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木子李,李游龙。”他爽快地回答女孩的问题,两眼只管盯着带弟瞧。不知这段对话是自然发展呢!还是……有意安排?
“带弟姐姐,你听见了吗?大哥哥姓李,叫作李游龙。”忽地,水灵儿将男子粗犷的大掌拉来叠在姑娘的柔荑上,一派天真地嚷着:“你们多亲近亲近。”
带弟没料及她会这么做,手连忙要抽回,到底晚了一步,他的掌心好大好热,紧握住她的不放。从打过照面到现在,短短不出三个时辰,她的手已是第二回教他这么包裹住,热气由掌心散发,丝丝缕缕穿透自己手背上的细孔,钻进四肢百骸,整个臂膀因如此的接触,冒出了一粒粒细小疙瘩。
这回,她不挣扎,只沉着俏脸,清冷地道:“放开。”心音鼓动,她努力宁定。
这回,他没“以强凌弱”,仅耸耸肩,依言放开了她。
他喜欢听她说话,最好要带着点火爆意味儿,即便语气不佳,可听在耳里,精神也畅快。唉,是,他是贱骨头,天生欠了这个姑娘。
如今,她不发脾气、沉着一张略嫌苍白的鹅蛋脸,冷冷地吐出字句,这……还真教他浑身不舒坦。
“带弟姐姐,别生大哥哥的气了啦。他、他其实人挺好的,会说话逗人笑,虽然皮肤好黑,牙齿白白的,也挺好玩。”水灵儿叹了口气,拉了拉李游龙的臂膀,“你说话呀,不是想逗姐姐笑吗?对啦!扮鬼脸!大哥哥,你快扮鬼脸,像刚才扮给我看的那样,姐姐一定会笑的,笑了就表示不生气!快呀!”
这一大一小混得还真熟络。带弟觑着,暗自思索,愈想愈觉惊奇——
打上了渡船,他就缠在自己身边,却还有能耐跟旁人闹得瞎熟?
这个男子天生有这般本事,就算把他丢人陌生的人群里,只要他愿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和人称兄道弟。
“我怕她不捧场。她若不笑,我会很伤心的。”李游龙唉声叹气。
“快快、快扮呵!姐姐一定笑、一定捧场。对不对?”水灵儿小手又伸来扯住带弟,急着寻求保证。
带弟唇嚅了嚅,抬起眼睫正欲说话,忽地一张黑脸在面前迅速放大——
“嘿!”李游龙两只手把自个儿的脸捏得歪七扭八,斗鸡眼,猪鼻子,斜嘴巴,还吐出半截舌头。
“哇啊——”带弟没半点心理准备,陡见一张鬼脸出现,对方的鼻头都快碰上自己的。惊呼一声,反射性往后疾退,她后臀撞上船缘,重心不稳,身子就这么往后栽了下去。
“哇啊——噗噗噗——”她双手胡乱挥动,下一刻,“噗通”大响,溅起好大水花,冰冷的江水已灌入口鼻……
* * *
房中摆设极为寻常,方桌旁,两名男子对饮而坐,一个跑堂伙计正将托盘中几道下酒菜摆上,殷勤笑道:
“两位客倌,这辣椒炒笋、鱼鲜烩柳、酱鸭板板可都是咱门知姜镇的名菜,最适合下黄酒啦,二位慢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甭客气。”
“有件事要麻烦你。”那肤色黝黑的男子由腰间掏出一锭金子递去,“帮我弄一套姑娘家的衣衫,嗯……别太花俏,最好是月牙色的。剩余的赏了你。”他这人也真够古怪,一会儿跟船家争银子,锱铢必计,这会儿倒大方了。
金子呵,赶紧放进嘴里咬咬。“是、是。马上替大爷办妥。”那伙计眉开眼笑,跟着退出房外,顺手合上门。
房中,另一名男子五官轮廓颇深,及肩的发微卷,他低低笑出,往床榻方向瞥了眼,落下的床帷里,隐约瞧见一个纤细起伏的曲线。
“我以为是单独会面,没想到你还带着姑娘,咱们所谈之事若教她听取,岂不危险?”目光捕捉到随意丢在床下的一团湿衣,挑了挑眉。“怎么?!连姑娘家身上的衣衫都扒得精光了?!你这人,在塞外生活太久,还以为替姑娘除下衣服就如帮羊儿剃毛一般平常吗?!”
