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当真不留情面,如临敌对应,跟谁拼命一般,每一下几乎都用足力气,登时,双颊肿胀发红,鼻中和嘴角已渗出细细血丝。
带弟定定地望住他,月光下,他的五官有些朦胧,眼中闪烁的感情却这般热烈,见血丝流出,她心一绞,不知怎地一阵气苦,竟掉出泪来。
“你浑蛋……有毛病,你、你……浑蛋……有毛病……”小嘴喃喃骂着,反反复复就几个词儿,倒不骂他“淫贼”了。只是为什么要骂他,带弟也闹不清楚,就觉得自己会掉泪,全是教他惹出来的。
“唉唉,带弟,亲亲,我心爱的,我最最心爱的,你别哭……是我不好,我、我只是想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想闻闻你身上的香气,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你别哭、别哭了——唉,你一哭,我心神都乱了,拜托你别哭了……”李游龙真想拿头去撞墙,他可以面对发脾气的带弟、板着俏脸的带弟、舞弄双刀想砍翻他的带弟,可是当带弟哭成泪人儿,他手脚却都不知该摆在哪里,搔头搓掌、抓耳朵抹鼻子,急得不得了。
“你恢复正常好不好?我一定会解开你腰间麻穴,你不用费力气扮柔弱,和我虚与委蛇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处,但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我承诺待会儿送你回去,就一定会送你回去,你别哭了,这么硬挤眼泪很累人哪。”他想,她该是担忧再被他劫走,才教自己哭成这个样子,想让他心软,放她离去。但……但他对她永远是狠不下心肠的,她真的没必要哭泣,唉……这么,只是累了双方。
他说这些话是以打商量的口吻,甚至是又求又哄的。带弟运气想撑起上身,无奈四肢酸软,轻呼一声,身子抬到半途又软了下去。李游龙嘴角都破了,却浑不知疼似的,只紧张地扶起她,揉着她的背。他一点痛感都没有吗?她快被他气昏了。带弟埋在他怀里喘息,眼睫轻合,感受他掌心温柔的劲道,一颗心浮扬了起来,旷野上夜风清冷,她觉得好热、好热、好热……
一会儿,他落寞地长叹,“我还是带你回去吧。”双臂打算将她横抱起来。
“李游龙!”带弟忽地扬声,吸吸鼻子,故作坚强地道:“你先、先把人家的穴道解开啦!”是月太朦胧、星空太美吗?她竟不太愿意就这么回客栈,总要……总要问清楚一些事,她胡里胡涂被抱来这儿也就算了,总不能又胡里胡涂被抱了回去。
李游龙本已抱她立起身子,欲唤来骏马,听到她的要求,动作一顿,垂首深切地望住她,似斟酌再三,他终于潇洒甩头,朗声道:
“好吧,你想亲手打我出气就打吧,也不在乎多些伤痕了。”他没头没脑地道,复又放下怀中姑娘,指尖在她腰间一掐,瞬间解开她的麻穴。
带弟轻哼了哼,自动掀开毛毯,双手相互搓揉帮助气血畅通,她瞪住他,却恶人先告状地道:“做什么瞪住我!”
“我、我我……”他仍是瞪着,扯出一句:“你打吧。”
带弟稍稍一愣。“我干什么打你?”
“你的鸳鸯刀掉在客栈了,要不,你倒可抡刀砍了我,带弟……你真的很讨厌我吧?”最后的问句并非问句,纯粹是心底自然而然的抒发。
闻言,带弟身躯紧紧一颤,瞧着他阴郁的、带着压抑不住的热情的面容,她发觉自己好似很可恶,能主宰这男子的悲喜,却固执地想折磨他。
摇摇头,摇摇头,除了摇头,她真不知如何表达意念。
她真的讨厌他吗?!刚开始或许是,不仅是讨厌,而是恨死了他。
可现下他这么问出,眉眼忧郁,语气暗哑黯然,在在触动她的心弦,教她不住、不住地思索……若她真厌恶他,为何分离这一年多的日子,自己总惦着他胸央上的那一抹刀痕?为何在夜阑人静之际,偏无法安睡,迷迷糊糊地,等回过意识,才知自己又去揭开一只小小木盒,瞧痴了里头两条银链长生锁?她想着、念着、不能忘怀的……
她还能厌恶他吗?!气苦酸涩之情涌上心头,她眸中又聚泪水,这一夜所流的珠泪,比她活了十九个年头加起来还多。
“噢,带弟,别哭了。”男子无奈地求着,双臂毫无建设性地乱挥。
带弟这会儿强忍下来,倒没让泪水过度泛滥,妙目凝向他,尚不太习惯对他显露情感,只轻声道:“你嘴角和鼻孔都流出血了。”由怀中掏出一条薰得香香的软帕,稍稍迟疑地递去。“擦一擦。”
李游龙如同教雷电劈中,瞧瞧姑娘的脸蛋,又瞧瞧姑娘手里的帕子,瞧来瞧去的,来回好几趟,偏不伸手去接。
带弟双颊红扑扑,银牙一咬,懒得等他反应,小手已探向前去。
一阵香气扑鼻,柔软得宛若梦境。这是怎么回事?他升天了吗?
