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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乔姑娘  第4页    作者:林淮玉

  *

  紫乔姑娘暂时交给小柿和小草打点,天一亮,她就到严府报到,希望早点开始做苦工,能早点收工回家。

  第一天,她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刷尿桶,严府上下奴仆如云,尿桶加起来二十九个,外加主子严季雍房里的那一只,不多不少三十个。

  厨娘告诉她,得先将所有尿桶集中在一块,将内容物装在一个大桶里,再把尿桶一一洗洁、刷净。

  “这些一会儿花匠和药农会处理,施肥用,你只管把尿桶全洗干净。”

  “是严大人的命令?”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尿桶,一般贵族千金早已花容失色,遑论把它们一个个刷洗干净。

  “嗯,大人没下这种命令,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如此大胆让莫姑娘洗咱们的尿桶。”厨娘为难地道。

  “这……平常由谁清洗?”

  “各人制造各人洗。”

  “严季雍的也是自己洗?”她不信。

  “当然不是,大人是尊贵之躯,不做这些粗活的。莫姑娘,你慢慢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成高手。”厨娘安慰地道,紫乔姑娘在梅龙镇可是赫赫有名的布庄,厨娘偶尔也会光顾,对这位娇滴滴的小姐现下得在严府刷尿桶一事,她是有无限同情的。

  “刷完尿桶呢?是不是要清洗茅房?”她想当然耳地道。

  “姑娘真是厉害,你是怎么猜到的?”厨娘一惊。

  莫紫乔冷笑,“照这种阵仗,要猜下一步严季雍想怎么整我并不难。”

  “严大人气应该很快就会消了。”

  “我不敢想,小心眼的男人容易生气、容易记恨,很难原谅别人。”

  “莫紫乔!你拉着厨娘扯些什么?想偷懒啊,洗了多少个尿桶了?”

  冷酷的嗓音由身后传来,莫紫乔吓了一跳,迅速转过身,发现他就站在距她不到十来步的凉亭里。

  “还没开始洗。”

  厨娘不知何时已离去。

  “要是到天黑还没洗完,你就别回家了。”他走向她。

  “坏心人!”她喃语。

  “是你先使坏,我不过是略施薄惩罢了。”

  他不想心软,是预备挫挫她的锐气,女孩子家太有棱有角不是好事,将来与婆家的人相处也会出问题,他是为了她好才非要她履行承诺不可。

  “放心好了,中午以前就能洗好,下午贴道歉的告示,晚上与打更的更夫同行扫街公开澄清你的清白。”她都想好了,晚上街上没啥行人,比较不会丢人现眼。

  “明天一早先上街公开道歉,下午再来刷尿桶。”他说。

  她的眼神忧郁,他看见了,但他不为所动。

  她的模样真如诸祭形容得美好,表情无邪纯真,像朝阳下的微风般无害。

  可她冲动的个性却挺伤人的,错指姐夫的事件,不能说他没受到伤害。

  “你就不能高拾贵手吗?”她发出恳求的讯息。

  他比谁都冷硬,“不行。这是做人的原则,你犯了错,我没以大清律法判你的罪,已经很便宜你了。”

  “季雍哥。”

  是女人的声音,两人看向发声的女人。

  严季雍露出好看的笑,“家瑛,你来了!”

  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友善的笑,而这朵笑竟然飘向远方那个叫家瑛的女子。

  她开始努力刷尿桶,中午前非完成不可,否则严季雍又会刺激她、羞辱她。

  她的眼皮又开始跳了,恶运将临。

  第四章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按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

  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

  举头闻鹊喜。

  谒金门 五代 冯延巳

  莫紫乔觉得自己真是一则笑话,刷了三天尿桶之后,她站在大街上说:“我对不起严季雍严青天,我的胡涂和任性使得严青天背上始乱终弃负心汉的丑名,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

  整整一个白日,她大声嚷着这句话,直到太阳下山,喉咙都喊哑了。

  李诸祭看不过去,约了严季雍品酒,想乘机替莫紫乔说项。

  “你这个大学士不留在京城修四库全书,老往梅龙镇跑不怕皇上怪罪?”严季雍喝下黄汤,话兴大开。

  “你这个钦差大人不也没四处行走各省察访民冤?”李诸祭笑道。

  “皇上尚未下旨,我不能妄动。”

  “所以你闲着没事,欺侮弱女子。”

  严季雍反问道:“你说谁是弱女子?”