黑脸男子,正是李游龙,咧嘴笑,啃着一块酱板鸭。“而你,是太久没回塞外,中原的繁文缛节全教你学会啦!那姑娘落了水,全身湿透,不脱她衣服难道还脱我的呀?!”咦,这话好像有漏洞?因他方才也脱下湿透的衣裤换上干净的,唉,谁教他要英勇地跟着跳下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呢!
“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卖个宝盖子,带个弟弟来。”李游龙继续埋头啃板鸭。
“呵呵,这名字还真怪。”没打破沙锅问到底,只点了点头。“第一次见你这么宝贝一个姑娘,很稀奇呵。”
“有啥儿稀奇?我对姑娘家向来都好。”这倒非虚言。塞外的姑娘们喜欢他的风趣豪爽,会展开热烈的笑容迎向他,她们为他弹琴歌唱、起旋而舞,个个热情开朗、娇美如花,她们……她们……他想着想着,不知怎地,脑中浮现的不是那些可亲笑容,而是一张沉凝的俏脸,眸中燃烧怒意,没半分温柔善意。
唉……李游龙,你贱骨头!
他皱起浓眉,瞧着手中啃剩的鸭骨头,猛地头一甩,大咧咧地灌下一碗黄酒。
“你哪个时候回塞外?吉娜亲亲想念她的齐吾尔,要不是牧场的牛羊马没她管着不行,她早跟着我一块来了。”不动声色地转话题,两道浓粗的眉仍纠缠着,因为那些塞外姑娘可人的面容怎地都模糊了?!吉儿、朵娜、安卡、雅契儿,谁是谁呀!人和名字都没法配对,只记得那个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小姑娘,她的名字还真有趣,卖个宝盖子,带个弟弟来。
齐吾尔显然不知李游龙心中正自翻复,他神色微沉,喝着酒,静静启口:
“报了仇,我自然会回去。”
“会里那三个头头知你私自行动,气得直跳脚,尤其是罗汉,连着踹断好几根栅栏横木,牛羊马匹都跑出来啦,害得大家又追又赶的,累死人了。”李游龙顿了顿,神色转为认真,沉有道:“我来见你,便为此事。”
“是他们要你来的?”齐吾尔牵唇淡笑。“这仇是我族中之事,无需向会里禀报,也不需谁相帮。”
“事情并不单纯,会中接到消息,近来有人冒用三王会的名义在武林横行,干下不少没本钱的勾当,还蓄意向中原帮派挑衅,以毒物杀害许多成名好手。那下毒手法极似西域蛇族,我前些时候才到过那里,但瞧不出他们有何理由同三王会作对。此趟绕进中原,除查明比事外,亦能助你一臂之力,说不准,冒充三王会名义之人和你族众的仇家之间能找出丁点牵扯。”李游龙道。
三王会,十数年前在中原兴起的武林帮派。
原由三名异姓兄弟共创,“药王”、“罗汉”、“夜叉”,三者各拥名号,行事亦正亦邪,曾在江湖上掀起惊涛巨浪,尔后,三王连袂走往塞外,有人道他们是厌倦武林争斗、决定退隐,;又有人说是受到仇家大举迫杀,不得不远走避祸,但猜测归猜测,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才知了。
而房中这两个对饮的男子,却是三王会中新一代的菁英人物。
齐吾尔眉心稍拧,长指敲了敲桌面,颔首道:“莫怪,近日听闻风声,天下名捕正四处追查三王会的下落,想来已接手这些案子。”
天下名捕!李游龙目光陡沉。
“阴魂不散哪。之前走往西域时已和此人交过手,是个人物,可惜是个当官的,你知道的,我最不想和当官的人打交道,呵呵,他真不死心,硬要插手三王会的事。”瞧来此趟人中原,也非想像中那么无聊。
“总之,小心行事。”齐吾尔沉稳道。
两人对饮了一杯,李游龙满不在乎地挑眉,目中闪动的谨严光芒。
“我沿江而行,你往北方追查,不管结果如何,两个月之后在此地会面,届时再作商议。你以为如何?”