那对眼黑亮亮地直管盯住她不放,任香帕在口鼻游移擦拭,他仍瞬也不瞬的,好似换他被点了穴。
“你自己擦啦。”带弟略带羞恼嚷道,将帕子直接塞进他手中。
“我自己擦、自己擦……带弟……”李游龙下意识捉住软帕,那触感很真实,心中却有千百个不确定,绕着他团团转。
深深地呼吸吐纳,心绪稍见镇静,带弟眸光盼流。“我有话问你。”
“你问。我绝无一字虚言。”他点头如捣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不睬他,如今她主动问他话,他高兴都来不及,岂有推托的可能?
没料及他回答得这么干脆,这反应连带瞧出他有多在意她,带弟脸发烫、心也烫,嘴角欲笑不笑的,她仍矜持地咬住。
“我和大姐进黄淮就听到许多传言,说起前些时候在太行山麓一带发生江湖激战,这件事和你有所牵连,对也不对?”
“对。”他用力一点头,坦承无讳。见她秀眉微挑,等待下文的模样,他只得主动说个清楚。“我是塞北三王会的人,近些年头,有人利用三王会名义在中原武林挑起祸端,我人中原,便为追查此事。一年多前我掳走你,尔后又送你回四海,某一夜里,在落脚的客栈遭到对头派来的杀手围攻,我受了重伤,幸得那个当官的……呃,我是说天下名捕鹰雄,他出手救了我,还把你带到我身边……”男子拥有太过密长的眼睫是一种罪过,现下,他正运用这种天赋的罪过,勾引着、软化着一个姑娘的心。
带弟脸红心促,记起小屋那一夜,微微溢出歉然情怀,当时她其实是害怕而无措的,不知怎么面对因他而起的紊乱心绪,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而今再次重逢,她仍旧心思紊乱,却褪去了尖锐的棱角,试着以不同想法来看待他。
“你说话就说话,别对我眨眼睛。”唉,这男人眼睫比姑娘的还长、还俏,这么无辜地眨动,教她很难定下意识的。
“是。”他略带淘气地回应,继续道:“反正就是这个样子,那个当官的家伙知道我的底细,也知道我进中原的目的,他正在调查三王会和中原武林的冲突,毕竟江湖若掀起腥风血雨,朝廷和百姓多少要被波及,跟着遭殃,所以咱们俩个就密谋合作,他底下有人,我底下也有人,两帮人合在一起,明查暗访,又设了连环圈套,这才揪出对头。”
“你们知道是谁?”
“是西域蛇族的分支势力,瞒着蛇族总坛,由西域来到中原,顶用三王会的名义向武林各家挑衅。”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带弟不明究理地扬眉。
李游龙未立即回答,微微沉吟,目光如月华般温柔。
“那是上一代的恩怨了。会中三王‘药王’、‘罗汉’、‘夜叉’。‘药王’在年轻时曾邂逅一名蛇族女子,那女子对他一见倾心,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药王’心中自有喜爱的姑娘,为娶姑娘为妻,他毅然放弃在中原武林打下的地位和名号,出走塞外。”他定定地望住带弟,忽而道:“为了心爱的姑娘,我也可以。”
带弟愣了愣,终于跟上他话锋的转折,芙颊不禁红透。“你好好述说,别随便岔开话题啦。”
“好好好,你别生气。唉……”他搔搔头,撇撇嘴又道:“接下来也没什么好说了,那位蛇族女子因爱生恨,暗中培养势力十数年,她人中原,假三王会名义,杀害各派好手,一是要让武林人士群情激愤,二是要逼‘药王’现身。”
“原来如此……”带弟颔首,心中泛起淡淡感慨,感情这东西真的好奇妙,能这么左右一个人,心思一转,不自觉绕到眼前男子身上。他啊,生得开阔粗犷,合该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脾性,面对她时,倒像个傻愣子了,有时又教人气极,痴缠着、任使手段,如此而为……亦是为了情吗?!
“带弟,你、你为什么这么瞧着我?”害他好难呼吸。
带弟不理他的问题,迳自问道:“那位蛇族女子呢?你们捉到她了吗?”声音柔软微哑,教男子更难呼吸。
“她她……嘶——呼——”李游龙猛地仰头,对着夜空用力吸气呼气。唉唉唉,快受不了了,她靠得好近,脸蛋这么可爱,可遇不可求的温驯,比初生的绵羊儿还要惹人疼,唉唉唉,唉唉唉,他、他他真想把她扑在草地上,然后……然后伸出双掌为所欲为。
“她怎么了?”带弟迫问,尚不知这男子心中挣扎。
“她不见了,不知藏匿何处。我和三王会旧部人马在太行山麓留意多日,为的便是追这条漏网之鱼。那女子身边留有四名座婢,是使毒灼能手,不容轻忽。”
闻言,带弟忽地尤语,低垂螓首,不知想些什么。
李游龙静静凝视她可爱的发顶,月光顽皮地在发上跳动,他愈瞧心愈是柔软,感觉一切像梦,不真不实,而心爱的姑娘坐在身边,她肯睬他了,还同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这个梦能持续多久?
