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床空不空,也轮得到你关心?”
“哪里,全天下的人不都知道你的床比金华城最忙碌的大街还忙,永远是‘人来人往’的,哪天变成‘摩肩擦踵’也不奇怪。劝你稍微收敛一点,老色鬼,要不哪天床都会塌下来,闹出大笑话。”
“你不是最爱说笑?就供你一个现成好题材啊!”
两人隔空斗嘴的火花越烧越旺,水宁赫然发现,除了自己一脸吃惊外,在场的人似乎都司空见惯,谁也无意阻止他们。于是她好奇地探问靖云。“哥,对方不是‘都府大人’吗?商子乔这样子无礼,不要紧吗?”
“嗯,没关系,子乔是特别的。”
“特别?”
靖云小声地靠到她耳边说:“其实子乔是都府大人的长子,不过是私生子,没有名分的。”
“咦?”
父……父子?这两人竟会是父子?!他们一点儿都不像啊!再说年龄也不像,怎么看都还颇年轻的都府大人,怎么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
“哥,你没骗我吧?”生平头一遭,水宁质疑哥哥的话。
“我晓得你难以相信,我刚听到时也不信,不过这是城里人人皆知的公开秘密。纵使子乔那边绝口不提,但都府大人可是从未否认。”靖云一顿,语重心长地说:“你也别跟他提这件事,子乔很忌讳的。”
想不到。水宁脑中只有这三个字。她一直以为商子乔能保持嬉皮笑脸的理由,是他生活过得一帆风顺,根本未曾吃过任何苦头。可是身为不被接纳的私生子,不可能没吃过苦的。
他平时的笑脸底下,匿藏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水宁心中掀起小小的涟漪。
“听说你会铸剑是吗?封姑娘。”
坐在水宁对面,生得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起初被水宁误以为是女子的青年,突然开口问道。
“请叫我水宁就可以了,贤哥哥。”其他人都喊他阿贤,可水宁觉得毕竟长幼有序,这么叫不妥,便主动添上哥哥两字。“我是会铸剑,不过还算不上是顶级的师傅。”
“你别太忒谦,我都听子乔说了,你铸出的魂剑是一极品。我真想瞧瞧,不晓得你有没有带在身边?”
水宁摇头。“很遗憾,我铸的剑在——”
“啊!不行、不行,你们谁都不许跟我抢!”从中间插话的子乔,扬声大喊。“我已经决定了,要让水儿替我打造一把魂剑,我要排第一,阿贤你少打她的主意!”
什么?水宁张大嘴。她何时说过要为别人铸剑来着?这人怎么擅作主张?
“你嚷嚷个什么劲?我只说想看看而已,又没要和你抢。”
“水儿会铸剑啊?”主位上的金弥天也挑此刻凑上一脚。“这可真稀罕了,如果她的功夫真有你说的那么好,那可是我们的一大助力。好,我明天便吩咐泥水匠师来建造一座专给水儿使用的炼铁炉。以后就有劳你了,水儿。”
这会儿进退两难的水宁,终于相信商子乔与金弥天是父子了。这两人还真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说话全不给别人留余地。
“头一把剑是我的呐。”商子乔咧着嘴,冲她一笑。
水宁牙一咬,冷硬地道:“我是不会为你铸剑的!”
“哦?为什么?”
这个明知故问的——把骂人的话吞回喉咙里,水宁瞪着他。“我只为哥哥铸剑,我铸的剑也是给哥哥专用的,没有为什么!”
“靖云,你什么时候开始使剑了?”况贤闻言,立刻转头问着。“难道你已经克服了面对鬼卒时会手脚无力的弱点,可以战斗了?”
水宁如遭雷击,她愣愣地看向靖云。
靖云回看她的目光里有着愧疚、难堪与困窘。“水儿,我一直想告诉你……”
“哥,你……不能使剑吗?”
浮光掠影乍现,水宁回忆起当哥哥看到自己所铸的剑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村内遭受攻击时,他那一声“我不用”的回答……
“我没有办法成为斩妖客,因为——”
“我不要听!”
霍地起身,水宁不想当众出糗,她没有办法接受这种残酷的事实。这一年多来,自己夜以继日地炼剑为的是什么?如今一切都如同泡沫般化为乌有。她掩着脸,往外奔去。
“我说错话了吗?”况贤蹙着眉,看着四周形同冻结的空气。
“没有,你没说错什么,只是时机不对。”子乔搔了搔脸颊。“靖云哥,你怎么还不去追?去告诉她,这也不是你能预料得到的。”
靖云沉默地摇头。他辜负妹妹的这片心意,是无法改写的事实,再怎么解释也补偿不了水宁的心意。
“真是,两人一样死心眼。好吧,我去追。”子乔自告奋勇不为别的,他觉得自己也有连带责任,谁叫这话题是他先带起的。
☆ ☆ ☆
受伤的动物会回去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窝。子乔没花多久时间便找到水宁的踪影。他猜得没错,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她会徘徊在最接近故乡景色的地方——蹲在园子里人造溪边的她,正悄悄地拭泪。
“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滚开!”
