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她喊着,以为渡芸再度寻死,什么也管不着了,迅捷无比地冲向湖边跟着纵身跳入。
是她害的,是她勾起渡芸的伤心往事,是她!全是她!涤心绝望地想,湖水奇冻无比,她艰难地划动双手,在清澈的寒水中寻找渡芸的踪影。
衣角让一股力量往后拉扯,她拨开水偏过身子,在一片透明沁蓝里瞧见渡芸微笑的脸,彷佛有些惊异涤心会跟着跃入。她一手划水,一手指了指上方,涤心朝她点头,两条鱼般的身影往湖面游去。
眼见就要突破而出,涤心心中有异,感觉身边无人跟上,一回头,竟见渡芸让湖底植物缠住小脚,挣脱不开。涤心连忙掉头回身,憋住一口气迅速朝她游来,费了番工夫才助她脱离。
当两人撑身突出水面,力气几已用尽,差些又要沉下,然后是一双健臂同时捞起两具湿淋淋的身躯。他足尖轻点,留下湖面几朵涟漪,转瞬间,三人已安全回到坚实草地。
两个姑娘都冻白了脸,一个靠在武尘右肩,一个瘫在他的左胸。
涤心喘着气,呵出冰冷烟雾,瞧见渡芸楚楚可怜的容貌,眼睫轻颤颤的,菱唇淡淡抿着,心一痛,知道自己该割舍些什么了。
她践踏了一段可贵情意,辜负双双许下的誓言。
配不上大郎哥的人,其实是她,不是渡芸。
猛地推开武尘的胸怀,失去他的支持涤心摇摇欲坠,仍是咬牙硬撑起身子,眸光直勾勾瞪住扶持的两人。她的脸苍白似鬼,齿牙不住颤动,冷!无止境的寒冷,心中是对自己的心灰意冷。
顾不得涤心是否又有误解,武尘揽住渡芸虚弱身子,眼阵阴霾遍布。
「这是怎么回事?」他目光扫向涤心,等着回答。
「四爷,是我……」
「我心里不畅快,你护她?!我偏要逼她把事说清楚!」她抢在渡芸说明前将事实曲解。要舍就要舍得彻底,连大郎哥心中对她的留恋也一并斩断。
「妳逼她?!」武尘双眉纠结,好似大受打击,感觉眼前的涤心离自己好远,深沉的冷漠挡在两人之间。「我说过要妳别来扰她,妳我之间的事,不该牵扯上第三人。」那语调少有怒气,是满腔满腹的失望。
他对她心冷吗?很好呵……因为她对自己亦相同。
「四爷,涤心姑娘没逼我!她──」
「我是强逼她,那又如何?」涤心不理渡芸的焦急,再次快语打断她的解释,下颚一抬,「妳若不是怕我逼问,何以情急地跳入水中?我是想知道你们暗地里搞什么鬼,可不想把妳逼死呵!害得我弄了一身湿!」
渡芸怔住了。方才自己绝非轻生,只是一时间的念头想浸淫在湖水中,这举动以往并非没有,她泳技不错,刚刚让水草缠住脚,还亏涤心救了她。
「涤心姑娘……妳为何要这样说?不是这样的。」
「什么叫不是这样?妳明明拖累我,害我又湿又冷!」
「涤心!妳闹够了没?!」武尘严厉喊住她。从来,他不曾用那般的语气唤她的名字。「我原以为自己误解妳,昨日我懊悔不已,气自己为何那样待妳,急急想同妳解释。妳一直是个明理好心的姑娘,在我心中占着最重要的位置,我们已这么的要好,互解心意相知相惜……我以为是,以为找到一生伴侣……妳、妳为何不信我?为何……」
