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生或要我死,都看你一句话,五郎。」她晃晃手中的匕首说道。
他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武明面如土灰地看着她小脸上写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再三地问自己:我犯了什么错?老天爷,鹝何苦这样折腾我呢?
「你会带我走吧?」她傲慢地扬眉问。
除了举双手投降外,他能有其它的选择吗?
***
清晨,蒙蒙亮的天色中。
屠德生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再一次地确认秦五郎所带的行李,以及——那庞大行李上头坐着的一名少年。是他昨夜酒喝多了吗?怎么他左瞧右看,这位面生的少年生得颇像是……
「喂,五郎,那、那个是谁啊?」姑且不提五郎竟会带这么多家当(想当年他去杨府时,带的不过是一个破烂包袱),他也纳闷五郎去哪儿拐来了这么位玉兔少年。
秦五郎叹了叹气,摇了摇头。「别问我,你自己问他。」
「我叫杨云。」少年倒是爽快,声音清脆地说。「我崇拜诸位爷儿从军的豪气,也想去见识、见识该怎么作一名好男儿,所以决定效法你们从军去,是我拜托五郎哥带我一起走的,以后就麻烦您多多照顾喽!」
「你也是杨家人啊?」这就怪不得他觉得他哪儿挺面熟的,偏偏一时想不起来这张脸曾在哪里见过。
「是啊。爷儿,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呃,我姓屠,大家都叫我老屠或屠指挥,要不你就跟着大伙儿一起叫吧。」
「屠指挥,那多生硬啊!」少年弯弯唇角,甜甜一笑说:「我喊你屠哥,行不行?」
这一笑,笑得屠德生骨头都酥了。「好、好,你就这么叫我吧!」
回头把秦五郎带到马车后头,屠德生用手肘顶了顶他说:「喂,五郎啊,你真要带那位小哥进营区啊?」
五郎又是一叹。
「可别说老朋友没先警告你,照我瞧……他这一入营,无异于小白兔进狼穴,肯定会被营中某些饥不择食的家伙,拖到阴暗角落去生吞活剥了。我看为了营内不起风波着想,你得牢牢把他带在身边,千万别让他落单了。」说来难堪,就连自己方才也不由得起了一丝歹念,幸亏他屠德生还没畜生到那种程度,不至于真有什么轻举妄动的意图就是。
「我会的。」五郎终于开口说。
「那就好。对了,你娘子呢?怎么不见嫂子人影,我还想起码能跟她打声招呼,你就这么不舍得让她出来送行见客啊?」
嘴角皮肉一跳,五郎抽搐地苦笑道:「上路吧,路途遥远,我们今天上午就得离开京城大门才行。」
由秦五郎驾着马车,屠德生骑着自己的爱马,与杨雩云化身的少年杨云,一行三人和大包、大包的行李(其实全是雩云的),就这样慢慢踏上远离家乡的旅途。
眼看着家门越来越远,渐渐被四周景物遮住,再也看不到,雩云也悄悄地擦着眼角的泪水。
这还是打从她出生后,第一次离家这么遥远,而且还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返乡省亲。等到归宁的那一日,邵哥哥会依照约定,将她亲笔所写的家书,交给太婆和娘——
太婆,您要原谅不肖的孙女儿,保重自己身子,活上百岁喔!
娘,您要原谅不孝女,虽然知道您是一定会操心的,不过我会好好地帮助我的夫君,让他早日出人头地,这样我们母女很快就会团聚了!
弟弟,我知道你还小,但杨家就交给你了,你要替杨家争口气,知道吗?
