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琳只是愕愣地看着她;她的学问程度让他惊讶莫名,可是她的话又好像在嘲讽只会死读书求做官的读书人。
练衣红又自顾自继续说:
"吕二叔还没上山来当土匪前曾中过秀才,是山寨里最有学问的人。他是因为家乡有个仗势为恶的坏蛋看上宓婶婶,想强抢宓婶婶为妻,所以才带着宓婶婶逃离家乡,没想到半途却被那坏蛋追到了,幸好我爹爹刚好路过便出手救了他们,并和吕二叔结拜成异姓兄弟。"
原来是这样。祁琳不自觉点点头。
练衣红见他似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又继续说:
"前阵子我下山经过曾教我念书的夭寿夫子家门前,他正好在门前打小孩,大骂小孩没出息、不肯读书。我看了不忍心,就上前说:小孩不读书没关系,送到山寨来,我可以教他如何当个好土匪。哪知夭寿夫子听了,一张脸立刻变成了猪肝色,抓了小孩就把门给关了起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他真不识好歹,要不是看在他曾教过我的分上,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愿意教人家当土匪的。"
她这奇怪的逻辑思想和天真的个性,让祁琳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有感而发地说:"太多读书人迷失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想法中,自诩高人一等,看轻从事各行百业的人,当然更看不起靠武力专做'无本生意'的土匪。"
练衣红闻言,不由凝着他问:"你也是吗?你也看不起土匪吗?"
祁琳不做正面答复,只是浅浅一笑。
"虽然我也读了几年书,但我家是做生意的,迎来送往的人很多,所以我看过很多表面道貌岸然、文质彬彬,和善慈祥的人,其内心却是狡诈阴狠,借刀杀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即使是盗匪也有心存侠义之心,劫富济贫,暗中帮助善良小老百姓的人。"
练衣红看着似饱经世故的他,他口中的世界好像是个很遥远的异域国度。
突然间,她心生莫名的恐惧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他如果回到了属于他的世界,她会再也找不到他!思及至此,一个情不自禁,她抓住他的双手。
"你会留在我身边对不对?"
祁琳不解她为何有这举动,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我想不留下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其实不瞒你说,我是为了保命而逃家,是个有家归不得的人。"
"咦?为什么?"
"因为家里有个叫阿猫的恶仆,每次都利用机会偷我家的钱,被我发现后就故意打破一支我爹最宝贝的名贵花瓶,然后嫁祸给我。我爹生气得失去了理智,撂下狠话要打死我,我心里害怕就逃出来了。"
练衣红听了不觉握起拳头,义愤填膺地说:"太过分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和可恶的奴才!如果让我碰上了,我一定把他大卸八块拿去喂狗!"话落一拍他肩头。"放心,你在我这,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她的率真和豪气,颇令祁琳感到窝心,遂绽开迷人的笑颜,温柔轻语:"那么--我就多谢娘子了。"语毕,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个吻。
这轻轻的一吻,让练衣红霎时间感到有股热流从额头窜进心口,使得心儿似只小兔般蹦蹦直跳,桃腮更是酡红欲滴,螓首不觉低垂。
"这……这根本不算什么,相……相公……"
祁琳只是含笑凝着她。
* * *
夜空无云,星儿闪闪如萤火虫,斜挂天际的一弯弦月,晕亮的月光透进敞开的窗户,投射在睡房的地上。如豆大般的焰火,与轻轻溜进房里的夜风摇曳共舞,凌空飞过的夜枭,发出似儿啼般的鸣叫声。
练衣红从一场好梦中醒来,偏头就看见那张俊美无俦的睡颜。他睡得好香、好甜,呼吸轻而绵长,一条手臂还搁在她的腰上呢。
成亲四天以来,今晚两人才成了有名有实的夫妻。想起那凝着她的澄亮瞳眸,犹如纳百川的大海般深邃而温柔,将她的心与灵魂包纳。他的爱抚温柔无比,但力量却是强大的。他的身躯精实修长,白皙得宛如白色玉石雕刻般完美无瑕,肌肤细嫩得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教她想不嫉妒都难。