“她其实……挺可怜的。”毫无预警,带弟脸一扬,吐出一句。
“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后脑勺。
“那个爱上‘药王’的蛇族姑娘。”她叹了一声。
“噢,带弟,她喜欢‘药王’是一码子事,‘药王’不喜欢她又是一码子事,感情要双方互相喜爱,不能勉强的,这样只会带来不幸。”这话从他李游龙口中道出,半点说服力也没有。
果不其然,带弟嗤了他一声。“你还有脸这么说?姑娘气你、恼你、骂你、赶你,你、你你就是死缠烂打,就是蛮横硬干,脸皮比十层牛皮还厚,哪里管人家心里愿不愿意?”
说得是!可他不会在此时承认自扯后腿的。李游龙忽地咧嘴大笑,接着竟乐极生悲,笑脸立马换上哭容,因两颊肿得实在不像话,终于知道疼了。
“你、你怎么了!很痛吧?”带弟凝容紧声,不自禁倾前、扳下他的下颚,就着月光察看他的伤脸。
“带弟……”唉,他的亲亲,他心爱的,最最心爱的……
“嗯?”女子随口应声,双眸仍专注在他脸上和嘴角的伤。
“我想吻你。”语毕,他猿臂陡收,将她揽进怀中,头俯下,双唇捕捉了她。
带弟身躯颤栗,自然而然合上眼眸,让自己去感受他双唇的温柔和霸气,她不能形容内心的感觉,好乱、好热、好难控制,如洪流溃堤,神魂飘离。
许久,他终于离开她红滟滟的唇,额头抵着她的,眉心皱折,呼吸促急无章,瞧得出正用尽全身气力压抑着,一张方正黝黑的脸既弥足又渴望,他缓缓睁开眼,极近地望住气息同样凌乱的带弟,苦恼却又心甘情愿地低语:
“你骂吧,我知道你要骂我淫贼。”说完,忍不住又贴去啄了她的红唇。
带弟抿着唇偏不说话,心口发痛,眼眶发热,眼睛眨也不肯眨,那模样很是固执,教人猜不透她到底是喜是悲?是恨他多、亦是爱他多了?
李游龙认命地长声叹息,决定不去揣想了,大掌温柔地将她的脑袋瓜压向自己肩窝,与她交颈依偎。
“亲亲……陪我看一会儿月亮吧,这儿的月亮虽比不上塞外浪漫,仍是美丽……我说故事给你听,若倦了,就安心睡吧,我会在身旁守着你,护着你,亲亲……”
这一夜,带弟真的在男子怀中沉睡,好似走了很久、很远的路途,终于寻到歇息之处,她松懈一切戒备,纯然地在黑乡中悠游。
然而,等待清醒,她已回到客栈厢房,映入眼帘的不是男子无赖般的笑容,而是大姐窦招弟担忧的脸庞……
第八章 英雄无主
那是个奇特的夜晚。
带弟发觉旷野上的月光在不知不觉间注入了心房,柔软中带着微微酸楚,将男子的笑与忧郁印在心田,流连不去。
这是动了情吗?她大胆地问着自己,仍渴望有个声音给她确切的答复。
对于这一晚她无故失踪,招弟软硬兼施,依旧问不出个所以然。带弟不是不说,是真不知从何说起,解释了一件,就得解释第二件,其中牵扯着自己藏在心底的无数秘密,是羞涩的、复杂的,好难为情,她真的说不出口啊。
而这一夜的冲击不仅仅如此而已。那男子将沉睡的带弟送回时,遭招弟横剑质问,他未解释什么,却将一柄名剑交由招弟,托她转交给“天下名捕”鹰雄。此把名剑便是鹰雄遍寻不获的“龙吟”。
两姐妹虽然心思悸动,各有各的情怀,仍宁定心神领着四海众人继续走镖,出太行山麓往北,一路平顺,约莫十日左右,一行人安全地抵达目的地。回程时,在当地恰巧接到一支走往鄱阳的小镖,顺道多入了笔帐。
回到九江,春的脚步已翩然离去,阳光加温,蝉鸣四处争锋,对四海镖局来说,这一年的夏来得好生震撼,也好生热闹。
是的。震撼,且热闹。
因与窦家大姑娘义结金兰的鹰雄遵守一年一会的信约,前来九江探望义妹招弟,二人在珍香楼上对饮话旧之际,却遭马帮的人偷袭,招弟被套绳锁住咽喉摔下楼,受伤昏迷,送回四海后震惊了窦家一家子大爷小姨子姑娘们,决定在九江设下天罗地网,让马帮余孽吃不完兜着走。
至于热闹,还真不是寻常的热闹。那一位飘泊不定、来去无影的“天下名捕”竟因招弟身上的伤留在四海迟迟不走,他武艺高、酒量好,豪迈不拘小节,除养伤的招弟外,窦家的大小姑娘们三不五时缠在他身边,或学武功、或问江湖轶事,有时窦大海也掺上一脚,兴致高昂地斗起酒来,须知酒逢知己干杯少啊!光这个夏季,四海镖局地窖里百坛佳酿三分少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