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是因为方才挨了五郎哥一巴掌所留下的红肿未消,这是因为五郎哥离去前看着她的黝黑眼眸里,有着前所未见的温柔!
这是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少有点改善吗?
过去他看她的眼神,要不就是饱受困扰,要不就是像对待孩子似的,这还是自己头一次从他的眼眸里,找到一丁点的情意,恐怕那头大笨牛还没发现吧?要是自己再多加把劲,让他察觉到他对她的情思,搞不好……
好,决定了,从明天起我让自己多一点女人味,听话一点,温柔一点,不要再像过去一样处处刁难他,让他陷入情网而不自知,到最后就被我手到擒来!
雩云想想,这一巴掌还算挨得有点代价喽。
第六章
「杨云?呿,杨云这小子又跑到哪里去了?每次要叫他搬东西,就不见他人影。」班头大声地吆喝着,隔着半里远都听得到。
「喂,你们谁看到他的人影?」
班兵们个个摇头。
「真是的,别的本事不会,翘头最行。」班头望着从马车上卸下的一捆捆干粮,认命地扛起一袋。
一道影子出现在他身后,一举手就是两袋,班头心想:这小子总算有点良心,乖乖现身啦?「杨云,你……」转回头,班头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美。「秦副指挥,您在干什么?这些东西我来搬就好了,怎么好麻烦您?」
「这些要搬到仓库里吧?」武明在肩上扛了两袋,手中还拎了一袋,彷佛那里头装的不是干粮而是羽毛。
「是,呃,不、不必麻烦您了,您还有其它事要做吧?」
「这点空档我还有,你不是急着要把这些都搬进去吗?那就动手吧。」武明当然不好说自己是替大小姐赎罪,打一开始他就知道大小姐不可能安分地在军营中当苦力,为了不给众人添麻烦,她没做的他理应帮她做完。
「是。」
一见到副指挥亲自下来扛东西,一些原本在旁摸鱼打混的家伙,突然都良心发现,一个个跑过来说:「这些交给我们来吧!」、「我也来搬!」。
因此,本来要花上半个时辰才能搬运得完的干粮,不到三炷香时间就被搬得一乾二净,并且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仓库当中。
「这些就是全部了吗?」武明连滴汗都没流,审视着仓库内的情景。
「是的,多谢副指挥。」班头感激地看着他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做完,真是不可思议,以前我这班兵怎么叫都叫不动,今天倒是挺勤快的,这一定是他们见到您以身作则的行为,也不好意思再偷懒了。」
「举手之劳,没什么。」武明点点头,然后就往外走去。
「那个……」班头迟疑地叫住他。
「还有事吗?」
班头咽了咽口水,直到刚刚之前,他都没有勇气直接问,但今天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位秦副指挥,固然他不像屠指挥那样和蔼可亲,可是除去他望之令人畏怯的脸孔外,他似乎是个讲情理的人。至少……他还肯帮忙搬运东西啊!
所以还是直接问一下本人吧!关于这个已经在营内传扬许久的——「是……那个……杨云是秦副指挥的什么人吗?好象您经常会出手帮他呢!有、有人说您这么关照他,是因为他身分特殊的关系,要是您跟我说一声,以后我也可以派些较轻松的工作给他。」
见武明皱了皱眉,班头脸色一白,赶紧澄清地说:「我可没有暗指那小子和副指挥您有什么暧昧的意思。虽然他们都那么说,但我相信,就算那小子天天睡在您的营房内,也不是……啊,我是说只要您跟我说一声,我就会……」
果然还是传出闲言闲语了。营里虽有成千上百的兵,但生活在紧张的战场与枯燥的营区内,使得人不知不觉中染上闲嗑牙的毛病,尤其是男人们最爱谈论的风月话题。
身为堂堂副指挥的他,不睡自己的营房,却让给一名小兵睡,自己宁可去挤大通铺,这种另眼相看的待遇,任谁都会注意到,会传出什么早在他预料中了。
「谢谢你,班头,你若愿意少派他一些出力的工作,我会感激在心的。你也看得出来,那小子不是块出力的料。虽说来到军营下锻炼是不行的,不过请你看在我的分上,慢慢来吧!我不想让他太过劳累。」也不作澄清,武明故意让自己的话遭到曲解。
「是吗?那我以后会注意一点的。」
拍拍班头的肩膀,武明走出了仓库。班头大叹一口气,想不到传言竟是真的,看样子自己对待杨云得小心一点,他可不想让杨云在副指挥面前抱怨他什么。只是看秦副指挥人还挺正派的,怎么会……
他耸耸肩,心想养侍童这种事在营中也不算稀奇,算了,自己又何必管他人瓦上霜呢?他还是继续去忙他的吧!