  “紫乔啊,听说她在你家又是刷尿桶,又是洗茅房的,你不觉得太残忍了些。”

  “这是她自找的。”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他把与她之间的过节拉高对峙,成为一种非赢即输的战斗,很多时候必须认真看待,不能打马虎眼。

  “季雍,你可以不用这样得理不饶人的。”

  “你不懂!”他一副不想深谈的模样。

  李诸祭这个和事佬觉得很无力,有些人平常时间看似很讲道理、很好沟通,但往往在关键时刻,特别顽固,谁的话都不听。

  “听说家瑛住进了严府?”转换话题大家都轻松些。

  “她身子不好,来养病的。”

  “她哪里不舒服?我以为她身子强健,去年元宵见她,活蹦乱跳,难以想像她会生病。”

  “癫病。”他说。

  李诸祭一惊,“怎会有这样的病?还真是看不出来,我以为她眉开眼笑,很快活的模样。”

  “最近初发的病,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有人对她做了什么,我看我婶娘天天以泪洗面,求神问卜也不是办法,提议把她接来梅龙镇。”

  “这样好吗?皇上圣旨一下,你可能就要离开梅龙镇,届时家瑛怎么办?”

  “或许那个时候她的病已经好了。”

  “希望如你想的这么乐观,听人说癫病是很难断根的毛病,也不好照顾,你最好给她请个大夫。”

  *

  说到严家瑛,她是严季雍一位远房叔父的肆女,人未发病前因生得可爱甜美,惹来不少人求爱,在她住的城里也是名人缘不错的窈窕淑女。

  没有人知道导致她一夕变疯的原因,大概只有等她真正清醒才能解开谜题。

  但是,一个癫狂的人何年何日才会清醒呢?

  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对任何事都好奇,包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尿桶。

  一日,莫紫乔正在刷尿桶。

  无事可做的严家瑛蹲在一旁认真的问:“大姐姐,你在做什么?”

  莫紫乔头连抬都没抬一下,闷闷地道:“刷尿桶啊。”

  “好臭哦。”严家瑛笑着捏着鼻子。

  “是很臭啊,所以严季雍才会指派我来做。”莫紫乔讪讪然地道,这时她才抬首看向严家瑛。

  她认出这女孩了,那日在远处唤严季雍的少女,满脸好玩的看着她刷尿桶。

  “季雍哥把最臭的事交给你做,你会不会想哭?”严家瑛直率的问道。

  “哭也没用。”

  严家瑛咯咯笑,“你的头发跑进尿桶里去了。”

  长辫子确实让她很不方便,发辫跑进尿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不碍事,一会儿洗洗就干净了。”

  “我很爱哭哦,我觉得哭很有用,季雍哥会买东西送我哦,每次我一耍赖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那是你,你的眼泪比较值钱,我的眼泪就没这么值钱了,只会被人耻笑软弱罢了。”

  严家瑛对她傻笑,“软弱是什么?”

  “软弱就是……”

  然后,莫紫乔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眼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看人的样子老是偏着头,左右耳后方各插着一朵红艳的花。

  “你多大年纪?”

