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罗夫人她……?”仅是提到这个名字,她就觉得心沉甸甸的,并没有把话问完。
“你不必担心。”罗叶拍拍她肩膀,笑说:“我看阿彻那小子比老太婆还固执,十头牛都拖不动。”口气很轻松,就像他称自己的母亲“老太婆”般地恣意放肆。
可李蝶飞却无法像他那么乐观,暗暗为不知何时会来临的麻烦愁叹。罗叶轻轻再拍拍她,说:“你不必担心那么多了。你刚刚不是说,一切都尊重阿彻的意思?既然如此,就让他自己做决定──我想,他早就做了决定吧?”说着顿了一下,露出一个似乎没什么意义的微笑。“既然如此,你就没什么好担心了。老太婆再怎么顽固,也是没办法。现在,你与其担心那些不知是否会发生的事,倒不如把心放在弟弟妹妹身上,你还有两个小家伙需要照顾是吧?小昭还那么小,你又必须工作,怎兼顾得来?”
这种充满柴米油盐人间烟火味的琐碎,一向不是他会关心在意的俗事,但爱屋就要及乌,她那苍白的模样,教他看了不忍,为她感到心疼。
他奇怪他怎么会有这种心情,太不像他了!勉强牵扯起来的话,李蝶飞也算是他二哥的女儿,他则是她的叔叔──这点理由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吧?这种奇怪的心情,不过……叔叔──他摇摇头。罢……罢!叫都把他叫老。
“谢谢你的关心。”李蝶飞浅浅一笑,很客气,客气得有距离。“我送小昭上全日制的幼儿园,下课回家有乔会照顾他,阿彻也会帮忙分担一些家务。”
“这样的话,钱够吗?”他直接挑现实的问题。
李蝶飞脸儿蓦然一红,一时困窘得说不出话。
沉默足以说明很多事,他也不追问,不多废话,拉起她的手,放了一只信封在她手中。
“这些钱你拿着,不够的话,我会再送来。”
男人给女人钱,总难免夹杂暧昧的成分,形成一种依附的关系。李蝶飞倏然收回手,连连摇头说:“不行!我怎可以拿你的钱──”她觉得很别扭。
“这不是我的钱。这些钱是老头上回要我交给你们的。”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罗叶颇觉有种兴味,愉快的笑起来。她就连惊慌的样子,也呈现一股风情的美。“收着吧!就当是先向罗家借的,以后等你有钱了,再把钱还我就可以。”
这种话陈腐又老套,偏偏却很有说服力。李蝶飞犹豫着,决心在动摇。
“收下吧!”罗叶霸道地把信封塞进她手里,用力按了按她的手,不准她再拒绝。
“罗……先生……”她猛然抬头,不知该怎么说,冷白的脸,横过鼻梁,涨着一点是羞是涩的红。
罗叶表情异常的柔和,含着笑,含着一点甜腻。“叫我名字就可以,不必那么客气。”
她低下头,望着手中的白信封,低声保证说:“我一定会把钱还你的。等下个月,我领了薪水,我就──”
声音嘎然而止。他修长的手,捂住了她的口。
“我相信你。不过,不必那么急,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说着温温一笑,顺势拂理她的发须。“你知道吗?阿飞,你是个很有味道、耐人寻味的女孩。你有着一种很美的风情,非常感动人,但就是拘谨了一些。”
他这是在赞美她吗?李蝶飞张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在笑,眼底的笑意好深。
她觉得很不自在。从来没有人这样称赞过她,当面,这么直接。她有些承受不住,吶吶地说:“谢谢你的称赞。老实说,我很高兴,从来没有人这样称赞过我,可是……” 她摇摇头。“我知道我不像你说的那样──我自己知道。”
“那是因为你对自己太没信心了。”罗叶笑意更深。“相信我,我一向很有看人的眼光。”
他说得信心十足,似乎在他面前正站着一个绝代的天仙美女。李蝶飞却更加不自在,对他带着品量的目光感到不知所措,手足不知如何举摆。
眼见为凭不是吗?女人的美丽,就决定于外表,皮肤那一层的深度,不是吗?女人的性感,更是取决于身材的高低与曲线的凹凸尺度,不是吗?美丽的条件,她连一项都达不到,还谈什么风情味道?
