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抿了根唇瓣,视线下移,见两手仍抓扯着男人的衣襟,她慢慢松开,十根指头儿平熨着,下意识为地抚去襟上皱折。沉吟片刻,忽地叹了一声:“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鹰雄闻言一怔,随即宁定,目中透着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柔和,瞧着她发髻上的蝴蝶珠花,随着动作轻灵摇颤着,在英气聪敏中凭添娇态。
见他不语,招弟深吸了口气,鼓勇又适:
“你自有打量,为什么不早说?我以为、以为你真要放过那个狗官,让他继续为害百姓。”眼睫缓缓抬起,妙目中揉进歉然,诚挚地闪动。“这些天,我心里头挺恼你的,说了许多冒犯你的话,是我误会你……对不起。”
招弟是敢作敢当的脾性,有错也认得坦率,她右手抽回来便往自己脸颊扇打,还没挥上,手腕陡然酸麻,又让鹰雄认穴扣紧了。
“你做什么?!”他错愕低问,将她双手扯在胸前。
“自掌嘴巴。我骂你……骂你枉为‘天下名捕’,还说这个称号只是虚名,还……还有意无意地挖苦你。”招弟小脸固执,静声道:“我说错话,误会你。”
这小姑娘啊,心思就和寻常人不同,多上好几个窍儿。鹰雄紧紧瞧着她,不知该怒该笑。
“‘天下名捕’只是虚名。你没说错。”
嗄?
没料及他会这么回答,招弟不明突里,以为他说着反话挤兑,心里登觉难受。
“鹰爷,你、你……我是诚心道歉的……”小手扯了扯,男性的大掌依旧紧扣着,硬不教她抽回。她脸微赭,低声嚷道:“你放开。”
“窦姑娘,鹰某如此回答绝无他意,也绝非心怀怒怨,说反话相激。”他亦说得诚心,不愿再造误解。
招弟方寸震动,感领到男子掌心传来的温度,红着脸又适:“你、你放开。”
这会儿,鹰雄也意识到了,二人此时的姿势太过贴近,他冷静地松开手,脑中却记起那一晚夜探衙府,与她贴靠在窗边时,体内升起的莫名炽热。
收回手,招弟连忙退开一小步,心跳得好急好响,怕他要听见。
鹰雄假咳了咳,大手抹了把肥上短髭,瞄向她。“你毋须道歉。”
巷弄狭长,静谧谧的,空气中暗流隐隐,教人心意蠢动。
听过解释,招弟垂首不语,内心其实已相信他的说词。费力地调整呼吸,她仰首迎视,脸颊上的嫣红尚未消退,如染着水粉一般,强自镇定地转了个话题:“这儿的事既已作了安排,有那位巡府大人主持公道,替镇民出头,我想……没什么再需费心……我也该离开了。”
“离开!”鹰雄眉一挑,“你要往哪里去?”
“我同许多镇上百姓打听过,对那名李爷和带弟都没啥儿印象,这里离天台山已近,我也不知还能去哪儿寻他们,或者,他们直接上山,根本是过镇不停。”她已在昭阳镇耽搁了两日,这下子要追踪他们更加困难。
“他们已不在此地。”
“你知道李爷和带弟的行踪?”招弟惊喜地问。
鹰雄微微牵唇,举步走出巷弄,大街上阳光充足,照在石板大道上微反银光。
“鹰爷……你知道他们下落的,是不是?”身后跟着一位姑娘,边问边扯着他单边衣袖。“你告诉我呀?”
顿住步伐,鹰雄眯眼侧首面对她,语气平静:“在温州时,我要你千万别私自行动,得等一个确切的消息,你理也不理,隔天便不告而别,你这么做不觉任性?未想旁人要如何忧心吗?”那神情瞧不出是否恼着。
怎么绕回老问题了?招弟怔了怔,接着听他话中意思,见他眉峰淡蹙,他……他这是为她担心吗?没来由地,心中竟生起一番甜蜜滋味。
“我、我说过了,我要找带弟。”
“我以为你至少会回仙霞岭隘口与其他镖师会合,结果匆匆赶去,你根本没来赴约。你要找窦二姑娘,却不等消息确定,只身往北行,也不管四海镖局的众位了?”他语气仍静,面容轮廓却有些严峻。
招弟掀了掀唇,心觉自己并无理亏,可是在他瞪视下,竟觉气虚。
“我沿途留着四海的暗记,镖局的人见着了,自然知道我往哪里去。而这个问题你已质疑过我不少回,我说过我的武功足可自保,四海镖局里的众人都相信,为什么你偏偏不懂?总是把我当成初出茅芦的生手?总以为随随便便就会教人骗走?”
他目光转为幽深,端详着她英气娟秀的五官,体会到一件事,知这姑娘根本不觉独自在江湖上来去有何不妥,她虽年纪轻、阅历未称丰富,又是个姑娘家,胆气与个性却不输须眉。而自己该继续责问,抑或祖掌激赏?
