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李员外早有预感,这个大丫头对柳庄主的倾慕之意,早已有了逾越的情况,然而自己的女儿他岂会不了解,诗情根本配不上柳随风,真正能与人中之龙匹配的女子,是他的二女儿李画意才对。
若不是被诗情死缠不放,总说他偏心,无论如何他这一回是不会带她上山庄来的,没想到结果还真应验了他的揣测,诗情简直是来丢人现眼的,以诚信老实闻名的他,怎么会生出这等败坏门楣的女儿来,当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明日,等明日天一亮,他要立刻把她遣出山庄送回去,免得她又做出让家门蒙羞的丑事来。
「伯父,无所谓的,您别挂意。」柳随风依然微笑颔首,并不在意李诗情刚才的失礼行为。
尴尬的气氛一时之间弥漫住整座大厅。过了半晌后,才让一道动人的嗓音给解了开来。
「对不住!家姊一时失态得罪各位,小妹在此代姊姊赔罪,现就献弹一曲,聊表歉意。」温柔婉约的李画意出声打破这层尴尬气氛。她的琴艺早就名闻逦迩,很多想一饱耳福者,至今仍然停留在可遇而不可求的阶段,而今她愿意弹上一曲赔罪,在座众人哪有不洗耳恭听的。
就在贴身侍婢容儿的帮忙下,淡淡的檀香慢慢袅袅盈绕住整座花厅内,李画意那娉婷身段缓缓坐在琴座前,水葱般的玉指置放于弦上——
「献丑了!」语一落,优美的乐曲声也自古筝弦上轻扬出来。
自幼即勤练音韵,当下造就她不凡的琴艺技巧,果然——有如天籁般的音符一出,众人瞬间闭上眼眸沉陷于音律中,如痴如醉,在场众人全部跌进李画意绵绵不绝的拨弄下,各个暗自叫好!
就在大家同声赞好的情况下,唯独有一人不屑听之,媛媛赌气地想,通音韵又如何?假高贵罢了。用指甲在古筝弦上乱七八糟地拨弄,这谁不会?居然也敢拿出来献宝,还自以为厉害,这个李画意未免太过招摇爱现了。
于是,她决定跳出来杀杀她的威风。
在众人专注于琴音的同时,媛媛大剌剌地现身了。
李画意弹琴的手指因她的出现而停住。她有些呆傻地凝望着这突然现身的秀气公子,一身月牙色长袍的他,头戴着文生巾,颈上则系着一条艳红色绣有纯黑飞鸟的丝巾,是个俊美得不像话却又无娇柔胭脂味的男孩子,年龄看来似乎并不大,但一对灵动的眼睛竟能流泻出各种光芒来。她从来不曾见过有男孩子像他这般,浑身上下全是吸引众人目光的特质。
他是谁?记得山庄内并没有这么一位公子呀?
一种女人特有的直觉反应,她突感芒刺在背。
在场的主人、坐陪者,都因媛媛的出现而从醉人的乐曲中回过神来!这一刻,媛媛又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她很满意这种情况。
「喂!你弹得不错嘛。」媛媛直接进攻目标,先是上看下瞄,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然后又啧啧有声地放肆评量。
这人行为乖张得很,李画意微微感到不快了,即便她的言行举止并无轻佻之意,但在男女有别的严格礼教下,他这种行为已经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可是,看看四周人,柳莹山庄里竟无人开口制止他,好像大家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这是否又意味这位公子在山庄里,拥有特殊的身分与地位?
李画意强装笑容,却不愿与他交谈,对这种不知礼节的顽童,她没有结交的必要,保持距离是最好的方式。
「李姑娘为什么不答话?本少爷称赞你的琴艺好,至少你也该回谢我一句,不吭气代表什么?名门千金的作风可不是这样的。」她指责道。
「媛媛!」柳随风轻喝!这小妮子不是答应要待在书房乖乖念书,怎么跑出来凑热闹?还语出不逊地攻击人。「你乖乖找个位置坐,不许打扰李姑娘。」
大哥怎么可以骂她?受伤的感觉划过媛媛心窝,尤其李画意嘴角似笑非笑,更像是火上加油,直捣她的心间。
「会弹琴就很厉害吗?我也会。」
「媛媛!」柳随风已然制止不了。她气愤地拉住李画意,不由分说就占据古筝台,檀香洒下一大把,点火燃起时——浓烈呛人。她才不管众人的轻咳声!啥都不管地将十指置于琴弦上,指甲重重一勾,十音齐扬。
重扬的音调毫无章节可言,也毫无起伏可听,耳朵听得是难以忍受。
花厅外,栖息在树梢的鸟儿因为乍现的琴声而惊慌乱窜,在花间采蜜的蜂儿也因为这变扬的曲调全部跌落花蕊中,午休的牛蛙更因琴声尖锐而惊叫连连!最可怜的是坐在花厅里的人,都因琴声的恐怖而致全体脸色惨灰,眼看就要七孔流血,却又没办法装死,还得抱守心神努力倾听媛媛的杰作。会如此委屈自己,原因无它,若是有人敢中途离席,这小魔星肯定记恨心头,往后必定没有好日子过了。
但是李家人可没有这么善良,纷纷捂住耳朵减轻冲击。花厅里二十来人中,唯有媛媛独自闭上眼睛自我陶醉在琴韵下,浑然不觉自己所制造出的效果有多骇人。
一曲终于弹毕,众人早已冷汗涔涔、汗湿衣襟了。
「此音只应天下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如何?很棒吧。」媛媛自己拍手,自吹自擂着。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回话。
「怎么都不开口?是不是我弹得太美妙,你们一时之间找不到该用哪种词句赞美我?」她对李画意挑衅地扬扬眉。「无所谓,我倒有一句话可以形容我自己的琴艺,你们听听看符不符合?贴不贴切?」清清喉咙,她朗声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就是这一句,怎么样呀?」
「是符合、也贴切,媛媛的琴艺是够格绕梁三日仍挥之不去,秦叔建议你,若你继续勤练此艺,想必将来杀人于无形,成为你的独门绝招。」秦观山终于不顾性命替众人说出心声。
媛媛脸色瞬间全变了!秦叔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杀人于无形?是指她的琴声有如魔音传脑一般,恐怖到极点是不是?