罗叶似是会透视、看穿她的疑怯,笑说:“并不是长得好看的人,就能吸引人。女人的美,只是女人自己制造的神话。希望你弄清楚一点:漂亮不等于魅力,外表也不等于风情;身材玲珑、胸围丰满亦不等于性感。有魅力的女人才是漂亮的女人;能散发出自我风情的女人更才是性感动人的女人。”
一番长篇大论,听得李蝶飞一片混乱,似懂非懂。不过,这对她并不重要。虽然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天仙大美女,但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情感到自卑,要愁烦的事情太多了,皮貌既然是天生,她只要当好她自己就可以。
“我明白你是想安慰我。谢谢你,其实我不会怎样的,这种事是没办法的。”她抿着嘴,嘴角往上扬,抿成一个弯弯翘翘的弧度,笑得流动自然。
罗叶倾倾头,看着她,没再多说什么。他相信他的眼光不会错,而且他已经验证过。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情韵美得可动人,流露得不自觉。不过,就是这点不自觉,让她更耐人寻味。
“你应该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看看你的弟妹们,乔、小昭、阿彻,哪个不是人见人爱。”他寻味的笑容一直没变。
话是没错,但他显然忘了他们的情况不太一样,继承基因也有一半不相同。
“特别是阿彻──”他继续说,话题很自然地转回罗彻身上。“他很受女孩子欢迎吧?”
“啊?”李蝶飞楞了一下,一时会意不过来;问题来得太突然,好一会大脑才发生作用,期期艾艾说:“呃……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吧!他不怎么会跟我提起这种事……不过……我好象没看过他和别人来往过……”
她也根本没想过。没想过,有一天,阿彻会认识别的女孩,或者遇见喜欢的女孩,拥着另一块只属于他自己而她却不能参与其中的天地。
“我想也是。”罗叶一副在意料中的表情。“阿彻是个帅气的男孩,应该很受女孩子欢迎,而且,他这个年纪,也应该正是对异性感到好奇的时候,有一两个谈得来的异性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好象对女孩子的事不怎么感兴趣──”他顿了一下,以玩笑的口吻,不怎么认真的戏说:“我看他眼中除了你这个姊姊,再看不到别的女孩,根本不把别的女孩放在眼里。”
他究竟想说什么?李蝶飞不懂,投视的眼神在问。
罗叶无声笑起来,仍用玩笑的口吻。“我看阿彻有很严重的‘恋姊情结’,你最好多注意他一点。”
“怎么可能!”李蝶飞失笑出来,只当罗叶开玩笑,没有认真放在心上。“阿彻如果听见你这么说,一定会抗议。他比我还像大人,怎么可能。”她摇摇头,根本不以为然。
“是吗?反正我也只是开开玩笑。”罗叶耸个肩。忽然停下脚步收敛戏笑的神色,变得认真。“阿彻的事,暂且不去管。倒是你,阿飞,你年纪正灿烂,该为自己多想想。认真交个朋友,分享属于你年纪该有的欢乐,美丽的恋情正等着你。”
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李蝶飞反而静默起来,又感觉不自在。她没想到罗叶会这么泰然大方地和她提起这种事。他竟然劝她交友谈恋爱,太……她不知该怎么形容,更不知如何回答,尴尬极了。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罗叶蓦然靠过来。她吓一跳,忙不迭摇头。
“没什么!”她觉得连笑都不自在。
罗叶没追问,抬头看看左右,很亲爱地对她笑了又笑。说:“送我到这里就可以。时间也不早了,你赶快回去吧!”
“那么……”李蝶飞含蓄地对她点过头,慢慢转身走开。
走出了几步,突然听罗叶“啊”了一声。她停下脚步,回头探看。
“忘了这个!”罗叶走过来,双手捧住她的脸,唇齿烫着热,印上她额头,缓缓,再吻住她的唇。
她呆住了,因为惊讶,愣愣的。
黑暗的世界,变得无声。夜,善意地覆上一层黑天绒。
第四章
太阳从东方升起,一天从这里开始。夏日里的太阳露脸得特别早,自地平线那头缓缓升起,顷刻之间,晶灿的金光便照满人间,侵袭每个角落。
尽管房间已经被侵蚀得大亮,被窝里的李蝶飞犹兀自蒙着被,意识沉淀在暗梦底。睡梦约莫不是甜的,她愁蹙着双眉,睡得不是很安稳。阳光直要把她催醒,金灿灿的光热,不断对她吻了又吻。
她噫动一下,像是醒了,强烈的困意却又似将她困在混沌中。好一会,她蓦然张开眼,急忙跳下床,一边喃喃自语:“糟糕!现在几点了?”这些天事杂烦多,她一直没能好好睡,昨晚也是天快亮了才勉强睡去。
七点半,也到四十分了。
她匆匆换下睡衣,火速冲出房间,一边叫喊着:“乔、小昭──”
客厅中,乔、小昭和罗彻三人,早已穿戴整齐,各据着桌子的一边,好整以暇地吃着早餐。
“你们都起床了!为什么不叫醒我?”她看看桌上的东西,牛奶、吐司、奶油等等,全是一些现成的东西。伸手摸摸盛牛奶的玻璃杯,凉冰冰的,说:“一大早就喝这样冰的东西不太好,我去热一下──”
“不必了。”罗彻将牛奶移开,语气和牛奶一样冰冷。
她呆了半晌,无奈且沉默。她知道他为着那晚的事还在生她的气。最近,他似乎对她很不满,特别容易生气。
“阿彻……”她试着开口。他充耳不闻,转向小昭说:“小昭,吃饭要专心,别东张西望,面包屑掉得到处都是。”很明显是故意不理她。
李蝶飞无奈,转向乔交代说:“乔,以后我若是睡晚了,记得叫醒我。今天真对不起!”