终于,混和着淡淡的无奈和微乎其微的赞赏,他勤了一声:“你若肯多等会儿,也不必白跑这一趟。他们确实在天台山一带出现过,但最后送至我手中那则讯息,已然交待清楚,那位李爷早带着令妹往鄱阳转回,至于是何原因、为什么目的,却不得而知。”他实在该往鄱阳继续追踪,却仍换了方向往北而来,才知心里放不下一个胆大心细的姑娘。
他告诉自己,如此为之皆为道义,一开始她便随他而行,自己就有责任护她周全。更何况,他着实欣赏她的性子,认她如同妹妹一般,知她孤身上路,焉能放纵不理?
听闻消息,招弟瞪大眼眸,试图在脑中理出头绪,愣了会儿才启口说道:
“那、那我得赶紧知会阿爹,他一入鄱阳,便是四海镖局的地盘,定能由他手上救出带弟。”她来回在鹰雄面前跺步,思索如何安排怡当,忽地顿住,挫败地低喊一声,小手又去捉人家的前襟,略扯了扯:
“你来到这儿的第一天,为什么没马上告诉人家?哎呀,这么一来就慢了,你知不知道?!即便快马加鞭,把消息带回鄱阳也得花上几日时间,届时,他们又不知去向了。你怎地不说?!怎地不说啊!”双手继续扯着。
那张面容仰高,在自己胸前,听着招弟来带焦急的声音,如冰珠击地,她身上总有一抹馨香,属于她独有的气息,稍稍贴近,便肆无忌惮地占领他的嗅觉。
“你快把我衣襟扯破了。”语中带笑。
“你怎地不说呵!”
“啪”地一声清厉响出,来不及提点了,他的前襟已裂了长长一条缝。
“啊?!”招弟蓦地定住,呆若木鸡地瞪着,喉中发出无意识的单音节,终于,十指一根根地、既缓又慢地松开布料。
先前已扯过一回,皱折难以抚平,这会儿再扯第二回,前襟的衣料拧出许多细纹、皱巴巴的,好几处都已扯脱了线,里衬都已外翻,会撕裂出这么大的缝也是预料中事。
这是她下的“毒手”吗?!她四海窦大竟做出这等可笑丢人的事?!
招弟小嘴微张,望望自个儿的手,又瞧瞧男子破损的衣襟,脸庞一抬,见那对神俊目瞳挟有深邃笑意,一时间根本忘记要质问些什么。因一把火已“轰”地烧上来,把脑袋瓜儿中几百条思绪全烧成粉末,动也不能动。
“我、我、我买新的赔你,好不好……”良久,终于挤出话来。
她这傻愣模样千载难逢,真教人发噱,鹰雄瞧着,终于忍俊不住,摇了摇头,接着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鹰爷不要新的?”她无辜地拧眉,忧虑地道:“你要我补旧衣吗?我女红很差的,会缝得乱七八糟,你……你又会笑话我的。”
朗声再笑一波,半晌,好不容易压制下来,心中流泛出一股快意,通身舒畅,他浓眉飞扬,嘴角仍上扬着,炯炯地看着她。
两人都没说话,招弟还想着要怎么解决,他竟主动握住她的臂膀,豪迈地道:“别担心,这衣衫自然有人会赔。”
“我知道、我当然会赔的……”尚未弄懂他的意思,身子已让他带动,双脚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步伐奔驰而去。
“鹰爷!你带我去哪里啊?”
“天下名捕”,到底是干什么的?本来挺清楚的,但现下……
招弟垂眼瞧着怀中鼓涨的布袋,又抬头瞄向身旁男子,他肩上背着一袋,手臂吊着一袋,连腰间也绑着一袋,全塞满东西。
“走。”他奔出几步,发觉招弟仍愣在原地,复又折回。
“你还傻愣?都个把时辰了,半点不像平常的你。”他笑着,腾出一手握住她上臂,“快走,若我失风被捕,全是你的错。”
“鹰爷……”招弟语带疑惑,怀中东西抱起来沉甸甸的,好有真实感。“咱们是不是闯空门,做了……做了梁上君子?”
他大方点头,“是。所以得快快离开此地。”
招弟不敢置信。适才在大街上,她扯坏他的衣襟,说好要赔的,结果他拉着她便跑,在巷弄中兜转,来到一户人家的后院高墙外。连句话都不及问出,他说跳,她就跟着提气了,单边手臂让他带领牵引着,攀跃高墙易如反掌。
接着,他带着她熟门熟户地模进去,轻易躲开里头的人,她还懵懵懂懂,以为他要干什么重要的事,结果是入了人家的地窖金库,还交待她只要金块不取白银,只拿轻巧的珠宝手饰,不带笨重庞大的古玩玉器,能寨就尽量往布袋里塞,愈多愈好。
“你、你只是借走而已,还会放回来的,对不?”她心中尚存一线希望。
“不对。”他咧嘴露出白牙,少见的孩子气笑容。“我衣襟让人给扯破了,总得拿钱买件新的。”招弟下意识抱住布袋,努力将脑中那个严峻的男子和眼前这个合而为一。他行事定要这么高深莫测吗?她都一团乱了,竟傻傻跟着他偷东西来着?
