的大叫著。
月笙脱下鞋子要放人鞋柜中时,却发觉柜中已经有几双男人的鞋子,她正要出声警告佳玲,对面的帘子一掀,有个女人的脸恰好和月笙面对面。
那是纪芙蓉——方儒筝的未婚妻、她只是向月笙点个头,随即又钻进那个房间内,月笙这才发现,在那些男人鞋子旁的最角落,赫然有双细跟的高跟鞋。
「那是谁?好漂亮。她跟你点头,你认识啊?]佳玲伸伸舌头的瞪著那张帘子问。
「她是纪芙蓉。」月笙将鞋子摆好,扭开小方桌仁的台灯,淡淡地说。
「纪芙蓉?纪芙蓉……好熟的名字……」佳玲仍旧少根筋地重复着那个名字。
「她就是方儒筝的未婚妻。」月笙难过地说。
「嗄!」佳玲的嘴巴大得可以塞下两只鸡蛋。
看到好友难过的模样,佳玲决定好好的鼓舞她。「她看起来好老喔!比起来,你漂亮多了。」
「佳玲……」月笙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我是说真的,」佳玲滔滔不绝地说。「你绝对比她漂亮,我人格保证!」
月笙笑著将煮沸的滚水冲进壶中,再依序的温著小小的陶杯,「佳玲,没关系的,她是我们以前住在眷村时就有名的全村第一大美女,我现在难过归难过,总会过去的。等到有一天我看到他不再难过时,我就不会再跷课了。」
「好,我对你有信心,我们待会儿去哪里吃午饭,还是在这里吃客饭?」佳玲突然想起来的问。
月笙受不了的捶她的背。「小姐,你刚吃了煎饺,又吃蚝饼,还吃甜简,现在又饿了?」
佳玲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说是饿,倒也不会;只是嘴馋!」
「你喔,我真受不了你!」月笙榣着头说,却也一手打开菜单,和佳玲研究了起来。
* * *
月笙瞪着手中的喜帖,那种红野野得令人似乎连闭上眼睛都抵挡不了的刺眼,浓郁的香水味也泼辣的直钻进周遭人鼻中。烫金的字体花梢的写着方儒筝跟纪芙蓉,其下则是日期:八月廿三日,地点是社区中一家相当有名的北平酒楼。
「爸,你要去喝喜酒吗?]月笙晃晃手上的喜帖,问着她父亲。
「当然,你也要一起去啊,他不是你学校的老师吗?纪家跟咱们家也蛮熟的,按礼数咱们可不能失礼,—定要去的。]她父亲按着计算机对着帐目。
「我不想去,」月笙连忙地说。
李豪停下动作,摘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八月二十三日,你学校不是还在放暑假吗?为什么不陪爸爸去呢?」
「人家……人家……」月笙词穷的瞪著自己的手指。
「我知道了。」李豪抽出几张大钞给她。「去买几件衣服,爸爸是个老粗,不懂你们女儿家的那些玩意儿,你找佳玲陪你去买,不够再向我要。]
「爸。」月笙几乎为自己的隐瞒有些罪恶感。「用不了这么多钱的,]她把几张钞票又推回父亲手上。
「去多买几件漂亮衣服,年轻的女孩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朵花似的,不要整天穿条牛仔裤,男不男女不女的。] 李豪指指月笙身上的牛仔裤说。
「爸……]月笙哭笑不得的望着父亲。他的观念里牛仔裤是男人的衣着,已经是根深柢固了。
李豪将鼓鼓的公事包夹在腋下。「爸爸出去一下,你要不要跟我去?]
[去哪里?」月笙提不起劲的问,由于老师调课,加上她今天本来就只有两堂课,结果变成全天都没课了。
[到投资公司,你陈妈妈她们也要去。待会儿我们还要去公司听导师讲解盘势。」李豪笑著说。
月笙一想到陈妈妈那尖锐又高八度的嗓音就没劲了,她摇摇头。「爸,几时开始你也在炒股票了?」
李豪兴致勃勃的拿出一大叠的走势分析图给她看。「我也不太懂。反正你陈妈妈认识什么大户的,她都会报明牌给我们这些不懂的人,有钱大家赚嘛!]
月笙睁大眼睛,眼前这个老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那个克勤克俭,一再教导她人要知足的人。是他已经变了吗?还是自己变得会挑剔起自己的父亲了?
[那我走啦,你找佳玲玩儿去吧!]李豪说完走了。
* * *
门口红纸上张牙舞爪的写著「方纪府喜宴」,月笙和佳玲跟在父亲的背后,有些迟疑的迈出每一步。
「好多人。]佳玲小声的在月笙耳畔说着。
月笙的眼睛突然看不见其他的人、事、物,耳朵也听不到其他的人听说的话。她的视线,她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在台阶前迎接客人的人影所占据。
新郎倌打扮的方儒筝,刻意吹整的发型使他别有一股说不出的潇洒,他穿套黑灰色西装,领口系条缀有红色线条的深蓝色领带。月笙着迷似的望着他,在看到他左胸前那飘著红纸条的胸花时,她忍不住的瑟缩了一下。
她们被安排和陈妈妈同一桌,离新郎新娘的主桌,只有一桌之遥,月笙不时的偷偷觑著方儒筝,他脸上一直带著浅浅的微笑,游目四望的跟熟人打招呼,点着头。有时他会朝月笙她们这一桌看来,月笙便慌乱的躲着他的目光,偶尔来不及躲避被他逮个正着,她也只好硬挤出个微笑,但他却总是回以扭曲的微笑。眼神中似乎有种悲哀,然后很快的掉过头去。
「月笙,别太明显了!』住玲掐了她的手臂一把说。
「刚才那个广播电台陈妈妈一直叫你,你都不理她,她一直在看你到底在看谁?我只好跟她说,你是看新娘看呆了、再不小心点,你当心闹笑话!」
「嗯,我知道了。」月笙低声地说,这时她才认真地端详起新娘子。
纪芙蓉今天穿着一套完全表露身材的嫁裳。衣服的本身是象牙白的低胸露背礼服,在裸露的大半个胸脯及后背上,是镶有亮片及碎珍珠的细纱裹住她丰腴的肌肤。
她那头飞瀑般的头发,绾成个圆圆的髻,盘在头顶上,沿著发髻有着鲜花缀成的花冠,及顺势披散而下的头纱、脸上的妆就一如平常的地无懈可击,此刻她正笑得花枝乱颤的,不知是在笑些什么事?
「她好漂亮。」月笙喃喃地说。
「谁?」嘴里塞着一只虾的佳玲,抬起头随口问。
月笙朝纪芙蓉那边点一下头,「新娘子啊,她今天好漂亮喔!」
佳玲只是耸耸肩的继续进攻盘里剩下的虾子,耳尖的陈妈妈却听到了,她笑吟吟地望著月笙和佳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