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烘烘的铁皮搭建工厂,各种器械的轧嘈和空气中飘浮着的无病呻吟流行歌曲,在这夏蝉竞鸣的季节,谱成了烦躁的夏日午后。
跨着极大的步伐,当那个穿著POLO衫、牛仔紧身裤,和一双闪亮得几乎可当镜子照的短靴,脸上挂着帅气墨镜的男人出现时,并没有引起很大的骚动。
老板叼着烟,不时地用他意淫的眼光,打量着对面打扮凉快的会计。师傅们忙着检视着客人们送来修理的车子,学徒们则三三两两拿着橡皮管,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洗着已修好的车。
交叉着腿站在大门口,以评估的眼光打量着这间半僭建的修车厂;李友朋,这个朋友们称之为小李的彪形大汉,凌厉的目光在那些堆栈如垃圾山般的零件或纸箱,以及散漫没有士气的员工身上溜过去,挑了挑眉,他决定速战速决,笔直地朝着那个胖老板所坐,看起来是这家修车厂里唯一有冷气的地方走去。
「喂,菲碧,妳看那个人像不像英雄本色的周润发,他不知道找企鹅干什么耶?」拽拽躺卧在车下的那双长腿,马英明低下头,吊儿郎当地凑向那个戴着棒球帽,浑身沾满油污的同事。
「去你的,每个人在你眼里都像周润发,我看啊,八成又是企鹅跟人家的老婆瞎搞被逮到了,不然又是地下钱庄来讨赌债,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的!」做了个你知我知的表情,菲碧动手将螺丝锁回去,查了半天,她终于找到漏油的元凶了。
利落地自车底爬出来,菲碧不经意地伸伸懒腰,漫不经心地瞄瞄马英明所说的那个男人。隔着用厚透明塑料片搭成的隔间,她听不见他们在谈些什么,但看样子气氛似乎不是很火爆,这倒令她有些诧异了。
说到企鹅,也就是这家修车厂的老板叶承中,所有听闻他事迹、纪录的人,没有不摇头的。这号人物痴肥矮短,整张脸肥到五宫中只剩血盆大口清晰可见,其它的器官都被横肉溢油挤得几乎要变形了。尤其是那双浓浊的倒三角眼,更是瞇成小小的缝,只有在看到美食,或是衣着暴露的女人时,才会陡然睁大,露出贪婪之光。
偏偏这老小子仗着自己多了那么几个臭钱,爱在女人面前摆阔充凯子,所以老是招惹到不该碰的女人--不是挺个肚子由家长押来谈判的跷家小女孩;就是某暴发户的情妇;有时甚至是人家的黑市夫人。
通常碰到这种情况,企鹅总是一通电话急召他那可怜认命的老婆,还有溺宠他这个独生子,却拿他没办法的父母来收烂摊。至于那似无底洞的赌债,更是附近左邻右舍余暇时,拿来闲磕牙聊天配茶用的话题。
反正这档子事总有一定的轨迹可循,他先失踪个几天,然后像从酱缸里捞起来的咸菜般地出现,不出三天,身上纹龙刺虎,个个比狠比势力的兄弟或是地下钱庄的讨债保镖就会出现,威胁恫吓地讨钱。
大概是在兄弟或保镖们打第二拳,或者亮刀子耍黑星、红星手枪之后,她们便可看到出租车载着企鹅那个老是全身瘀青伤痕的老婆,还有早就为他操烦白了头的父母来。
前些日子才有个师傅暗地里替企鹅这一、两年来,这种「经常性支出」做了个小小的总结:大概他家因为都市计画而增值的土地,都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天晓得他再这样搞下去,还有什么可以卖的?