齐吾尔没正面回答,再饮了碗酒,眼神瞄向床帷,唇角上扬。
“那——你的姑娘怎么办?连衣衫都脱了,你把人家看光摸遍,半点责任也不负吗?太没良心了。”
李游龙怔了怔,经齐吾尔一提,好几道思绪在脑中飞窜来去,忽地爆出激光。
“脱个衣服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没什么大不了?!”齐吾尔声音略高,好笑地着挚友。“你真以为她是只小羊啊引爱摸就摸、想瞧便瞧?李游龙,请容我提点,阁下此举已彻彻底底地毁了姑娘家的清白了。”
那个不知事态严重的男子还眨眨眼,口气无辜地问:“意思是……我或许得娶她当老婆吗?”
想像这个可能性,李游龙惊奇地发觉心中竟无丁点儿排斥,还隐隐荡漾着什么,画出一圈圈的涟漪,不断、不断地扩散,整个感觉不可思议地柔软起来。
这是什么怪现象?
* * *
带弟……带弟……
二姐……醒醒,二姐……你睁开眼……
模模糊糊,她回到十岁那一年的夏,梦境飘浮,水温清冷沁骨,团团将她包围。她四肢不住地向上划动,那儿透着一抹光亮,大姐和妹妹们在那团光的后头唤着她,她好怕,她要去寻她们,可是怎么也到不了,她好怕,她不能死在这里……
“嗯……”胸口忽地注入一股暖意,她紧咬着的牙关终于松开,舒出闷气。
“你身子好冰。”那低沉的男音笑着,有些儿顽皮,却十分温柔。“你作恶梦了吗?脸色好苍白。不怕,梦而已,我抱着你呢。呵呵呵……”他在她耳畔轻喃,浑是笑意,见那张雪白俏脸渐渐和缓下来,掌心在女子圆润的胸脯间微施劲道,再次将丹田热气引渡过去。
“嗯……大姐……阿妹……”她浮出水面了吗?
“我不是大姐也不是阿妹,我是李游龙。”男子的脸亲呢地蹭着她的颈窝,柔嫩的触感和甜淡的发香让他目光转为黝深。姑娘睡着时的容颜,清冷气质尽退,一张脸秀气雅致,有着教他难以抗拒的娇软神态。
喔喔喔,李游龙,你来真的?完啦完啦,真的完啦!