子乔苦笑着,也跟她一起蹲下。“好像是第二回了,这样跑来找你。”
“你走开!”她鼻音浓重,就是不肯抬头。
“靖云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你,他也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你应该能谅解才是啊!”
水宁知道,她全懂的。不能成为斩妖客并非哥哥的错,可是突然得知这样的消息,要她拿心中无处可发泄的沮丧与失望怎么办?她……她……往后还能为哥哥做什么?她这趟跟哥哥来到金华,为的又是什么?她岂不成了哥哥的拖油瓶?
不惜破坏村中禁忌,罔顾自己明明是女儿身还打铁铸剑,如今这就是天老爷给她的严厉惩罚吗?这惩罚残酷得教她难以承受啊!
“还是说,你歧视不能使剑的靖云哥?”
抬起一双通红的眼,水宁怒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怎么会——”
“但你现在摆着脸色,分明有责备靖云哥的意思。不说我有没有误会,我猜靖云哥也一样为此而难过自责。你铸剑是为了令靖云哥难过而做的吗?”
她脸色一僵,嗫嚅地问道:“靖云哥在难过?”
“你那样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连给他解释的机会都没,他不难过才怪呢!靖云哥是老实人,什么事都往心里去,你方才的反应可是严重地刺伤他喽!”子乔伸出一指戮戮她的脸颊。“呐,消消火,冷静下来没?”
没料到他会有这举动的水宁,捂着脸颊。“你、你干什么?”
“抱歉,因为看起来软软红红的,好像很有弹性的样子,所以忍不住就——”他吐吐舌。“你别一副我侵犯了你的模样嘛!”
“这……这不是侵犯是什么?男……男女……”
“我知道,授受不亲。可是,反正在你眼中根本没把我当‘男人’看吧?”一语道破她心思的子乔,赖皮地一笑道。
“这和那是两回事!”真是个强词夺理的家伙!
“噢?这么说来你愿意把我当成‘男人’对待喽?真是光荣啊!”见她稍微恢复元气,和往常一样凶巴巴地怒吼,子乔知道她已经没事了。
翻个白眼,水宁拍拍屁股起身。
“你要回去找靖云哥吗?”子乔一伸腰,仰躺在草地上,由下而上地望着她。
尴尬地微红着脸,水宁在原地伫立片刻,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我……谢谢你……点醒了我。”
“不客气。”他就喜欢他们兄妹性格上的一致处——两人都是率直的性子,知道错了,绝不会盲目坚持自己是对的。
水宁瞟了瞟他,以为他又在取笑自己。
他唇角的确有抹若隐若现的笑意,但勾了她心神的却是浮现在他黑溜眼瞳中的莫名光愫。那是双什么眼啊?看得教人意乱心慌,溺进了那两瞳暖暖黑池中。
当水宁意识到自己心儿忽地骚动时,连忙掉开头。“这回就算我欠你,可我还是一样讨厌你,不会为你铸剑的。”
“那么将来你都不打算再铸剑了吗?”子乔一肘撑着脑袋,对着她正要离开的背影问道。“不为哥哥以外的人铸剑,所以也要把自己辛苦学得的一切全都封印起来?”
水宁没想得这么深远,她铸剑是为了哥哥,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商子乔的疑问,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 ☆ ☆
“原来你喜欢那丫头啊!”
水宁走后,金弥天微笑地从漆黑的园林跨出现身。
“如果你这老色鬼想对她下手,我会拔光你身上所有的毛,让天下的女人都不再想靠近你!”子乔冷哼道。
“我对父子共享一名女子也没多大的兴趣,放心吧,我不跟你抢就是。封水宁可爱是可爱,不过我偏好艳丽一点的型,她娇小有余,丰满不足啊!”金弥天对子乔一眨眼。“呐,要不要为父传授你几招秘技,好窃取佳人芳心?”
“老色鬼,你确定没说错?你那些招数应该是如何窃取人家的身子吧!”子乔嘲讽地说。
“为父的并非要替自己辩解,你口口声声老色鬼我也都忍耐下来了,现在也不差你这点误会。可是子乔啊……我扪心自问,对待所有把自己后半辈子交给我的女人们,我绝不曾亏待过她们喔!”
