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壮士……这、这位好汉,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站不住,整个人再次倒进床里,而床里头那名女子在鹰雄拔出腰间软剑时,已昏了过去。
瞥见招弟不可置信地瞪住那堆白银,虽然肉痛,心中淌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要银子没问题,两位双手能捧多少就捧多少,还是……还是我让人给二位取只麻袋来?”
“这便是吴天霸拿来贿赂你的肮脏钱?”招弟小脸更红了,让怒潮淹没,想不到一个父母官能做出这般荒唐之事。“你这狗官,只图享乐,助纣为虐,帮着恶人折腾百姓,你真该死!”道完,她“刷”一声长剑出鞘,剑尖同样抵住对方咽喉,性子中的豪气侠义全激将出来。
招弟弓步向前,剑往前一送,刚划破那县官皮肉,鹰雄手中的软剑竟倒挡回来,将她的剑硬生生震荡开来,又回来指往县官,整个过程在眨眼间上演。
“莫冲动。”鹰雄沉声一吐。
那县官死里逃生,吓得差些尿裤子,抖着唇语不成声:“姑、姑娘,姑奶奶、女大侠……别、别别冲动,大家都、都不冲动……”
招弟持剑瞪着,一脸不平之气。她哪里冲动了?这种贪官污吏仗着权势和职责之便,对百姓为害最深,本就该杀。
鹰雄深深凝视她,似乎想传达什么,接着视线转到那个狗官脸上,严冷地道:“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做到我所要求的事。”
“我一定、一定竭尽所能,大侠想要什么?我肯定帮你办得妥妥帖帖……”听也没听什么事,反正先应承下来就对了,先逃过眼前这关要紧啊。
鹰雄接着道:“我要你明日开堂审问吴天霸与张家的案子,然后,把这堆白银发送给城里清寒之户。这两件事若做得好,可暂且饶你一命。”
县官想也没想,爽爽快快地点头:“成。没问题。一定照办。”心里却另敲算盘,躲过今夜,他定要调来大批衙役团团将后院围住,再向吴天霸讨几名武艺高强的打手随身保护,这可万无一失了吧?!这臭家伙再敢夜闯,叫他有命来,无命回。
鹰雄是老江湖了,何尝不知对方打算,他迅速收回软剑,唇冷冷弯着,接着,由腰间取出一物,递到那县官鼻前,徐缓道:“此二事务必办妥,我会在一旁暗暗照看,看……是不是该取你的项上人头。”
丢下话,鹰雄没再逗留,扣住招弟手腕,潇洒地跨出房门,双双离去。
那县官儿真懵了,张着嘴,两眼眨也没眨,恍恍惚惚地跪了下来,满脑子都是方才递到眼前的那块东西
御赐金龙令?
那人、那人是“天下名捕”?!
这会儿,算盘全打破了,没好日子过。
女子快步走在前头,一名高大汉子紧紧尾随于后,这景象出现在夜深沉寂的昭阳大街上,显得格外突兀。
“窦姑娘?!”
姑娘继续走着,甚至加快速度,理也不理。
双肩猛地教一股力量拖住,接着眼前一花,待定眼,她整个身子已被按在暗巷中的石壁上,而男人的脸离得好近,正静静地望住她。
“鹰爷,请你高抬贵手。”特别加重后面四字。
“我有话问你,问完了,自然会放开。”
“你问就问,不必捉着我。”
“不捉着你,你肯听我一句吗?”
招弟脸红了红,幸喜暗巷中光线不佳,将外现的情绪稍稍掩饰了过去。
“在温州,我已告诉你不可单独行动,你竟是不听,一早得知你不告而别,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震惊?”不仅是震惊,还有焦急和担心。怕她一个姑娘家在途中遇上麻烦,无人照应;怕她真与那个李爷斗上,吃亏受伤,对方深不可测,绝非简单的角色。
他从没为谁这般忧心,初次体验,自己亦难以相信。此时将她整个人困在墙与胸膛之中,连日来所受的苦总算和缓下来。
“我要找我二妹。”招弟嚷回去。
“我说过,我会帮你找到。”
“你、你……”她瞧着他的脸庞,咬了咬唇,决定把话都说明白。“我知道你会。但那日在温州,我想……我提了你义弟义妹还有安家的事,让你很不欢畅,你见了我,表面无事,其实心里头不舒坦,这样……真的很为难你。”她僵硬地笑了笑,垂下眼眸改盯住他的喉部。“我常随着阿爹四处走镖,对江湖上的规矩多少懂些了,独自一个找我二妹不成问题的,瞧,我这会儿不是好好?你别瞧我不起。”
鹰雄没料到她会这么想,原来是自己的态度伤了她,可她说错一事——他虽不情愿让她碰触到内心秘密,但见着她,心中感觉绝非厌恶,她就如同……如同一个妹子。
“你误会了,窦姑娘。”叹了一声,真不知从何解释。
招弟没说什么,摇了摇头,她心里也乱,见着他,总没法儿按自己心意思考。
少顷,她忽地转开话题:“鹰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还夜探衙府?”