若早知他是个如此温柔的男人,洞房花烛夜那时也不需对他下药,弄得新婚初夜好像第一次进厨房生火煮饭般,加火太猛,结果饭还没煮熟就已烧焦,也熏了一脸黑。
她轻抬纤指夹起方那垂落在枕上的血红玉佩。如小杯口般大小的圆形玉佩,镂雕着双龙抱珠,双龙栩栩如生,仿如欲腾云飞去,连细微的龙爪都清晰可见,玉佩用一条细细的金链穿着,挂在他的颈项上。
从小在土匪窝里长大的她,识得这玉佩的贵重,非寻常人家可拥有,看来他应该是出身于富贵人家。
端详过后,她把玉佩又轻轻搁放在枕上,靠上去在他胸口轻轻印个吻,螓首偎进他胸前,再度进入甜甜的梦乡。
第六章
这日早上,祁琳在书斋里写字挂,他觉得这双月楼上、下的厅房,若能挂上几幅字、图画,必能增添几分雅气,所以便动手开始写字,绘几幅山水、花鸟。
这时,屋外传来阵阵似闷雷般的声响,他不觉搁下笔走至外面的悬廊望了望,朝阳普照大地,青天只有几朵浮云,看不出来天气要变坏了。
但那闷雷之声仍不绝于耳,祁琳在好奇心的趋使下,便循着那闷雷声寻去,待他下楼来转过屋角处,就看见练衣红正在屋后那偌大的空地上练刀法。
不愧是威名盖世的雷旋刀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既威猛又霸气十足,招式收发转换间,屡屡卷起似狂暴怒龙般的风柱,霎时间飞沙走石,落叶漫天飞舞。
祁琳看着看着,忍不住在脑海中以所学辟邪剑法和妻子的雷旋刀法虚拟比试过招。
辟邪剑法好比是气度恢宏的书生,而雷旋刀法有如霸气威猛的血性汉子。第一招、第二招还游刃有余,第三招尚势均力敌,但第四招即感左支右绌,第五招已无力招架。
前去后山采野生水果的金莲回到双月楼附近,乍见姑爷站在屋子转角处偷窥小姐练刀法时并不以为意,于不经意再多看一眼后发现了异状。雷旋刀法威力之猛,就连自认武功不差的她和银荷,都无法站在那么近的距离不受影响,而姑爷一个不懂武功的文弱书生,竟可以稳如泰山般屹立!还有那专注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只是好奇的人。
金莲愈看愈想愈不对劲,难道姑爷是……
突地,祁琳感到胸口一阵发闷,心血霎时翻腾,他猛地醒悟为何会如此,立刻闭上眼睛收慑心神,极力澄清神智,抹去脑中
那相互过招比试的意念。自知内功修为不及妻子深厚的他,若再继续比试下去,在落败之时肯定会因而受内伤。
正当他转身欲返回二楼的书斋时,一声娇斥喝道:"谁?是哪个找死的家伙竟敢偷瞧本寨主练刀法?"
随着声落,一道红色的身影如迅雷般阻到他面前。
祁琳心头一惊,心念飞快运转,思索着该怎么解释躲在暗处偷窥老婆练刀法的事。
练衣红看清偷窥者是祁琳时,也不由一愣。"相公,怎么是你?"
须知全力贯注心神虚拟比招最为耗神,虽然祁琳因及时察觉而免于自受内伤,但心神松懈后却让他疲累不堪,身形不禁晃了晃。
练衣红见状,忙伸手去扶他,以为他是被她的大喝声给吓着了。又见他俊颜发白,额头冷汗直冒,关切地急声问:"相公你怎么了?被我吓到了是不是?"
犹伫立不远处的金莲,可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是姑爷转过身想离开的时候,才被小姐发现他的行踪,她不免暗想该不会是姑爷为避免小姐起疑心,才假装受了惊吓。
思毕,她便佯装才刚回来,上前惊声问:"姑爷怎么了?"
练衣红急得方寸大乱,拿出绢帕不停地拭去祁琳额上冒出的汗珠,更不停地自责。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大声喝叫,把相公给吓着了。"
祁琳见她焦急自责的模样,不由感到心疼又愧疚。偷窥她练刀法已是他不对,又因不自主用心神与之过招而大耗心力导致精神疲累,却让她误解是她的过失。
他抬手轻抚她的颊,轻柔怜惜地说:"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练衣红听了这安慰话语反而更加认定是她的错,转首对金莲急声说:"你快去跟张大头拿几张收惊符来,我烧给相公喝几口压压惊。"
金莲观察了好一会儿,看姑爷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便应声道:"是,小姐。"
"要多拿一点。"
"知道了。"
然后练衣红小心地扶着祁琳回到二楼的唾房,要他躺下休息。
祁琳已没法再多解释什么,只好依言乖乖在床上躺下。
练衣红拧了湿面巾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然后不停地顺着他胸口。"不怕、不怕,相公不怕喔。"
祁琳简直是哭笑不得,老婆把他当三岁小娃娃吗?