短时间内,家中必定会因她和五郎走了这件事,而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暴,不过雩云也相信,在自己回家谢罪前,大家应该都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过着安宁的日子才是。
「现在要回头还来得及,大小姐。」
雩云吃惊地抬起头,确定他没回头看到自己脸上的两行泪,慌忙把泪水擦干,纠正道:「嘘!你叫错了。」
「没关系,老屠离我们有段距离呢。」策着马儿,背对着她,武明语重心长地说:「我还是觉得您不该来,您根本不知道军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形形色色的家伙都有,就是没有和京城的公子一般温文儒雅的家伙,个个都像我一样,粗莽又不识大体,您过不了半日,就会想逃离那里。」
「哼,你是在暗指我没毅力吗?我偏要证明给你看,我杨雩云——不,我杨云走到哪里都能活下去,而且还活得精彩、活得快乐似神仙。」嘟嘟嘴,雩云从成包的行李里面爬到前座说:「缰绳拿来,我赶车给你看。」
五郎一叹。「那先拿手帕裹着您的手吧,要不待会儿会刮伤您的手心。」
「不必!」
她逞强地抢过他手上的缰绳,喝叱着马儿往前快跑。
「驾!驾!」
放腿狂奔的两匹马儿,拉着车直往前冲,就像是雩云自身的写照,现在她也只能盲目地往前进,迎接这番新挑战了。
第三章
「这么说来你不但成亲还生了三个孩子啦,屠哥?」
「我娘子就住在靠近营区的大城里,我们途中也会经过,到时就可以介绍给你认识了。她长得虽然称不上国色天香,对我来说却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特别是她的厨艺,不是我要自夸,那真是一等一的。你等着大饱口福吧!」
「太好了,这一路上我早吃腻干粮了。」
一口塞着馒头,一手拿着肉干,「杨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模样,还真让人看不出「他」本是女儿身。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武明以前就从太夫人口中听说过,大小姐年幼时有段日子是被当成儿子养大的,和普通规规矩矩文雅秀气的姑娘家不一样,扮起「男儿」简直再入戏不过。
现在她几乎不跟他说话,成天都跟在屠德生的屁股后头,也不知道是在跟他示威,还是想借着无视他的存在,好证明她已经不寄望要他娶她,自个儿另寻出路了。
武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尤其当他看到屠德生被她左一声「屠哥」右一句「屠哥」给唤得心花怒放,彻底被她收服,只差没当下要她烧三炷香,两人结拜成为「兄弟」了。
假使到营区,她也这么「和蔼可亲」,仗着那张可爱脸蛋、香甜小嘴,不到半天,大概整营的士兵都会成为她的死忠兄弟。
到时候,他这个「五郎哥」也将落得英雄无用武之地,根本轮不到他来保护她……等等,我怎么……好象吃醋了?我这是吃哪门子的醋啊!
大小姐受人欢迎,不该是件好事吗?即便把屠德生排除在她的待嫁名单之外,但大小姐多交些好友,在军中会惹的麻烦就会越少,只要人人都喜欢她,他也不必担心她会遭人「非礼」,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起码为大小姐没把她那刁钻的一面显露给外人看而——
一想到这儿,武明不由得皱起眉头。对啊,为什么大小姐就对他一个人使坏呢?他就不记得大小姐曾这么「亲切」地同他攀谈,在杨府大半的时间里,她都是在发号施令,专门找些棘手的问题要他解决。
原来她也可以不「难缠」、不「难以伺候」的?那些刁难全都是针对他一个人而来吗?
「爷儿,我这就给您换盘馒头!」一旁的店小二脸色苍白、直冒冷汗地夺走了他正在享用的干馒头。
「咦?」武明一阵错愕,他为什么要换盘?那自己手中这啃了一半的馒头怎么办,要不要算钱啊?
「哇哈哈哈——」
雩云不客气地捧腹大笑。
屠德生拍拍武明的肩膀说:「你老毛病又犯了!就叫你平常没事别皱眉头,只要你一皱眉头啊,天底下的人都会以为自己欠了你几千、几万两,恨不能躲得远远的,就怕被你给拆了骨头呢!」
「就是说啊!」
雩云跟着帮腔,睨着武明笑说:「以前有一回五郎哥陪我们去打猎,我牵着弟弟的手在林子里闲逛时,不幸遇见一只饿昏头的笨狼,牠流着口水就要朝我们扑过来,结果你猜怎么着?那狼一见到我们身后凶巴巴地瞪着牠的五郎哥,居然吓得双腿发软还撒了泡尿呢!哈哈哈。」
「哈哈,真的、假的?你也太猛了,五郎。」
这也无须两人联手笑他吧?武明闷闷地咬着馒头说:「长相是爹娘给的,我倒觉得自己生得挺慈眉善目的。」
「哟,生气啦?」雩云窃笑着,窥看他问道。
「怎么可能?」摇摇头,抢先回答的屠德生说:「这家伙以前可是营内公认的老好人一个,我从没见他认真生气过。也幸好他没有认真生气,要不一定会变成杀人如麻的魔头一个。当然啦,要是杀的全都是咱们的敌人,我们全营的人可就要额手称庆了。」
「为什么五郎哥生气就会变成杀人魔头?」「他」睁大眼,不解地问道。
勾起一边的唇角,屠德生故意招招手,要他附耳上来。「你还没见识过五郎的真本领,所以不知道,别看他平常呆呆的,一上战场可是骁勇善战,无人可敌。这还是他不动气的时候,要是动了气,杀红了眼,说不定会敌我不分,那不就是个彻底的魔头吗?」
「喔,五郎哥有这么强啊?」雩云投去一抹怀疑的眼光。
「喂喂,老虎不发威,可别将他当病猫喔!」
武明瞪了他们两人一眼。「你们闲扯得够久了,快点把剩下的菜饭吃一吃,好上路。」
雩云瞄瞄他的脸色,转头跟屠德生咬耳朵。「吶,这叫不叫恼羞成怒啊?」
「没办法,谁教五郎天生脸皮薄,害羞。」
一股白烟由武明头顶冒出,他霍地放下碗筷,掏出碎银子往桌上一摆,大喊一声:「小二,银两在这儿,不用找了。」便丢下那狼狈为奸、一鼻孔出气的两人,自顾自地上路。
反正你们两人这般要好,也用不着我秦武明的臭脸作伴,你们就快活地相偕同行吧!明知这种行为一点都不像是平常的自己,他还是放任盲目的怒火燃烧,火速跳上马车,鞭策着马儿前行,直到小镇外头才放缓了车速。
想归想,他总不能真把大小姐丢下,一个人上军营报到吧!