  “我啊……”严家瑛张开双掌,“十岁,我已经十岁了。”

  莫紫乔恍然大悟,这名少女脑筋恐有问题,也许是得了什么癫狂之症,不愿面对现实,将自己的心绪锁在十岁,逃避某段不愉快的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

  “瑛儿!大姐姐,我想刷、刷、刷!”她指了指莫紫乔手中的马鬃毛刷。

  “你不会……”

  说时迟,那时快,好玩的严家瑛一把抢去莫紫乔手中的马鬃毛刷,使劲地刷着离她最近的尿桶。

  “瑛儿,你别胡闹了,严季雍要是看见会把我骂死的,你不要害我。”她到时就有理说不清了。

  “好好玩、好好玩!大姐姐,这尿桶一刷就没那么臭了,为什么?”

  正在兴头上的严家瑛哪里会注意莫紫乔苍白着急的面容,她一心想找新鲜事打发时间,如今真给她找着了,不玩过瘾绝对不肯罢休。

  “你玩得开开心心,我偏要站在这里心惊胆战的发愁,姑奶奶,拜托你,求求你行行好,把马鬃毛刷还给我,你到别处去胡闹,别害我。”

  她不想让严季雍有机会挑她的毛病,耳根子清净是她追求的唯一目标。

  她现在很消极,在经历过许多事之后,她对自己不再自信满满,连一向擅长的织造也许久未碰了,她忘不了严季雍嫌弃她作品时的嘴脸,那比杀了她还令人心痛。

  “不臭了、不臭了!”

  严家瑛嚷着、喊着,垂首伸出舌头欲往尿桶舔去。

  “瑛儿,你做什么?”她会被严家瑛吓死。

  “我想试看看尿桶是什么味道,它不臭了、不臭了,你让我试看看嘛,让我试!”

  “不行,你要乖一点。”她试图拦住严家瑛。

  严家瑛一把推开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舔了一下尿桶,这一幕,正巧让严季雍瞧见。

  他看见的是舔的事实呈现,没看见的是严家瑛推开莫紫乔的狠劲。

  “莫紫乔!”

  她抖了下,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季雍哥,这尿桶没有味道。”

  “瑛儿,这不是吃的东西,你别这么好奇,快去把嘴巴洗干净。”

  严家瑛哦了一声,一溜烟地跑开,顾不得有人将因为她而挨骂,本就是个孩子的心性,思虑没法太远,莫紫乔也知道不能怪她,只能自认倒楣了。

  “你是瞎了眼还是怎么着,黑心肝的恶女也不是你这种坏法,你不知道瑛儿不是一般正常人吗?”

  “知道啊!”

  她坐在地上仰首看他,早料到他又要编派她的不是了,她已习惯他的无情指控,反而平常心以对。

  “知道你还叫瑛儿刷尿桶!”他气她的面无表情。

  “随你怎么想。”她真的无所谓了。

  “你没有一点慈悲心吗?”看来要改造她比登天还难,牛牵到北京还是牛。

  “我的慈悲心再廉价也不会用在你的身上,所以你当然看不到罗。”她平静的说。

  “有人说女人像花一样善良,我在你身上还真的看不到。”他讽刺地道。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弄错了,事实上我最讨厌所有会开花结果的东西了,所以请你不要用花来比喻我。”她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马鬃毛刷,持续方才未完成的工作。

  他怒目瞪视,高大的身形如豹般逼近她,扯下握在她手中的马鬃毛刷。“你在向我挑衅吗?”

  话甫落,她纤弱的身子旋即落入他的怀里。

  “你干什么?”她吓了一大跳。

  “想看清楚心机深沉的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严季雍透着威严的话语,强调他的决心。

  “我现在已被你摆布能想什么?请你放开我。”她无畏地抗拒他。

  严季雍邪美一笑,陡然伸出健臂扣住她堪折的腰肢,俯首欺上她的唇,先是吸吮,彷佛欲将她的柔嫩尝尽。

  她挣扎着,却也无力招架,低喘着气息,一双柔荑抵靠在他的胸膛上,几乎窒息。

  因为他的吻实在过于狂野,莫紫乔水亮的瞳眸微张,在他昂藏的体魄之下,她根本不敢妄想自己可以抵抗他。

  或许他真的喝多了,不该和诸祭白日饮酒的,见她美颜如西施,心儿怦然……

  不,他是因为要惩罚她的出言不逊才做出这等举止的,可他忘情的吸吮意外挑动他亟欲解放的焚烧欲念。

  “不——”