懒洋洋地晃动长长的腿,菲碧径自从一旁的洗手剂里抓起一大坨的清洁剂,仔仔细细地搓揉着指缝间的油污,心不在焉地朝水槽走过去。对办公室里的例行公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菲碧,今天晚上有没有空?我们去看电影『天煞地球反击战』吧,听说连荷李活电影大亨都公开说好,怎么样,今天开始演了咧!」斜倚着洗手槽,齐彗国,这个厂内最冷漠的年轻师傅,用他一贯淡淡的语调说着话。
「小齐,恐怕不行,因为今天我妈要加班,我得回去煮饭给我爸吃。下回吧!」洁白的洗洁剂在菲碧的搓揉下,已经吸饱油污而成黑色的碎屑,她扭开水笼头,将油污和黑屑一并以水冲凈,然后拉起一旁的抹布擦着手。
「妳爸的眼睛怎么样了?」
「医生说他的白内障已经太严重了,虽然动了第二次手术,但情况还是很不妙,现在只有等这几天拆线后,才能知道结果。」叹口气的提起工具箱,菲碧打算再去跟老板为老爸请假,谁晓得他又要说什么刻薄话了。
其实说起她老爸辛裕生,可是这修车厂里的元老兼最高竿的师傅。别看企鹅虽然是老板,但若没有老辛的实力技术,企鹅又怎么有能耐堂而皇之地收取比别人高了数成的修理费。
但企鹅这短视的肥佬,却从没有「鱼帮水、水帮鱼」的观念,每每用那种施恩的态度对待底下的员工,令这家修车厂几乎要成了附近如雨后春笋般新开的新修车厂的员工训练班。
对这人称黑手的行业有兴趣的年轻人,在这里向这行里最顶尖的老辛师傅学得差不多后,即在受不了企鹅的尖酸刻薄中跳槽到附近的修车厂,甚至自立门户,也大剌剌地开起修车厂来了。
菲碧也曾不止一次的建议老爸,换个环境试试看,但老爸总是沈默地摇摇头,旋即钻到车下修车,对这个话题从没反应。
正要敲那扇简单用三夹板权充的门时,门却突然地打开,令菲碧吓了一大跳,正好和那个全身都是黑色系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他很高,这是第一个跃人菲碧脑海里的印象,约莫一八五的高度,雄厚的胸肌在紧绷着的POLO衫里充分地伸展着,似乎随时都要挣脱出那薄薄的束缚似的明显。
凌乱的刘海盖到眉际,和那只墨镜连成一片,使他的脸被遮去一大半,高耸的鼻子,在鼻梁附近有断过的痕迹;唇的棱线很明显,此刻正紧紧地抿着,下巴方方的,在正中间有个狭长的涡。顺着他粗犷的颈子往下望,二头肌鼓鼓地胀大,由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看到的凈是粗壮的肌肉,宽肩窄臀,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合宜地裹在紧身的黑色牛仔裤中,再加上那双油亮的靴子,菲碧不得不承认,这年头连流氓都挺注重打扮的!
将那张支票递给眼前这个脑满肠肥的男人之后,小李很快地将这窄窄空间内的情况好好地打量一番,首先那张可笑的所谓董事长大牛皮椅要撤掉,然后把这些堆得乱七八糟的垃圾全清干凈,还有那个坐在老板身旁,不断地藉由玩弄自己头发而压迫胸部,意图挤出可笑的乳沟的会计,也得弄走。
这里以后要收容的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放一个这么放浪的骚货在这里,足可引起世界大乱。至于帐务的问题,就全扔给NICK的会计师吧!
跟着步履蹒跚的前老板很快的在宿舍绕了一圈,小李愕然地看着只用三夹板隔间的宿舍,充满了潮湿腐败气味,室内唯一的日光灯已经一闪一闪地宣告着即将寿终正寝,没有空调,有架老旧的小电扇颓然被放在已少了条腿的椅上。
而这个出手阔绰的老板,竟然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说这是他给员工的福利--宿舍。摇着头,小李在几乎透不过气来之前,抢先地冲出他所谓的宿舍,心里有着很大的震撼。这……身为前石油王国酋长的贴身侍卫长,小李要说,就算在嫉恶如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沙漠民族中,囚犯所受的待遇,都比这里的员工要好太多了!
忍着那股突如其来的怒气,小李蹙着眉头,随着他来到办公室。看来这笔买卖还真是太便宜了这肥佬,当初他信誓旦旦有空调,而且是中央系统的宿舍,宽敞且有冷气的修车厂,现在全都一一现形,成了最不堪一击的破洞,而我竟然一时不察,就这样买下了这座烂摊子……
「老板,我爸爸可能还要再请一个礼拜的假。」掠过那名黑衣人,菲碧趋前向着企鹅说,等着他那苛薄的冷嘲热讽。
「还要再请一个礼拜?小辛啊,妳以为我是在开救济院吗?妳爸爸半年给我开两次刀,再这样下去,我的客人都等跑啦!」挥动着肥短的手指,企鹅咆哮着逼近菲碧。
强忍着气,菲碧低声下气地想为父亲辩解。「老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上次开刀的效果不好,所以……」
「好啦,好啦,妳别再跟我?唆了,反正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们的老板。喂,你们全都给我过来,我有事要宣布!」扯着大嗓门,企鹅对着修车厂内其余的员工们,高声地吆喝着。
看着逐渐聚集的员工们,企鹅得意地摸摸胸前口袋里,那张仍热烘烘的支票,以一种君临天下的态度,面对这些曾为他赚了不少钱的员工们。