得知她独自上路,他连夜赶至仙霞岭隘口,四海镖局的几位师傅都已会集,独不见她,就知这大胆固执的姑娘肯定往天台山方向北上,拜托镖师们带个重要口信给窦大海,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会出现在这儿,不就是为了她。至于夜闯衙府,是因听取了不少民怨,那县官和地方恶霸勾结之事,他已然知晓。
“我也要问,你为什么会趁夜摸进衙门?”鹰雄不答反问,双目微眯。
这回,招弟倒温顺,乖乖回说:“我听说当地大户吴天霸欺凌弱小,干了不少坏勾当,又受官府包庇,无法无天,狼狈为奸,所以就想……就想去探探。”
“是吗?”他细眯眼中闪烁锐光,回想起她在那狗官房中气愤动怒的模样,分明要取对方性命,可不只是“探探”这么简单。
招弟唇一嘟,不想不气,愈想愈怒,干脆豁出去了。
“这样人品低下的人怎配当官?!你明明知道,他、他鱼肉乡民、为虎作伥,眼里只有银两,你饶他这一回,以为他真会改过吗?”她瞪了他一眼,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买出一句:“你这样还称什么‘天下名捕’?都是虚名!”
那张脸蛋微仰,下颚的弧度如此美好,灿光流转的眼瞳里全是神采,鹰雄竟是瞧痴了,二人气息相互交错,那种迷蒙昏乱的不安定感再次升起,他……他竟然又想顺遂欲望去“欺凌”一个姑娘?!
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男子如此的注视下,招弟仿佛也感受到之间微妙暧昧的氛围,是没来由的,说来就来,把争执的两个人陡地塞进一团白云里,轻飘飘地不着力,而心也热、脸也热,情愫悄生。
鹰雄忽地低喝一声,理智终是胜出,迅速仰头,他身躯撤离她一大步,双目仍炯炯有神地凝住她,唇微牵,笑得有些僵硬:“你说得对,‘天下名捕’什么也不是,本就一个虚名罢了。”
招弟听着,一时间无言以对,缓缓嘘出胸臆中的气息,却有一抹落寞情怀,无声地将她缠绕。
散财童子
这两日,昭阳镇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气氛中,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大大剌剌咧地伸了个懒腰。
街头巷尾,百姓们交头接耳,谈的全是同一个话题;酒肆茶铺中,说书客已开出新单元,今日的章节名称——
豪侠一怒闯府入,恶吏无胆跪地扑。
店门刚开,人潮蜂拥而来,座无虚席。
昭阳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
“阿伯,劳烦来两碗温豆汁儿。”女子声音清朗温和。
“好咧。”老伯掌着竹杓,眼一抬,灰眉挑了挑,忽地呵呵笑道:“姑娘是您啊。我以为您早出昭阳镇啦,没想到还来我这儿喝豆汁。”
招弟浅笑。“等事情办妥就走。”她本为寻带弟下落才来到此地,却遇上不平之事,无法袖手旁观。
老伯俐索地盛上两碗豆汁,瞥了她身旁高大男子一眼,呵呵又道:“姑娘今儿个带了朋友来关照咱儿啦,尽量喝、尽量喝啊,今天不收钱,咱儿请客,爱喝多少便喝多少。”
“是吗?今儿个发生什么好事了?”招弟捧起碗,眼角瞄向一旁,见那男子似笑非笑,正取起另一碗豆汁喝着。
老伯还是呵呵笑道:“不止今日,咱儿还要连请三天,呵呵呵,前些时候还怪这世道,现下老天可开眼啦,咱儿同你说,昨儿个吴天霸被县太爷派人给捉了,审都没审,说什么……什么证据确凿的,直接就关入牢里。呵呵呵呵,真是大快人心!”
“这可不是最精彩的。”卖状元糕的小贩此时挤了过来,神采奕奕:“听衙府里的人说,前天夜里,县太爷房里传来呼救,喊役几声便停啦,几个耳朵尖儿的衙没赶了过去,偷偷躲在外头瞧着,嘿!还不吓傻啦,说是有十来个武功高强的武林好汉将县太爷团团包围,逼他得为张家大婶出头,真了不起!”
招弟喝完豆汁,揭了揭嘴,缓声道:“当真了不起,就该干脆点儿,一刀杀了县太爷。”
他呀,若尽职守责,便不该饶那狗官性命,招弟心想着。对目前这般的处置,她是既不明白更不认同,而男子却连句解释也没,静看着事情发展。
“嘿,大爷,都说了咱请,不必给钱。喂,这位大爷!”老伯接过男子递来的空碗,见他放了几枚铜板在摊面上,足够两碗豆汁儿的钱,然后转身就走。老伯不由得嚷着,可是男子恍若未闻。
“阿伯,谢谢您。”招弟放回碗,亦大跨步跟了上去。
街上人多,她闪避行人,身子自然地朝他移近,肩膀碰触着他的臂膀。微侧过头打量,他脸庞刚毅,神情自若,只是嘴角仍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惹人疑云暗生。
“鹰爷,我……”招弟正启口,男子却陡地停顿步伐,双目平视。
她眨了眨眼,亮灿的眼珠子疑惑地滚了圈儿,才发觉不仅他停住不动,周遭的人全止住脚步,定定地望向不远处飘扬的旗帜和骑在马背上的护卫。
“是、是巡府大人?”几个有见识的人已由旗帜上的图纹和字推敲出来。
“是八省巡府。瞧,旗子共八种颜色,各代表一省哩。”
“八省?这官管得地方还真广!我连本省都还没走出去过咧!”