涤心原本想故意再逞强几句,但心脏一阵紧缩,武尘的漠然失意吞噬她所有勇气,她再也潇洒不起来了,将头侧开却瞧见孤伶伶躺在地上的扎花风车。
眼眶刺疼的热流她咬牙逼退,满不在乎。
「是你先欺骗我,你跟这个女子……你们……」天可怜见,她无法继续说下,原来心这么脆弱,她为武尘心疼,不敢再看他受伤的模样。
武尘用尽力气呼吸,胸口发涨,双目睖瞪住教自己又爱又恨的脸,声音彷佛从很远很远的山谷飘来,清冷虚幻。
「妳走,我不想见妳。」
「我想……我们都该好好想想。」涤心轻描淡写道,望住武尘偏开脸,她唇动了动欲说些什么,随即却又打住。
能说些什么呢?这结果是自己一手所成,她该为自己喝采、为自己鼓掌,不该这么痛苦。
「你……保重。」
为我保重。她暗自乞求。
武尘冷漠无语,目光不愿与她接触。
甩掉那份踌躇,涤心毅然转身,湿发飞溅出水珠。下意识举步移动,每一脚这么的沉重与心痛,她挺直双肩强撑着,不回首、不迟疑,一步一步走出被她亲手断送的天地。
行尸走肉般回到寨中大厅,涤心不知道该走往何处,怔怔立在厅前,感觉身子就要瘫软在地,思想完全的空白。
「涤心,妳跑到哪儿去了?我要同妳招认一件事,先说啦!可不准生气。我在马车里拿了妳的扎花风车逗小思慈玩,没想到一不注意,这女娃将车花塞在嘴中咬了,口水沾湿一大片,贺兰说渡芸姑娘手艺极巧,我昨儿个便拿去请她帮忙修补,现在扎花风车还在她那儿,待会儿我──」
卿鸿边说着,怀抱孩子同贺兰相偕而来,待走近瞧清了她,不由得双双惊呼,「天啊!妳怎么了?!」
「妳跌到水里了吗?老天爷,全身跟冰柱一样!妳脸怎么这么白?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快回房换衣服啊!」卿鸿急催。
「涤心、涤心,妳怎么了?」贺兰握住她冰冻的手,关心地摇动着。
涤心抬起头,面对着两张真诚关切的脸庞,她听着焦急的呼唤,心中痛楚再难承受,猛地扑进贺兰怀中,她终于哭出声来,一面哭,一面低喊。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我要回杭州,我要回杭州,我要回杭州……」
第九章
近日,杭州城让一个传言炒翻了天。
不!不是传言,它曾是传言,不过已得了证实而后张贴公告,用好大的红纸写上好黑的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贴在城中几处大榜上。
「陆府绣球招亲!喝!了不起,咱们这些光棍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汉子此话一出,马上引起茶馆里众茶客的回响。
「正是,公告上详细写着,凡家世清白、无不良嗜好,年及弱冠且未有妻小的男子,皆可一试。唉唉,此时杭州城内多少男儿正摩拳擦掌,就等着招亲那日拚个你死我活。」邻桌书生模样的男子摇扇说道。
「咱们男子娶妻当然是找个乖巧温驯的,那陆府的苏管事我见过,是个精明干练的角色,年岁也算老了,娶这姑娘我瞧日子不好过啊……」