「喂,听到了没有,果然是这么回事,杨云那小子和秦副指挥……嘿嘿嘿。」
暗处隔墙的几双耳朵都听见了。
「我就说杨云那小子细皮嫩肉的,一点也不像从军的料,八成就是为了暖床才带进军营里的。」
「秦五郎还真懂得享受,光看杨云那副俏生生的模样,要代替姑娘家也算绰绰有余了。唉,我们就没人家命好,还得花银子才能去城里找乐子。」
「喂,你们难道就不好奇杨云那小子用什么伎俩来伺候秦副指挥,迷得他神魂颠倒?」
「你这家伙在打什么鬼主意啊?该不是想要——」
「□,你们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听说秦五郎还朝王大人放话呢,说谁敢碰杨云一根寒毛,就将他大卸八块。想想他那双吓人的胳臂,天生的神力,你们是不要命了才敢打杨云的主意。」
「笨喔,只要不让秦副指挥知道就行了。你想,杨云吃了这种闷亏,也不敢去跟他说吧?因为这么一来秦副指挥一嫌弃他,他也只能卷铺盖走人了。咱们有三个人,要让杨云那小子安分听话,根本是件易如反掌的事。」
「不让秦五郎发现,这可能吗?」
「听说明天秦副指挥要去城里一趟,我们可以趁那时候……」
「你想得美,秦五郎一定会带着杨云一起去的,这还用得着想。」
「不、不,这趟去据说是椿重要的秘密任务,是王大人亲自指派的,他应该不能带着侍童一起去吧?所以是我们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怎么样?做或不做?」
「被你这样一说……好象不做会对不起自己……」
「做吧!」
三个色胆包天的小兵,已被自己种种的妄想冲昏了头,沉醉于犯罪前的刺激与兴奋之中。
***
一回到自己的房里,武明就看到大小姐正在他的床上呼呼大睡。
原来是躲在这儿,怪不得整个营区内都找不着她的人影。看样子就算敌军来袭,她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午睡时间。没打算叫醒她,武明走到衣箱前,脱下沾满汗水与灰尘的上袍,正要更衣——
「五郎哥,你身上那么多旧伤是怎么回事?」
「吵醒妳了?不好意思。」
「嗯嗯……」摇摇头,她揉着眼睛起来说:「我本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哈嗯……」伸个懒腰,继续说:「累死人了,想不到当小兵这么累,还是做元帅好,什么事一定都有人代劳。」
「那妳就错了。」武明套上干净的袍子,转身。「至少杨恩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总是身先士卒,事必躬亲,从不以自己的官位来欺压将士或摆架子,因此才获得那么多士兵愿意追随他、贡献一己之力。他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在上位者须以身作则,承担最大责任。」
「所以我爹才会早死啊。」雩云嘟嘴。「长命的永远就是那些仗着官势,作威作福、为非作歹的家伙。」
「人一生的价值不在活得长久,而是活得有无尊严、有无价值。」
「是、是,你说的都正确,所以你也想和我爹爹一样,为家国做牛做马做到老死,也不见得换来人一声感激吧?」旋腿跳下床,雩云朝门口走去。
「您要去哪里?」
「去干活儿啊!要不又有人见我不在,自愿帮我去扛这、搬那的。你不怕自己做到死,我可不想成为害死你的罪魁祸首。一整天除了忙你校练场的活儿,训练那些士兵,应付上头交代的差之外,居然连我这小兵的活儿也抢着去做。说你傻,真是全天下没人比得上了。」埋怨地白了他一眼。
「小的并不觉得累。」她怎么会知道这事儿?武明诧异地扬起眉。
摊开双手,雩云摇头叹息。「我在一旁看得都累了,好不好?真不知你在鸡婆什么,我明明已经藏得好好的,包管他们找不到我,反正那种粗活儿谁干不都一样?可你却非要自告奋勇地替我去做,害我不得不欠你这份人情。」
「抱歉,小的没想这么多。」
「你再跟我道歉,我不是更像恶人了?」扭过头,胀红的脸颊有羞意也有嗔意。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武明不知所措地绕到她面前说:「那……那我该说什么好?」
「大笨熊。」她啐道。
「是。」摸摸头,武明承认自己就是笨,实在捉摸不到她的心思。
「噢,我真是会被你气死。」雩云急得跺脚。聪明一点的人,当然知道她不是真的在怪他,而是……而是不好意思说谢……因此只好怪罪他愚昧,但他连这点女儿心思都不懂。
可是武明只当她单纯地在气他嘴巴笨。「气死小姐,小的罪过就大了,您别气,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说就是了。」
为什么他人这么好?当然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人好,经过了五年,她也以为自己早不会对他的「好」感到有啥奇怪,可是她就是奇怪……她在这儿早不是什么杨恩公的女儿,而且,要是他拿自己假扮成男儿身的事作要胁,她不但得事事听他的,就算他对她「态意妄为」,她都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
可是他一再地令她吃惊。自己离开了杨家,又打扮成这副丑模样,他居然还能拿她当大小姐看待,心中连一点诡计都没有地,连最起码想利用她升官的念头都没有,他人到底好到什么地步啊?该不会是没底限的吧!