百姓细碎地交谈着,有几名兵勇先行上前,将冲上的人排到两旁,让出一条路来,然后掌旗的小兵已到,护卫们前后跟随着,护住一顶官轿。
“来啦来啦,挺威风呵,不知人长得什么模样?”
“奇了,怎会巡到咱们这个小镇?听说这位大人是个大清官,连皇亲国戚犯了法,交到他老儿手上,说办就办,不容情面的。”
“嘿嘿嘿,那……那个狗官这回惨啦,莫不是知道这位巡府要来,才快一步把吴天霸治罪?还拿出大把白银做好事?嘿,他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吗?瞧着吧,我就不信没谁拦轿喊冤。”
这人话才道完,前头已传来悲号,响彻整条昭阳大街。
“青天大老爷啊!”两旁探出好多人头,瞧着一名女子跪行,当街栏轿。
“不得无礼!”一名护卫紧张地拔出配力。
“孙三。”轿内传出男子的声音,平顺清和,自有威严,“把刀收回去。”
“是,大人。”
那大官也不下轿,视若平常,从容又道:“把栏轿的人随队带到昭阳衙门,本官要马上开审,有什么冤情,在公堂上说个清楚,我自会还他公道。”
此话一出,那护卫孙三尚未回答,两旁昭阳镇的百姓们已“啪啦啪啦”地冲出一堆,全跪在轿前。“我的青天大老爷啊!”“您要主持公道啊!”“冤枉啊……呜呜呜呜……”“我可怜的儿啊……”“冤枉呀,大人!”“他侵我宅、夺我屋啊,大人!”哭号声层次分明。
“全部随队带上,往衙府去。”孙三大手一挥,兵勇们上前对栏轿申冤的百姓们又拉又搀,浩浩荡荡,再度起轿。
此刻,昭阳镇的老小哪还有心情逛街上茶店,见官轿经过,不管有免无冤,全跟着大批人马往衙府去了,衙门口才两扇门竟,挤得水泄不通,连摆在一旁的击冤鼓都给当成梯架子,爬满人。
鹰雄微微一笑,调回头,两手负于身后举步便走。
“鹰爷……”招弟回神,出声相唤,那男子毫无回应。
“鹰爷?!”随着唤声,两道掌风由身后拍向鹰雄,他背后仿如生了对眼睛,单肩微沉,已迅捷避开。
招弟未等招式使老,掌忽地变换成爪,施展大擒拿手里的绝技。
鹰雄“咦”地一声,似乎颇为赞赏,回身单掌挡架。
这时,街心上虽冷清许多,一男一女如此你来我往、对招拆招的也实是醒目,鹰雄翻掌扣住招弟手腕,突地旋了个大圈,挟着她闪进巷弄内。
招弟觉得背后冰硬,意识到自己又让他压在石墙上了,好胜心陡炽,他扣住她的腕,她五指却捉紧他前襟,右脚毫无预警一记勾拐,借着巧劲再旋一个圈,换他被她抵在石墙上。
招弟微喘着气,明眸一抬,亮灿灿地望住他。
“窦姑娘,请高抬贵手。”他微笑,短髭满的下颚刚毅严峻,神情却是柔和,故意相让。
“我有话问你,问完了,自然会放开。”对话照本宣科,招弟回想到前天夜里,唇角跟着上扬。
“你问就问,不必捉着我。”
“我不捉着,你肯听我一句吗?”
鹰雄垂首相对,扣住她腕部的劲力已卸去十之七八,长声叹气,“你想说什么?”
“这位八省巡府为什么会来昭阳?”劈头便问。她向来相信直觉,当心中对某事起了怪异之感,或升起相互连想,便知其中未如眼前所见。
鹰雄瞳眸深邃,摇了摇头,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再次浮现。
“鹰爷既不愿多说,邵么……让招弟猜猜可好?”她略偏着头,美好的下巴一扬,继而道出:“巡府大人会管到昭阳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来,全是鹰爷居中联络,是你早已拟好的计划,是也不是?那晚,你饶过县官,却要他审问吴天霸,那姓吴的自然逃不出昭阳,这是其一。其二,他入狱进监牢,对县太爷定是怀恨在心,如今巡府大人来到此地,自当过问一切案件,此二人一个是有钱有势的恶霸,一个是只手遮天的地方官吏,长时间互通有无、贿赂掩护,对彼此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最为清楚,若对簿公堂,必会狗咬狗,一嘴毛,将对方干过的歹事一箩筐全盘出来。我猜得可对,鹰爷?”剑眉挑动,似笑非笑的神情撤去,鹰雄低唔一声,心中虽感说然,并未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