“你当过散财童子没有?挺有意思的。当过一回就会上瘾了。”他明快扬眉,拉着她说走便走,一身沉重的“负荷”恍若无物,随意来去。
散财童子?招弟任他带着,心思打转,终于若有所悟了。
夜月清朗,两名作完案、散完财的男女终于松懈步伐,肩并着肩,缓缓行来。
昭阳大街寂静沉默,凉风袭来,卷起几片枯叶尘屑,石板道上,两个黑影儿教月光拉得斜长,微微交叠着。
“笑什么?”鹰雄斜睨着姑娘,嘴角亦噙笑意。
招弟忍俊不禁,揉着肚子,呵呵地笑出声来,又费力地咬住,喘气道:“我从没想过……从没想过,你你……”手指儿指着他。
“从没想过‘天下名捕’会闯空门、当梁上君子?”鹰雄替她接话。
“嗯……”她点点头,酒窝深刻,好一会儿,眸光由戏谑转为认真。
“那吴天霸一家子在昭阳镇横行霸道,鱼肉乡民,弄得天怒人怨,咱们今天光顾他的库房,拿些金银珠宝分送给贫寒人家,也算替他做好事,积了点德。”稍顿了顿,她挥动空空如也的布袋,爽朗地道:“若事先知道那大户便是吴家,我肯定学你,手上一袋,背上一袋,腰上也一袋,能拿多少是多少。”
今日跟着他作散财童子,跑了几处贫民户,有的家里只剩个婆媳,还得照顾四五个孩子,有的是十来岁的两兄妹相依为命,四处乞讨维生,有的是父母重病在床,无力请医买药。
他与她蒙着面,将钱财珠宝公平地分送,当那些贫病者由她手中接过救命钱时,脸上惊喜震愕的神情,招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江湖上的剑客游侠,总把侠义二字挂在嘴上,说什么除强扶弱、路见不平的,说得空泛,这一晚,在这小镇上,招弟终能深刻体验。
“谢谢你。”这句话代表着现下的心情,极自然便出口。
鹰雄不太明白,双目微沉,静静地望住她。
“今天的事,永远不会忘记。”她笑,回视他。
男子唇微勾,双手负于后,两人并肩又行几步,他忽地低沉出声:“此地是非已了,明日是该离开了。”
闻言,招弟微怔,接着整个人跳了起来,好似想到什么要事。
“糟!我得赶快回九江,尽速联络四海镖局才是。”从干后闹到夜半,她散财散得太愉快了,竟忘记这等大事。真要命!
见她眉心淡拧,敛睫沉吟,鹰雄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前去仙霞岭隘口时,我已将李爷和窦二姑娘的行踪告诉四海的镖局师傅,他们赶回九江后,自会转告你阿爹,按时日推算,四海应该有所行动了。”
招弟的反应很不寻常,像傻了,又像想什么事儿想得入了神,眸子直勾勾瞪住他,小脸偏了偏,轻声地问:“鹰爷,那你呢?既得消息,为什么不赶去鄱阳,却来昭阳镇?这里……有更重要的事吗?”没来由地,鹰雄内心一震。明眸盈盈,映入月华,她的眼底有他。
“正为寻你。”他语音微哑,目光深邃,“你本与我同行,我自有责任护你周全。后来你单独脱走,我赶去隘口没见到你,便往天台山来。”
听到第一句,招弟心里轻轻悸动,脸蛋蓦地热了,却听他继续说下,才明白在这男人心中,她被当成一份责任,并未超脱侠义的范畴。一时间心绪起伏,那份悸动犹在心田,带着自己也难明白的酸涩。
咽了咽喉头奇怪的紧涩,她扯出笑容。“所以……吴天霸和那狗官的事只是顺手解决,你是专程来寻我的。”
他颔首,似乎察觉出她小脸微凝,而自己心绪亦随之浮动,他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有些不知名的东西正在滋长,蠢蠢欲动着。
蓦然间,他仰首大笑,也不怕浑厚笑声引来巡夜的兵勇,在月夜下倍觉豪迈,一扫二人之间混沌暧昧的气氛。
“鹰爷?”招弟目瞪口呆。
笑声终歇,他转头面对她,双目炯然神峻,面容刚毅。
“我有一事想问你意见。不知你答不答应?”
“鹰爷请说……若、若招弟能力所及,必定相助。”她仍瞪着大眼,定定望住他笑痕犹在的脸庞,阳刚中揉入温和,自有魅力。
噢,招弟,又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甩了甩头,用力地眨眼,将神智全数拉回。深吸了口气,道:“若我不成,还有我爹和整个四海镖局,再不成,还有许许多多江湖上的朋友……”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他江湖上的朋友应是不少,来头也不小才是,怎需她帮忙!而她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鹰雄静静倾听,待她停语凝望着,他微笑,缓缓叹息:“窦姑娘,此事对我而言虽慎重,倒不必请动令尊和四海镖局的朋友。你我自相识以来,相处时日虽短,却甚为投缘。我心中自有一个念头,意欲与你义给金兰,往后以兄妹相称,不知你愿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