  唇舌纠缠着,她已意乱情迷,娇柔的身子微挣,下意识地想要逃开他的火热欲望。

  让她心惊不已的是,她竟然想以女性的本能回应他、蛊惑他。

  她捉住最后一丝理智推拒着,心底的慌乱和矛盾令她无措。

  他霸道地封住她的小嘴,似要一口吃了她。

  一记闷雷震天价响,震开了天上的云朵,也震开了他们俩,微喘的两人将目光锁住彼此。

  “请你放开我。”她不禁绝望起来。

  他不容许她此刻退缩,她急了,在他又要侵犯她的唇时,她环住他的颈子,朝他的颈侧狠狠地一咬——

  他黝黑的肌肤上烙印着她的齿印,伤痕渗出血来。

  严季雍感到微微刺痛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欲念带动着他,黑木般的眼眸绽出邪气的笑,他不只没有放过她,反而将她拦腰抱起,阔步走向南轩。

  他的房间在南轩的桃花树丛后,她不曾到过,却料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情况下被迫莅临。

  “季雍哥,你和大姐姐在玩什么?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我也要玩。”

  严家瑛孩子气的说话逻辑把他吓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遂放下莫紫乔,转身安抚严家瑛。

  “大姐姐跌了一跤,脚疼得没法走路。”他说。

  “这样啊……”严家瑛弯腰盯着莫紫乔的脚,想捏一把。

  莫紫乔被瞅得尴尬至极,闪闪躲躲。“瑛儿,别闹了!”

  “大姐姐的袜子好漂亮哦,大姐姐,我做你的袜子好不好?”严家瑛仰首问道。

  “为什么要做我的袜子?”

  “我要漂亮,所以我要做袜子。大姐姐,你让我做袜子好不好?做了袜子冬天下雪也不怕哦。”

  莫紫乔朝严季雍投以求助的眼神。

  他看也没看她一眼,迳自对严家瑛道:“瑛儿,要做袜子可没这么容易,首先你得学会少说话。”

  “为什么?”严家瑛单纯的问。

  “你看过一直讲个不停的袜子公子和袜子姑娘吗?”他顺着她的话往下掰。

  严家瑛摇摇头,“袜子怎么这么安静啊?”

  “因为袜子很乖,你也要乖。”他又说。

  “哦!我很乖啊,天天都很乖,季雍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变成袜子?”

  “慢慢来,总之要做袜子话是不能多说的,你话太多就没法变成袜子。”

  严家瑛急忙掩嘴,摇头。

  “自己玩去,也许一会儿就能变成袜子了。”

  严家瑛开心的离去,带着奇幻的梦想。

  一旁的莫紫乔觉得不可思议到极点,目瞪口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吓到了?”他不禁失笑。

  “你怎么可以把谎话说得如此淋漓尽致?简直到达令人发指的地步。”

  “如果不这样,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他考她。

  “说真话也无妨啊。”

  “你能进入瑛儿的内心世界吗?你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吗?你懂得怎么帮助她吗?”

  她被他的话震住了。

  “难道最好的办法就是陪着她疯、陪着她胡言乱语吗?我不认为这就是你所谓的懂得如何帮助她!”她理想化的分析,不能苟同他的谬思。

  “不然呢?”他好整以暇。

  “让她面对真实的人生。”她准备说大道理。

  “瑛儿就是因为不喜欢真实的人生,所以才会躲进虚无飘渺的空间里,一个还没准备好面对真实人生的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很容易丧失做人的心智,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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