有人提出异议,「不好过?有啥不好过的?那不是姑娘,是白花花的银子,是一座好大的宝山,待娶到手,要她站她不敢蹲,要她往东,她还敢向西吗?这天下到底是咱们男人出主意啊!」
「大爷,这茶有问题吗?」茶馆伙计持着长嘴大壶在茶客中穿梭,忽见临窗独坐的灰衫男子饮了口茶,温朗眉心却跟着皱折。
男子放下盖杯,微微牵唇。
「这是狮蜂龙井配上虎跑清泉,会有什么问题。」他声音温和徐缓,淡淡瞥了眼兀自议论的人群,收回视线,将杯盖揭开搁置一旁。这是个回冲加水的动作,那伙计见状,赶忙举起大壶让热水高冲低行。
原来是个雅客。伙计暗自揣度,以为男子喜静,不爱受扰。
「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少矣。」茶馆待久了,几句文话倒也上口,他卖弄一番,连忙又说:「大爷若觉这儿人多,咱们二楼设有雅座,是一个个独立隔间,价钱贵了点,不过十分清雅,包君满意。」
「不用,这里很好。」他态度平淡。
「是啊!咱们这儿也不错,喝茶归喝茶,还能听免钱的时事消息哩。」伙计顺着他的话,抹布往肩上一甩,原想再聊两句探探底,正巧其它的茶客扬声要茶,他只得过去招呼。
招亲的话题仍在茶馆内流窜,发言的人似乎更多了,整间茶馆闹得沸沸扬扬。
「要是老天眷顾教我抢到绣球,我立刻抱着美人亲个嘴。那苏管事年岁是大了点,那又如何?脸蛋是脸蛋,身段是身段,轻轻一笑教人酥到心坎里去,有回在街上瞧见了她,我暗暗跟在后头,那时便想,若是这美人能让我抱在怀里,心里可不知有多快活哩!」这男子抚着胸,双眼微瞇,一副陶醉其中的神态。
「嘿嘿,未免太贪心了吧?」另一茶客挤眉弄眼,「我要求不高,只要让我握着苏姑娘的小手、亲亲嘴、闻闻她身上的香味、说几句情话,那就满足啦。」
「你们怎这般说话?简直有辱斯文。」那名摇扇书生不满其它人的淫秽言词,忍不住出口说教。
「哟!你清高嘛,咱们瞧也是假的。男人有谁不爱白花花的银子?」
「外加白嫩嫩的美人儿?」有人补充。
「嘿嘿,黄酸老兄……」男子不怀好意拍了拍书生肩膀,力道之大,差些教书生摔下板凳。「你嘴边说一套,其实也想来一较长短嘛!」
书生欲辩难言,领子被人暗暗扯紧,脸登时涨红一片。
「说中心事啦!不羞不羞,咱们想法一致。要不,你若想较这长短──嘿嘿……」他诡笑着,刻意打量书生,缓缓摇头。
「你嘿个啥动啊?」旁人笑骂。
「自然是老子的比这黄酸书生来得长啊!」
他话带隐喻,茶馆内哄堂大笑。
接着是乐极生悲。
连番哀喊凄厉地响起,一切皆是眨眼间的事,没人瞧见那些筷子打何处飞来,定眼一看,方才几个愈说愈不象话的男人,双颊上各穿透了一根筷子,一边刺入另一边刺出,口子小归小,却疼得要命。
「哪个……王八恙子敢暗算……唔啊!」双颊受伤还要骂,半句都说不全,脸颊又追上第二根竹筷。这一下,教他不闭嘴都不行,和刚刚口沫横飞、满嘴淫言相差天壤。
众人见状,谁还敢说话?