“我把你衣衫全脱了,你生气不?唉,我怕你生气,又爱瞧你生气的模样,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又清又亮,唇瓣像红花。”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唇,笑嘻嘻地道;“带弟,我会负责的,我李游龙要娶窦带弟为妻。你说好不?”他总爱用询问语气作结,可自我的意识已十分明显,不让谁反对。
相识才短短几个时辰,心却有了自己的方向,他向来开阔,不懂压抑,适才又经齐吾尔提点,如当头棒喝,爆出心底的欲流。
娶这姑娘当老婆,变得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缓缓地,眼睫轻颤,带弟睁开眼睛,一瞬间还以为尚在梦中。
那男性面容悬在上方,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两道粗浓直眉斜飞人鬓,鼻梁挺直,他小扇般的长睫正煽啊煽的,双目炯炯神俊,荡着莫名的柔软。
“带弟,说,说你要嫁我,跟我回塞外去。”他诱着,掌心热劲已撤,却仍殷实地裹复着姑娘胸前软玉,盈盈丰满,他喜欢这样的触感,拇指下意识摩挲。
胸口一阵暖、一阵寒,心跳一声紧、一声慢,而思绪凌乱。带弟肤上泛起细小疙瘩,双目愈睁愈大,圆溜溜地眨也不眨,蓦然间,神志全数回笼。
“啊——”她尖叫,这辈子长这么大,她从不知自己能发出如此尖锐高亢的叫声,震得人耳鼓生痛。
“唔唔……”下一瞬,男性的大掌猛地捂住她的嘴。
“很晚了,这儿是客栈,会吵到别人的。”
“唔唔唔……”她拼命扭动,惊恐地发觉身上除复着一件薄被单外,全身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而这个该死的男人还、还压着她,对她毛手毛脚。带弟心跳如擂鼓,已经分不清是气愤多一些,抑或羞愧难当,她全身泛出潮红,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喔——不!就算要死,她也会先手刃此贼。
“嗯,喔,带弟……别、别动。你再这么东扭西摆的,我、我的自制力要破功了。”他声音沙嗄得吓人,吞吐的气息灼热无比,喷上带弟的香颊和颈项。
带弟似乎察觉到男子身上的变化,他隔着被单抱住她,肌理僵硬,脸部的线条亦紧紧绷着。她不想懦弱地承认心中害怕,但她真的会怕,不敢再胡动,然而眸子却死死瞪着,若眼光能杀人,他可能已死上上百次了。
李游龙柔和地瞧着她气愤的脸,又娇又俏,像朵生气勃勃的花儿。
“带弟,我同你求亲呢,你嫁了我吧。”
下地狱等吧!鬼才嫁他!
带弟檀口一张,使尽全力,狠狠咬住复在唇上的大掌。
“嘶——”也真够狠绝,几要扯下他一块肉。瞧来,他真把姑娘惹火了。
趁对方松懈,带弟连滚带爬,将被单卷在胸前,缩进床里的角落,两眼充蹒戒备地瞪住他。纵使心中惊惧,她也绝不在他面前示弱。
“淫贼!”两字由齿缝间挤出,酥胸起伏。
李游龙揉揉渗出血珠的手,浓眉微挑,很不以为然。“我是淫贼?!”第一次教人这么骂呵,若她肯换个词儿,那骂人的声音……可当真好听。唉,李游龙,你是贱骨头。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问这话,带弟整个脸红似火烧,小手紧握成拳。
“我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小,只是个鬼脸而已,你吓得跌到江里,差些把水灵儿拖下去,水灵儿你记得吧?那个小小姑娘。我拉住她,却来不及扯住你,原来你不识水性,我只好舍命跟着你一块跳啦。”他笑,两个酒涡又在跳舞,神情无辜。“你全身湿透又昏迷不醒,幸而船很快便靠岸了,我只好把你抱到这家客栈,订了间房,怕你得风寒,只得脱了你的衣服,还灌了你一碗姜汤,我什么也没做啊,你一脸苍白,好似要不能呼吸,身子又那么冰,我才会替你揉揉胸口的。”说到这儿,他还抬起一掌作出揉捏的动作。
“你浑蛋!浑蛋!”带弟骂了一句,内心沮丧地呻吟。
昏沉之境,她梦到的是十岁的自己,那一年夏,姐妹们跳进鄱阳湖中嬉闹泅泳,她本是个中高手,像鱼般往很深很深的湖底游去……然后,两腿在冰冷的湖中僵硬抽痛,她浮不起来,最后是大姐和来弟救了她。自那一年,她就忘记该如何划动四肢,在水中求生。
“你浑蛋!”她又骂,不知自己还能硬撑到何时,这真是太、太、太丢人了。咬住唇,硬不让泪掉下来。
又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骂。唉,比“淫贼”好听许多。他心一动,真不懂自己哪根筋不对了?!她越是坏脾气,他就越着迷,总归一句——李游龙,你贱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