“噢?那我娘肯定是其中最倒霉的一个,因为我并没见你曾为她付出过什么。一夜之欢过后,就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让她在乡下地方受尽白眼与欺负,未婚又大腹便便,走到哪儿就被人指指点点到哪儿。”
“你娘亲的事,我是事后才知道,我也有想尽办法去弥补啊!”提及过往,金弥天不无心虚。当年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青涩毛头小子,顶着富家子弟的光环,到乡下去游玩,与子乔的娘相遇,结果……
“是呀,可惜等你想起曾在乡下和一名其貌不扬的女子有过露水之欢,派人来找的时候,我娘已经因为日夜操劳而病死了,只留下我这个没人要的邋遢小鬼。”子乔的声音毫无情感起伏。“你的一时享乐,造成我娘一辈子的痛苦,这就是你所谓的风流。”
“儿子,你……”金弥天难过地垮下脸。
闻言,子乔冷笑。“儿子?谁是你儿子?别随便叫喊,我从没认过你这家伙做爹。我是住在你的屋檐底下,吃你的、用你的,可是我和你不过是主人与仆人,你花钱雇用我,我就做分内的工作,爷儿。”
站起来与父亲擦身而过的时候,子乔撂下最后一句话。“我会用这一辈子记住你的错,也绝不会有原谅你的一日。”
金弥天晓得这就是他选择的报复方法。明明子乔可以冠上他金家的胜氏,享用这庞大的金家财势,可他非但不那么做,反而总是口口声声“老色鬼”、“爷儿”、“都府大人”地叫,就是绝不喊他一声“爹”。
看在外人眼中,以为是他这个爹不要出身卑贱的儿子,其实是他这个父亲被自己的儿子所鄙视。
啪嚓!
有人踩断树枝的声音,让金弥天抬起头来。他看到藏身在树梢的况贤,干笑说:“哈,大伙儿都在这园子里散步啊?这儿人也真多。”
双手抱胸地高踞在粗大的树干上,况贤俯望着他回道:“我们是怕有鬼卒又混进来,所以特别来暗中保护的,谁有兴趣听你们父子吵架?再说,脚本都快背得滚瓜烂熟了,这十年来上演的戏码都大同小异。”
“所以……”哈哈地摸头笑着,金弥天装出软弱的模样说:“你们也没人愿意安慰我喽?”
“去睡吧,爷儿,三十八姨太已经在寝室等你了。”
长长地叹口气,金弥天哀怨地仰望他。“我宁可和你下盘棋耶,阿贤。”
“不干不脆的男人很难看,爷儿。”
“……一盘就好,我付一百两银钱给你。”比起一根手指,偏就不死心。
况贤受不了地一摇头,纵身跃下树梢,不耐烦地说;“两百两。还有一次为限,不许跟我讨下一盘。真是的,自己儿子不理你,也不要硬拉着我当你儿子的替身好不好!”
“谢谢,我就知道阿贤你心肠最好了!”
另外两棵树上的田齐与方,隔着数公尺的距离,互掷飞刀在耍练。正如金弥天所说,夜晚出来散步的人还真多。
“方,依你看这情况,我们继续待在金华城内不要紧吗?好像不需要鬼卒凑上一脚,自己人就要内讧了。”他一抛。
“嗯。”利落一接,反手掷回。
“也对,他们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扣住短匕首,田齐绽开天真的笑说。“要是金华城沦陷,就等沦陷了再说。”
人无法选择是否要诞生于乱世中,可既然身处于这样动乱的年代,与其哭哭啼啼地过,倒不如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才是。
☆ ☆ ☆
新盘王朝,王都。
“求求你,让我见绯姬娘娘一面,我非见她不可!”原为宫内一品高官的男子,蓬头乱发,胡不剃、衣不换地趴跪在王宫石榴厅的厅门前,不住地磕头请求着。
“娘娘说她头痛,不想见客。”石榴厅的内侍官,鄙夷地掐住鼻子好抵挡那股酸臭气,再一脚踢开男子。“您请回吧,高大人。”
“我不能回去!没有娘娘赐的仙丹,我就活不下去了,拜托!”他爬回内侍官面前,匍匐在地面,不住地嚷着。“只要求得娘娘惠赐仙丹给我,我马上就离开,求求你!”
“罗唆!要我说几遍?你滚——”正想再补上一脚的内侍官,突然听到门内一声“小银子”,立刻冲向门边。“小的在此,娘娘,您有何吩咐?”
“把厅门打开就好,我在里头见他。”
“是。”
原本绝望而陷入穷途的男人,惊喜地抬起头,看着那扇象征着些许希望的门,缓缓地被开启。一片刺目的红立即呈现在眼前——从壁面到天顶,以无数的石榴石雕出的细小嵌板妆点着,在烛光之下相互辉映出如火燃烧般的色泽。据说,这是王上为心爱的宠妃特别建造的石榴厅,以红来衬托她的绝世之美。
男人惶恐地再把目光移往阶梯之上——一道金缕编织的帘幕阻断了视线,朦胧摇摆的丝瀑中,隐约只能看到一抹窈窕身形。
男人苦涩地咽下一口口水。
他并不是初次见到妖姬。想当年她刚到宫中时,还是自己站在廷上向王禀报的,说该女子是邻国送来的礼物。那时候,自己的地位远远高于这妖女,甚至还曾抢先在王上之前,假借要调查她有无可疑之处,尽情地玩弄过她。
谁知道,不过转眼五年的时间,现在她居然成了高高在上、可远观而不可近看的天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