她又胡乱地想,其他人是否也咧开嘴巴嘲笑她。
情绪杂沓,她却不敢向柳随风求救。她害怕,若大哥也加入他们讪笑的行列,那该怎么办?怎么办?
眼泪簌簌滚下来,却不愿让人瞧见,她双手遮住脸颊,狼狈地奔出花厅外。
「媛媛——」柳随风心一紧,抛下宾客,立即起身追出去。这丫头,这次伤得不轻,若不及时安慰她,谁晓得一头钻进牛角尖里的媛媛,能否转得出来。
「各位,请随意用。刘总管,招待贵客,我们去去就来。」秦观山随后跟去。
李画意就这么呆望着柳随风两人一前一后奔出,满心的奇怪,这个叫什么「元元」的小顽童怎么如此得着柳随风的关怀与钟爱?
回廊外,一前一后的身影急掠飞驰——
「少爷,请等一等,听我一言。」秦观山在背后唤住了柳随风。
「秦叔,您刚才的话太过刻薄,媛媛根本堪受不住。」他转身回头,不悦地板起脸孔,每当见媛媛伤心,他总比她痛上万倍。
「我知道,我是故意的嘛。」老狐狸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故意?」柳随风眉一拧。
「是呀,你听我说,少爷……」他搓了搓手,一副胸有成竹样。 「你想一想看,媛媛这小妮子来到山庄半年多了,可脑筋却怎么也转不过来,一天到晚只想跟你称兄道弟,对自己身为女儿家的身分完全没有认知,少爷,这种日子你想让她维持多久?你不认为该是到了点醒她的时候。」
「所以秦叔才想利用李姑娘做为引子。」
秦观山点点头。「要给,就该给她重重一击。」
「我不同意。」柳随风立刻否决。「媛媛不同于一般姑娘,别看她外表机灵活泼,其实内心比谁都脆弱,在她看似强烈自尊的外表下,其实蕴藏着的是一颗极度自卑的心,万一此事弄巧成拙,引发她脆弱的反应,我预料到她下一步的举动绝对是远远逃离这一切,我不赞成这种方式。」他的保护欲立即高涨。
「少爷这么了解媛媛?」老狐狸有心地一问。
「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少爷,我是觉得让媛媛这么迷糊下去,绝不妥当,你不担心会横生枝节。」
「秦叔这话什么意思?」他等待他的解答。
他不禁轻叹一口气,对情事,看来柳随风也不怎么高明。「少爷,凭良心来说,你对媛媛难道没有一种特殊的……特别的——感觉?」
「我向来疼她、惜她、视她如同手……」
「别告诉我那是兄妹之情。」秦观山截口抢话。「少爷,虽然我和我那口子当年仅凭媒妁之言就成夫妻,但闯荡江湖这半辈子里,听过也见过何谓男女之情,你和媛媛之间所激起的火花,你难道没有发觉吗?」
他一震!
「你自己想想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撂下这话,秦观山转身离去,留下一片思索的空间给他,他深信他的庄主,欠缺的只是——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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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切的哭泣声自未关紧的门缝里传了出来,躲在棉被下的媛媛哭得惨不忍睹,可怜兮兮的。
见她如此,一股沉重,有如磐石压顶般令他简直无法喘息。站在门前,不由得不承认,对媛媛,他做不到向来的潇洒,更承认,他的心绪总会不受控制地围绕她而转动,在他的羽翼保护下,也完全见不得她有任何不开心的时候,难不成真如秦叔所言,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相处这半年多来,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视她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他是喜欢上了她?