唉,他八成是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才会被她吃定哪!拍拍马儿的头,武明自言自语地说:「我倒宁可自己真是只病猫,没有比『虎落平阳被犬欺』更来得可悲了。」
一想到剩下的旅程还有个把月,武明的双肩下垂得更低。
「看吧!我就说安心吧,五郎哥才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先走呢!」姗姗来迟的雩云骑在马背上,而屠德生居然好心地徒步而行。
见状,武明确信屠德生这小子也和自己一样,被雩云给吃死了。
「喂,五郎,下次别开这种玩笑了,我们的银两金子都在你身上,你要是丢下我们一老一小自己先溜,我们可就要喝西北风,沿路乞讨才能回军营耶!」屠德生开口,毫不知自我反省地抱怨着。
「我们的?你们俩吃的、用的全是我的银两吧?」武明不禁要发出不平之鸣,大小姐就算了,为什么连屠德生也吃穿起他的?
「呃……小事计较那么多干么?走吧!走吧!」一不小心失言的屠德生,马上转移目标说:「天黑前咱们还得爬过那座山头呢。」
没有比这种时候,更能让人体会何谓交友不慎了。
***
三人行走到靠近军队驻扎的麟州州境边缘,最繁华的一个大城镇。
这儿和敌国「夏」距离得近,风土人情与京城相较,反而更接近夏国。城镇中有不少来自黑市的他国物品,游走边境的小贩们将来自西域的菜蔬与水果、香料、兽皮拿来交换购买中土的丝绸与茶、瓷,在两国边境平静之际,还能见到一些穿著胡服的家伙在街上行走。
「哗!」、「哇!」、「嗄!」不断发出小小惊呼的雩云,已经迷上这城内新鲜有趣的异域风情。
「眼珠子别睁那么大,小心掉出来。」屠德生嘲笑他说。
「嗳、嗳,屠哥,那个人手上拿的奇怪道具是什么?」
「那叫旁牌。」武明瞄了一眼后,替「他」说明道:「这是用木藤编的,像那人所拿的不过是一般猎人在出外打猎时,防止被狼狗咬上手臂,所做的护腕旁牌。普通士兵在战场上扛的旁牌,还有青铜或铁铸成的,比这要重且厚上数倍,可抵挡敌人的刀枪,是很重要的兵器。」
雩云回头望着他说:「那种东西,我也能拿得动吗?」
「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你这双细小手腕岂拿得动它?我看杨云你就乖乖地躲在五郎的旁牌底下,保佑自己别被刀枪戳中才是。」
屠德生的话让雩云脸色一白,突然失去了嘻笑的活力,低头沉默不语。
「……哎,我是同你开玩笑的,杨云,你别真生气了。」屠德生愧疚不忍地说。
摇摇头,雩云咬着唇。「我是不是太不瞻前顾后了呢?方才听你们这么一说,有种真要上战场的感觉,想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真枪实刀,却妄说要上战场去学习男子气概,像我这种人跟着你,也只是碍手碍脚的吧,五郎哥?」
武明眉头深锁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开口对屠德生道:「老屠,你先回家去找你娘子,我待会见再带杨云过去。」
这两人之间的凝重气氛,除非屠德生瞎了眼才看不出来,他以为武明是要骂杨云没志气,所以先叮咛地说:「喂,你可别太苛责杨云小老弟喔!他还年轻,没经验,会怯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你要好好地安抚人家,知道吗?我就先走一步,摆桌好菜等你们了。」
屠德生走了之后,武明带着雩云来到街坊的一间小茶楼,坐了下来。
「大小姐,我们再过一天就要抵达黑风堡扎营之地,一旦踏进去,我也无法保证您是百分之百安全的,所以我就再问您一次,您当真不后悔吗?」武明严肃地望着她。
雩云挡不住他直率的目光,低垂下头。「五郎哥并不希望我入营,对吧?」
「那是当然的。一个姑娘家闯进都是男人的天地,会有什么好事。」武明斩钉截铁地说。
嘟起嘴,雩云心想:这个呆头鹅,如果真不想让她去冒险,就说一声他愿意接纳她是他的妻子,承认他们俩成亲一事,不就好了?
「可是,我也不得不顾及到一点,您离开杨府已经过了数十日,不可能没有人发现您失踪……假使就这么让您回去,姑娘家孤身在外多日,对您的清誉必定会有所损伤,这对任何一个姑娘家来说,无异是宣判她再也找不到什么好对象。」武明长叹一口气。「我也不乐见这种情况发生。」
雩云在心中吶喊着:那就快说你要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