一会儿,金莲拿来一叠符咒纸。"小姐,我拿来了。"
"快给我!"练衣红抓过那成叠的符咒纸,取来杯子倒了水,点火把符咒纸烧了,投进杯中,用手指把灰烬和水搅了搅,端至床边扶起他。"相公,快,快把符咒水给喝了,喝了你就不怕了。"
祁琳看看那全是黑鸦鸦的灰烬的茶水,不免心生迟疑,但为不辜负老婆的好意,只得喝它一口。
茶水一人口全是焦味,难喝极了,不知会不会中毒呀!祁琳忍不住皱了眉。
"再喝、再喝,要喝三口才行。"练衣红急声催促。
祁琳无法拒绝之下,只好依言再喝两口。
"小姐……"
金莲才开口唤了声,就见小姐把符咒全烧了喂给姑爷喝,待愕愣过后才把未完的话说出来。
"……张大头有交代说,那符咒有三张要化在洗澡水给姑爷洗澡,三张化在碗中用榕叶在屋子里四处洒一洒,另三张才是化在阴阳水里给姑爷喝的……"
这话听得夫妻两人全身僵硬,练衣红垂眸看看手中全是灰烬的茶水,抬眸又见相公一脸的"苦"相,不禁转首破口大骂:"死丫头,这些话为什么不说快一点?"
金莲一脸无辜地说:"我哪知道小姐会烧得那么快。"
"废话少说。"练衣红喝骂道:"还不快去再拿一次。"
"是。"金莲心里嘀咕,但也只好再去一次了。
正当她欲步下楼梯时,练衣红突然唤叫道:"慢着。"
金莲闻言,停步转身问道:"小姐还有何吩咐?"
"我看你干脆叫张大头他们拿铃来摇一摇。"
"是。"
她们的对话,祁琳一句也听不懂,不觉就问;"阴阳水是什么?摇铃又有何作用?"
"阴阳水就是一半生水一半煮过的水,至于摇铃……唉--反正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练衣红说完,把杯中的水从窗户泼了出去,然后在楼梯口朝下方唤道:"银荷,你去叫厨房烧洗澡水送到这里来,相公要化净符洗澡。"
"是,小婢马上去。"
祁琳觉得有点劳师动众,遂说:"娘子,我看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不行、不行。"练衣红急步上前让他躺下睡好。"如果不好好收惊,你晚上会一直作恶梦的。"
过不多时,金莲领着三个身穿道袍的男子走了上来,一个头比常人还大上几分,年约四十的男人在房门外敲了敲。"寨主,请拿一件姑爷穿过、洗净的衣服给我。"
"好。"练衣红从衣柜取出一件天蓝儒衫,打开房门递予他。 习过茅山之术,在山寨里专门帮大家处理鬼神之事的张大头,拿出三张符咒纸交到她手上。"这三张化在洗澡水里,记得要从头顶洗到脚底。"
练衣红点头。
未久,银荷领人提着热水到后面的澡房。
祁琳从敞开的房门看见那三个身穿道袍、年龄不一的男子,开始在外头的悬廊摆香案焚香拜天。从小到大身体若有不适都是由太医诊治的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民间疗法,不觉好奇心大盛,便想起身下床出去瞧瞧。
哪知他才一下床便被练衣红拖着往澡房而去。"洗澡水已准备好了,我们赶快去洗澡。"
一进入澡房,练衣红迫不及待剥光相公的衣服,烧了三张符咒投进洗澡水中。"相公,你快进去,洗一洗就会舒服轻松多了。"
祁琳只得依言坐进澡盆中,暗暗后悔刚才应该随口编个理由搪塞老婆就好,也不致愈弄愈糟。
练衣红温柔地解开他的发髻,用木梳轻轻梳理他的发。相公有一头又黑又柔亮的发,她更爱用木梳轻理他发丝的感觉。
"等会儿你再喝一次符水,然后上床躺着休息,等张大头他们作法完毕,你就把那件衣服穿上。"
祁琳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妻子说什么他恨本一字也没听进去。
练衣红见他神情略显恍惚,不由加大声量问道:"相公,我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
祁琳回神仰首问:"娘子说了什么?"
练衣红相信他所受的惊吓一定不小,否则不会这么恍惚失神,遂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
祁琳只得点头表示明白。
沐浴过后回到睡房,祁琳瞥见那三个身穿道袍的男子,正一边摇铃一边念唱着听不懂的咒文。
他本想上前仔细瞧瞧他们作法的过程,但在妻子的坚持下,却只能乖乖地回到床上躺下休息。
外头传来略沙哑的嗓音吟唱道:"魂魄回来否--"
"回来喔--"
练衣红无限温柔地轻拍祁琳心口。"你吓得元神跑掉了,张大头他们正把你的元神叫回来。"
祁琳还能说什么呢,他跑掉的不是"元神"而是"元气",只希望下次再发生这种状况时,老婆不要再过度误解,而搞得如此人仰马翻,劳师动众。
* * *
这日祁琳闲适地躺在悬廊的躺椅上看书,朝阳暖暖,风儿轻轻,还有阵阵悦耳的鸟鸣声。昔日在宫中的日子,总是过得十分紧凑繁忙,终日除了忙于政务外,还要和意图靠各种关系攀亲附贵的官员或世家周旋,也得时时和专事权谋藏私的权臣斗权又斗智,每年只能在赵皇后大寿时,放下一切俗务,陪她赏玩京师附近的名胜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