「咳咳,呸!」清清喉咙,再吐口痰,企鹅在得到所有人的注意之后,这才喜孜孜地再度开口。「唔,这个……是这样的,我呢,已经把修车厂顶给这位李先生,连宿舍的房子也卖给他了。我不知道李先生以后要不要用你们,所以你们把行李整理一下,好了,没事啦!」
「老板,那我们的遣散费呢?」一直站在菲碧身后的马英明,突然开口叫住正努力地想将自己肥胖的身躯,硬塞进他那辆可怜的小房车中的企鹅。
「什么?什么遣散费?」尖锐地叫了起来,企鹅又千辛万苦地挪动他短短的腿,气喘吁吁地冲到马英明面前。
「你倒了,把我们的工作给搞砸锅,当然得给我们遣散费。再说你当初没有帮我们办劳保,不是说把那些钱省下来给我们的吗?」马英明右手拿着的螺丝起子,不断地敲打在他乌黑的左手掌里,态度却不是开玩笑的强硬。
「我呸呸呸,谁谎我倒了来着!什么遣散费啊?我告诉你们,老子供你们吃住,就已经很对得起你们了。劳保,干嘛要劳保?你们不是都有健保!搞清楚,我是把车厂跟房子都顶给别人,他要不要雇你们,干我屁事啊?」
「喂,企鹅,你不要欺人太甚,当初你自个儿说要把每个月的劳保费省下来,先帮我们存在银行生利息……」后头有个师傅也忍不住动气的叫道。
「是啊,要不然我们上个月的薪水呢?今天已经是四号了,明天就要领薪水,你今天把工厂卖掉,你存的是什么心啊?」
「对啊,你还欠我们一个月的年终奖金……」
「还有三个月的加班费……」
面对来势汹汹、声声讨伐的员工们,企鹅掏出手怕慌乱地擦着额头不停冒出来的汗水,整张脸急得涨红了。
「呃……呃,反正我已经收了上期和大部分的款子,李先生,尾款就等后天交齐。至于这些人,那个马英明,他是个懒虫,做一天休三天,整天打混摸鱼;而那个齐彗国,做事是还顶勤快的啦,可是一不注意他就要开着客人的车偷偷去兜风;至于小辛的老子老辛啊,技术是一流的,可惜年纪大了,三天两头生病;现在小辛来顶他的位子,倒也还说得过去,李先生,要不要用他们,你看着办,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挥汗如雨地闪避着员工们的质问,企鹅叶承中急急忙忙地溜回车子,使劲儿地将痴肥的身子塞进车里,眼看就要扬长而去。
但他的如意算盘并没有得以实现,除了员工们曺情激愤的围住他的车之外,挂着墨镜的小李也遭着他长腿的巨大步伐,拦住想要升起车窗的企鹅。
「叶先生,我们所谈的价钱是指房地产权清楚、员工聘雇合约完善的情况下才得以成立,现在这个样子……」指指那曺已经各自拿起钳子、螺丝起子、榔头的员工们,小李故意让话悬在半空中,等着企鹅的回答。
「这……这……李先生,我们已经说好时了。这些钱我得送去给赌场,你现在可不能反悔啊!」
「可是,你也不能把这个烂摊子,就这么扔给我!」
「那……那你要怎么办?」
「我看这样吧,既然我们还有一笔尾款未清,那么,就用这笔款子先把员工们的遣散费、加班费,还有……年终奖金先解决吧。」除下墨镜,小李凌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企鹅,令企鹅脸色大变。
「什……什么?」整个人往上弹了起来,企鹅肥壮的头在车顶上撞出了极大的巨响,整张脸都成了猪肝色,期期艾艾地口吃着。
「如何?否则的话,我可不敢接下这家修车厂,毕竟谁也不会拿白花花的银子开玩笑,不是吗?」
衡量着眼前的情势,企鹅窄而泡肿的眼睛瞇了起来,沉吟了几分钟,他悻悻然地激活车子。
「好吧,但是剩下的钱还是要还我,还有,劳保费我只付三分之一,那是他们该付的,我可没有义务帮他们付保险费。」企鹅五短的肥胖手指,有如吃撑了的蚕,挂满了各式宝石碧玉的戒指,在众人面前挥舞着。
举起手制止员工们抗议的叫嚣,小李将手指关节拗得咯啦咯啦响,缓缓地俯下身,看着企鹅的睑,彼此近到看得清对方脸上的毛细孔。
「叶先生,我想你还没有弄清楚我的意思,我不管谁该付多少钱这些小问题。我只知道我要的是个干干凈凈的修车厂,大家心知肚明你有多需要这笔钱,假如这笔买卖吹了,我想赌场那边也不会再给你宽限期……」
如果刚才小李的话算是威胁,那他现在所说的话便似催命符般的令企鹅立即闭上嘴,绿了半张脸的在员工们的欢呼声中,狼狈的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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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气冲天的烟尘味之后,小李将墨镜重新挂回脸上,以脚跟为轴,一个急旋转身面向那曺突然之间没有了声音的员工们。
透过黝黑的镜片,小李一个个地打量着眼前个个怀着既惊惧又忐忑心情的员工们。他的目光首先停留在那些有着黧黑面孔的中年人,根据他所得到的情报显示,几乎现在市场上所可以喊得出名号的改装或修车师傅,全都在这里了,除了那位因为白内障而开刀的辛裕生之外。
那个三天两头打混摸鱼的马英明,在外面自组了个工作室,赛车场上的改装车,由他手中出产的占了不少。而一脸桀骜不驯地斜倚在一辆已经锈了大半车子的年轻人,他可是最近连着几次房车大赛的黑马,是本地车坛新兴的后起之秀。他似乎是叫……叫齐彗国吧!
眼光流转到那个戴着棒球帽,神色漠然地站在后面的年轻人身上。小李微微地扬扬眉,试图在印象中找出他的姓名,但依据刚才企鹅跟他的对话,可见他就是小辛,那个据说足以继承老辛技术的小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