陆府在杭州势力大啊!说不定这茶馆内就暗藏不少陆府的手下,瞧那几个背地里胡言胡语、得罪陆府苏管事的人,下场有多凄惨。
几个受伤的人似乎也想到这一层,惊惧若又说话,颊边将再添飞筷。连呼疼都不敢了,一个个捂着痛脸,跌跌撞撞奔出茶馆。
「嘿嘿……没事没事,大家喝茶聊──嗯,继续喝茶、喝茶……」掌柜打圆场,「聊天」两字硬生生咽下喉,再聊下去恐怕会出人命哩。
时间接得真正恰好,一场祸端刚结,那话题中的女子跨入茶馆,翻下罩头的斗蓬,秀气雅致的容貌教人眼睛一亮。
不过此非常时刻,没谁敢光明正大地瞧她。
「掌柜的,请问张老板在不在?」那声音斯文雅气,以为是个娇弱姑娘,一旦面对面,便让她眸中精锐而智慧的光芒吸引。
「原来是苏姑娘,贵客、贵客。」张老板正自后头出来,赶忙向前拱手寒暄。「六子,去顶柜取些碧螺春,我与苏姑娘同品。」
「老板……」
「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张老板催了一句。
「是。」那伙计掉头跑开,他原想提点老板别太亲近苏姑娘的,待会儿也来个「一筷串双颊」,那就不好啦!可惜老板不领情,身在祸中不知祸。
「张老板不必麻烦,那碧螺春极是珍贵,您该自己品尝。」涤心有礼地微笑。
「唉,苏姑娘这么说就客套了,贵茶配贵客,咱们二泉舍还得靠妳关照呢。况且,每回为了争购茶叶走往陆府,也不知喝了陆府几百杯佳茗,现下,妳跟我计较这个?」张老板故作责怪。
涤心笑意加深,诚恳道:「那涤心有口福了。」
「走走,咱们上二楼雅座,有些茶叶的事还得向妳请教。随妳来的四个轿夫让他们都进来吧,这么冷的天,喝杯茶暖暖身子。」他率先朝楼上去。
涤心道声谢,只得尾随上楼,浑不觉众客之中,一双眼温柔似水、悄悄注视着自己。
※※※
出了二泉舍茶馆,涤心遣走轿夫,也不怕外头天寒地冻,她拉拢罩袍,将一株植物护在怀里,独自漫步街上。那是她特意托张老板由边外弄来的白雪芽,运回中原仅剩一株活种,涤心自然倍加珍惜。
今年的冬特别寒冷,杭州街上卖热食的摊子不少,她打量了一会儿,压低罩帽,缓缓踱至卖肉包的摊子前,朝那小贩道:「这位小哥,烦劳给我二十个。」
那小贩笑脸应声,掀开热气滚滚的大蒸笼,快手捡出数目,做了买卖。
接着,涤七又在其它摊子买了零嘴甜食,什么松子花糖、桂花糕、酥奶饼、龙须糖等等,全都捡了些包起来。
东西有点沉,她快步绕进一处不起眼的巷弄,三个迎面而来的小乞儿见着她,忽地跳了起来,扬声喊着:「姑娘,妳的病好了吗?」他们身上肮脏,心中虽说欢喜,却不敢扑抱涤心,只是雀跃地在她身边跳着。
涤心怔然,接着美眸一瞇。「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今天不用上学堂吗?」
三个孩子嘻嘻笑。
「天太冷,文先生嘴唇冻得直流血,学堂休讲三日。」个子较高的男孩拨搔头又道:「茶园这几天没开工,学堂也放假,咱们……嘿嘿,便拿着破碗重操旧业,打算出去赚点『外快』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其它两个孩子跟着猛点头。
「阿大,你用了一个成语耶!重操旧业,呵呵……」涤心惊奇地眨眨眼。
高个儿男孩想了想也觉不可思议,「是啊,我竟然会用成语哩。」他傻傻笑,瞧见涤心大包小包,还抱着一株奇怪颜色的树芽,赶紧伸手帮忙提拿。
「阿婆知道妳来,肯定很高兴。」
涤心跟着孩子们在巷中又打了两个弯,来到一处简单朴实的瓦房,未进屋,阿大已高声喊着:「阿婆,姑娘来看您啦!带了好多糖果包子哩!」
「好啦好啦!东西拿去吃,我自个儿找阿婆去。说好,回房温习功课,谁都不准出门重操旧业,要是教我知道了,吃的东西全给我赔来。」
三个孩子仍旧嘻嘻笑,一溜烟不见踪影,也不知是不是回房念书。
涤心摇摇头微笑,转身步入瓦房,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柱着拐杖正欲步出。
「姑娘,妳来啦。」她双眼毫无焦距,皱纹遍布的脸安详和蔼。
「阿婆,小心。」涤心放下树芽,轻缓扶住老妇,将她带到火炉边坐下。
「阿大他们呢?」
「刚刚跑开了,要我去唤他们来吗?」才要起身,一只枯老的手握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