房内传来的悲切哭声,仍然不止,也提醒着他,得暂时收起脑中盘旋的混乱,不能任由那小东西伤心不止下去。
进了门,坐在床沿处,轻轻掀起被盖,揽起了趴卧在床上的小可怜,瞧她泪痕满布,啜泣不止,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起。厚实的大掌轻轻来回抚着她的背脊,将满腔无法言喻的安慰之情藉由手掌的传递期能送给她知晓。
不知是哭累了,抑或是感受到他的贴心温柔,媛媛慢慢止住哭声,但是,她却故意将小脸蛋趴在他的肩膀上,不敢正脸迎视他,她怕——怕迎上一张责备的表情,她担心大哥会为此事而讨厌她。谁叫她,爱出风头,竟惹出这种贻笑大方的笑话来。
怀抱软玉温香,柳随风可无心享受,此刻的他,心所思、意所念,全是该如何重新建立起她的自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可不希望因为此事的发生,而叫媛媛从此遇事瑟缩,毁了她所有的特质。
略带强迫地捧起她的脸蛋,媛媛浓密黑鬈的睫毛丝毫不肯睁开,紧紧合闭着。
「张开眼睛看着大哥。」他低沉的嗓音带有微微的胁迫性。
柳眉紧拢,她摇头。
「再不张开,大哥要处罚你了。」他凝视着那张总令他惊艳不已的面容。
她依然摇头,五官紧蹙。
他低哑轻吼一声!吻上了那两片娇艳红唇,做下了他有生以来头一回的逾越举动。
倏地,她睁开了眼,大哥那张俊逸的脸孔竟贴在面前——初时,她没有惊慌、没有失措,偎在她熟悉的怀抱里,只是傻呼呼地承受他唇间的缠绵温柔,一颗心只觉得陶陶然,混沌的大脑更只清晰地传送一项讯息——她爱极了这种唇与唇之间的碰触。
她的女性本能终于发作,媛媛开始觉得浑身乏力、顺畅的呼吸也开始急促,一股男性特有的气息在她鼻间轻拂,一股火烧似的燥热席卷地迷眩住她。幸亏,娇柔的身子有柳随风强而有力的臂弯护住,才不致因为身体软柔无力而滚下床去。
媛媛瞪大着眼睛内心混乱极了!对于大哥的举动她该如何反应才对?迷糊里,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下,只一下,立刻震醒了眷恋其中的柳随风。
他在做什么?从沉醉中乍醒,赫然发现自己居然侵犯了媛媛,还是在一种情不自禁的状况下失控地欺负了她。
她羞赧地轻喘着,雪白的粉颊因燥热而晕红,脸庞左摆右晃,只担心脸皮该摆哪儿奸?对柳随风的侵犯,根本没想到要生气。
「媛媛。」他轻唤她的名,低声道。「对不起!冒犯了你,但大哥会为自己的莽撞行为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她窘迫地问。对男女间的懵懂表露无遗,她根本弄不清楚柳随风这话代表着什么意义。
他微微一笑,早该知道会得到这种答案。但这无所谓,他柳随风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永不负她,只待她更成熟、长大、他会实践自己的诺言。
但在这一刻,为了不让她太难堪,柳随风只好先转移了话题,一边顺手替她打理弄乱的发丝。
「刚才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谈,大哥只希望你忘记秦叔刚才在花厅对你所说的一番话。」
果然——她立刻忘了羞怯,情绪又跌入低潮,她低下头,神色黯然地。
「大哥难道不认为我的琴艺很可笑,所弹出来的音韵不堪入耳吗?」
他摇头。「傻丫头!李姑娘勤练琴艺十余年才得此美名,而你第一回接触,能有多好成绩?」
媛媛沉默了,她承认大哥说的有道理。
他再道:「没有必要去和李姑娘一别苗头,你是你、她是她,各有各的特色与所长,比又如何?徒增烦恼罢了,媛媛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这层道理呢?」
一双眼睛虽然仍半垂着,但在柳随风催眠似的又哄又劝下,媛媛平静的心扉已能渐渐接受他的规劝。
「好,我做我自己不跟她比较,大哥说过人比人气死人对不对?」她好像想通了一般。
「明白就好。」俊逸的脸孔凝出爱怜之色。
第三章
「曲儿,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媛媛蓦地从梁柱上跳下来,挡住兴高采烈奔驰在长廊上的曲儿。
嘻嘻一笑!她献宝地扬了扬手中的精致锦袋。「荷包袋子啊!很漂亮吧。」
「拿来我看看。」袋子上绣的是双雁归来图,绣工甚为精细,双雁图式栩栩如生,只消一眼就可以判断出绣此荷包袋子的人,手工是如何细巧了。「是很漂亮,秦伯母送给你的呀?」她递还给她。
「不!」曲儿摇首。「是李画意姑娘送的,庄里上上下下甚至连佣人、小厮、人人各有一个呢。这位李姑娘真是有心、待人真好,而且你瞧瞧,这手工简直是一流的,不愧是受过薰陶的名门千金。」
忿怒的情绪反射性地直冲脑门,原本的笑意瞬时被阴郁的颜色给覆盖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