温静的乔,善体人意又体贴,反安慰她说:“没关系,阿彻哥哥会帮我们──”
“乔,吃饭时不要说话;快点吃一吃,快迟到了!”罗彻打断乔的话,椅子一推,起身收拾,不满的情绪多于催促。
看他那样子,心情大概不太好,李蝶飞心里暗暗叹口气,觉得十分无奈。
“阿飞,”小昭溜下桌,跑到她跟前,嘴里还塞着一口未吃完的吐司,鼓着腮帮说:“你下次要带我去吃汉堡哦!我要这么大的──”他举起双手,用着孩子特有的天真,比着夸张的手势。
她看着笑起来,摸摸小昭的头,承诺说:“好,我一定带你去。”
“一定哦!”
“小昭!你还不快过来!”罗彻心情不好,不耐烦小昭的磨噌,瞪了他一眼。
小昭赶紧跑过去,穿上围兜兜,背好背包。
“阿彻……”她希望能跟他好好谈谈。这种冷淡的气氛,快令她窒息。
但罗彻不理她的叫唤,看也不看她,抓起书包掉头便走。
“阿彻──”她拉住他,转头匆匆交代乔:“乔,你先带小昭到楼下,我跟阿彻马上下去。”
她必须跟他好好谈一谈,她受不了他对她这样不理不睬。
“阿彻,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
“放开我!”罗彻甩开她的手,根本不听她解释。
被他这般冷漠拒绝,李蝶飞受不住,心底涌上一股委屈。咬咬唇,咬住差点化成哽咽的软弱。对这个弟弟,她实在觉得无奈又无力。
“你究竟要跟我生气到什么时候?”她轻声喊起来,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可怜。“我知道你不高兴我欢迎罗叶先生到家里来,但他毕竟是你叔──客人,我不能对他太失礼,礼貌上我必须那么说。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生气。”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才对。”罗彻口气冷,目光也冷。他大步走进她房间,从衣柜里取出一只略鼓的信封甩在床上,冷冷盯着尾随进来的她。“这个你怎么解释?”
“我……”她嗫嚅起来,像做错事的小孩。
“说啊!这是什么?”他不放松,紧逼着她。
李蝶飞被逼得低下头,迟迟无法开口。她可以解释的,但看他那种冰冷的目光,她却说不出半句话。
“你拿他的钱了?”罗彻逼近一步,神气阴阴的。“说啊!是不是?这些钱是不是他给你的?”
“我……”她无法否认。但──“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彻,这些钱只是先向他借,等我领钱了,我马上就会还──”
“为什么?”他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先前的阴冷暴吼成怒跳。“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拿他的钱?我就那么不可靠吗?……”
这怒懑混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有不满、气怒、嫉妒、怨怼,以及受挫的男性自尊。
“我──我并不是要瞒着你……我只是──”李蝶飞急了,她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但罗彻根本不听她把话说完,恨恨地转身大步走开,将她丢弃在门内。
那个姿势,愤懑又冷漠,隐藏太多感情的不安,却又暗示着他内心深层那无法昭明的感情。
离下班还有四十分钟,李蝶飞看看墙上的钟,无奈地低下头,叹了口长长的气。
“怎么了?这几天老是听你在叹气,是不是有什么事?”邻座的同事小何转过脸来,关心的看她一眼。
“没什么。”她摇头。说也没有用,别人也帮不了她的忙。
阿彻已经一个礼拜不跟她说话,也不听她解释。她每天早出晚归,作息时间出入,有时甚至一整天都没跟他打到照面。当然,这种情况,多半也是他刻意造成的;他不仅不想跟她说话,也不想看到她。
他这么做,比他对她不理不睬还令她难过。她受不了他们之间弥漫的那种冷淡如陌生人的气氛。她习惯阿彻的存在,习惯有他在她身边可依赖;现在他不理她,她才恍然明白,他对她来说是那么重要。
“唉!”她又叹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把预定的工作做好。
这些天,她老觉得有气无力,频频叹气。工作效率低,精神也不集中,真不知道阿彻要跟她呕气到什么时候!她宁愿他对她吼,也不要这种被他漠视的苦。
时钟滴答,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时间。她慢吞吞地把东西整理好,起身到洗手间。
狭小的洗手间挤满人,在镜台前围拢成一堆,个个忙着补妆和粉饰,对着镜子涂艳着一张张血盆大嘴。她站着门边干瞪眼,花费了不少的力气才勉强挤到洗手台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