总之,他再这么和善亲切完美无瑕下去,她都快要失去诱拐他的自信……怀疑像「她」这么坏心眼的女孩家,真配得起他吗?
(不、不成,我杨雩云岂能失去自信,最重要的是这傻子需要我,他要是没有我在他身边,迟早有天会走上爹爹的后路,和爹爹一样卖命到断气为止。我绝不再眼睁睁看这种悲剧发生!)
雩云对他勾勾指头。
武明见状,头一个反射动作就是以双掌包住他自己的脸颊,惶恐地说:「小姐,您千万要三思,事后疼痛的是您,倒霉挨骂的是小的。」
她拧着眉,凶恶地再勾勾指头。
唔,看样子是躲不掉了,武明倒是不怕她的小拳头,就怕她会伤了手,看来自己以后得多用老树皮刷刷脸,让脸薄一点,好让小姐打起来手不再发疼红肿。低下头趋近雩云,献出脸颊,他主动闭上眼说:「请吧,小姐。」
只见大小姐哈、哈地朝他脸颊吐了两口气,然后以衣袖擦了擦。武明正狐疑她在干什么,他的脸皮又不是铜镜,这样擦也亮不起来时……「啾!」
猛地张大眼睛,愕然地看着她,武明可以肯定地说、虽然那只是剎那间的接触,可是方才小姐用她、她水嫩嫩的小嘴,在他颊上香了一口!
尴尬地一咳,雩云转转眼睛,双颊晕红地说:「喏,谢礼。」
「谢……礼?」
「就说是谢礼了,你还要我重复几次?」雩云正要发火,才想到自己前不久下定决心,要学着温柔一点、女人味一点的,因此接着改口说:「你不喜欢这个谢礼的话,那还我。」
武明立刻遮住自己的右脸颊,猛烈摇头说:「不、不,我很喜欢,谢谢。」
嘿……雩云扬起唇角,算他有进步,小小的进步。想想还真佩服自己,能把一头完全不解风情的大笨熊调教到这种程度。若是在过去,他搞不好会老实地说出什么:「要我还?怎么还?」这种笨得让人想将他发配边疆的蠢话。
自己真是人太好了,怎么耐性这么强,没被这家伙的「迟钝」给磨去耐性,反而是越来越有「商量」的空间了呢?他要是能再识相一点,说出「这谢礼是我一生的宝贝」,该有多好!
(不过油腔滑调的秦五郎,想来真是令人起鸡皮疙瘩,他还是原原本本这样就好。)
嘿嘿……雩云忍不住要称赞自己,实在是心胸宽大啊!
武明大叹口气。一会儿生气,一会儿亲他,一会儿又偷笑起来,这样看来,自己想跟上大小姐的思绪,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他虽然不喜欢半途而废的事,可是早早承认自己永远破不了小姐这一难关,或许还能省下一点功夫。
「对了,大小姐,妳明儿个最好没事就往屠德生那儿跑,我得出一趟远门,恐怕无法像最近这些日子一样,顾前顾后的替妳防范许多。」
雩云眨眨眼。「为什么?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这……其实是王大人交代我去城里一趟,他说这份密函很重要,绝对不能给外人看到,甚至不许我带任何随从,得自己一个人去。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趁我不在时对妳不利。所以妳明天忍耐一点,不管发生什么状况,记得不要和别人起冲突。还有,最好不要一个人落单。屠德生那边我已经交代过,妳跟着他不要紧。」关于密函的内容,王副都监死也不肯说,只说这信函一定得在日落前送达城内的州官手中。
「哼,那家伙想搞什么鬼花样吗?」雩云用力地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不会给他可乘之机的。我一整天都会乖乖地跟在屠哥身边,你无须担心我,尽管去送你的密函。可是要快去快回喔!」
「我会的。」
此去来回少说得花上半天的功夫,还不包括见到州官前后可能耗去的时间,武明已经打算骑乘跑得最快的马儿,破晓就上路。
这阵子王副都监那儿看似平静,但一切还是小心为上,因为他胸口中有股挥之不去的骚动,似乎在警告着他将有什么事会发生!
***
「唉,无聊、无聊,好无聊喔!」
困在屠德生的指挥房内,跷着二郎腿喝茶的雩云,边抱怨边瞪着埋首在自己手边成堆的地图中,研究着要在哪儿埋设陷阱,或挖壕沟的屠德生。
「喂,屠哥,都已经天黑了,你说为什么五郎哥还不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