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我没意见。」杨冷青咿咿呀呀的,忙着譯稿,跟本没注意听我说话。
「算了,天气太冷了,还是留在屋子里随便弄点吃的就好了。」
「嗯……好……随便……」杨冷青一迳地说好,连头都没抬。
等他终于将稿子譯好,他伸个懒腰,回头问我:
「晚上吃什么好?已经快五点了,我肚子有点饿。」
「你刚刚不是说随便煮包速食面就好了?」我恶作剧誑他,脸上却不动声色。
「真的?」他信以为真。「我真的这么说了?我一定是赶着工作赶糊涂了。」
看他那模样,我不禁笑出来。
「骗你的啦!」我笑说:「你那么聪明,怎会这么好骗?」
「因为你是最可爱的小骗子。」
他说得理所当然,笑瞇瞇的,我却不好意思地脸红,赶紧转个话题,说:
「吃火锅好吗?我们买火锅料理回来自己煮。」
「好。」他一口答应,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进口袋摸了摸,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在做什么?」我不禁好奇。
「确定我们能顺利买回一锅料理。」他掏出皮夹晃了晃。
这是我病后第一次上街,四处仍充满拥挤的人潮。忠孝东路黄金街,汲满了青春少年用力浪擲的花花年少。
我跟杨冷青走到百货公司的超级市场,他负责推车,我负责选料,但我每选一样食料,他总是有意见,罗哩罗嗦,烦人得不得了。
「你实在很烦咄,意见那么多!」我有点恼,埋怨他一句。
他不以为忤,轻轻一笑,把我手上已选好的高丽菜放回冷冻库中,换了一束小白菜,取笑我说:
「你实在是个差劲的厨师。高丽菜性冷,对你身体不好,而且也不易熟烂,少有人拿它当火锅料;小白菜一汤就能食用,纤维素又丰富,又好吃,而且也比较营养。」
我没话说了,举白旗投降,演变到最后,他全权选料,我只偶尔提出一丁点意见。
「应该都买齐了,想想看,还有什么没买?」整个鲜肉、蔬果、冷冻食品区逛过一圈后,杨冷青看看推车里的一堆食物,问我还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遗漏了。
「我想没有了。」我一时想不起来,摇头说:「走吧!想到了再说。」
快到出口结帐柜檯时,看看推车中的小白菜,我脑中突然如电光一闪,叫了一声说:
「啊!冬粉,我忘记买冬粉了!你先去排隊结帐,我回头去买!」
吃火锅,我喜欢在各式的料理中混洒一些冬粉丝,像鯊鱼翅一样。少了冬粉,感觉上味道就不是那么好。
我飞快跑回去,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找寻冬粉,嘴里还不断唸唸有词吟哦着:
「冬粉,冬粉,到底躲在那里!」手指快速在货架上滑过,以免眼睛看了遗漏。
「找到了!」
在货架最下端,躲在鸡蛋面身后的小角落,我终于找到我要的冬粉。我拿了两小包,转身想离开时,走道另一头正往我站的地方走来的那两人,令我血液霎时冻结,生根钉在地上无法移动。
「美花……」我全身的血液,包括思考,完全凝住。
她看到我,正和她身旁雷婆谈笑的表情立刻凝住,变得又阴又沉;入骨的恨,深刻在眼里头。
「宋七月,你这个人好不要脸!」雷婆先发难,口气尖酸又刻薄:「明知道学长和美花的关系,还橫刀夺爱,抢走了学长。亏你还口口声声自称是美花的好朋友,却还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朋友的痛苦之上!总算老天有眼,让你遭受天谴!」
我对雷婆的一番辱骂充耳未闻,完全只在意着美花,却觉得喉嚨干涩刺痛,哑口难言。
「你少在那里假惺惺了!还装得那么诚恳,暗地里却净干些不要脸的勾当,抢别人的男朋友!」雷婆越说越不堪入耳,脸上却一片正义凜然。
「美花……」我终于开口,回应的却是美花充满恶毒怨恨的眼神。那眼神令我背脊不禁一寒,但听她说:
「你以为你在我家门口站个几晚,那样装模作样我就会原谅你?你作梦!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美花,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该那样伤害你。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它就是那样发生了,我拼命锁住自己对冷青的感情,但它还是发生了……」
「你不用找理由解释,你根本就是个贼!」美花恨恨地瞪着我,「你只会装模作样惹人同情,你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我万万没想到美花会对我说出这种话,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那样,分不清是在滴血还是心伤。
「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我垂下头。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毀了我的幸福,你以为你这样说几句话,上天就会把所有的幸福还我?宋七月,你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休想我会原谅你!」美花一个字一个字像刀一样深深剌入我心田。她所有的恨,都由这些话倾倒在我身上,而后,和雷婆拂袖而去。
「我会还你的。」我望着她充满怨恨的背影,低低地呢喃。
我慢慢走向出口,杨冷青已结好帐在外头等我。
「怎么那么久?」他随口问,将冬粉放进袋子里。
「费了一点时间找。」我轻轻一语带过。
他不疑有它,抬起袋子,一手牵着我离开。
看着他温柔的笑脸,我心里又痛又难过,还有深深的不捨。我原以为我能够摆脱美花的阴影,珍惜我和杨冷青之间的爱,现在我才明白,美花眼里头对我的入骨的恨,将永远橫亙在我和杨冷青之间,永远提醒我,我对她所造成的伤害,提醒我,我没有资格得到如此甜蜜幸福的梦。
我明白,如果我无法超越自己的心情,无法以坦然的心面对美花而不再感到愧疚,那么,我将永远也无法释怀,罪恶感将一生牵绊着我,到最后,我连杨冷青都无法坦然面对。
我必须离开,否则对我、对杨冷青都是一种伤害。我们相爱,就像巴比伦那座通天塔,是不被神所允许,是被神所詛咒。
如今,我必须超越那詛咒,超越自己的心情,我们的爱,才能够天长地久。
所以,我必须离开,等到那一天,我将真正超越了自己的心情,能够坦然的面对美花而不再觉得愧疚,我才能真正追寻、把握属于自己的爱。
到那时,我会再回来。
一个星期后,我留了一封信,留下太保和波斯,就此离开杨冷青。
第十六章
那以后,过了半年。
「宋七月,麻烦你将这篇譯稿稍加修润。」
「好。什么时候给你?」
「最迟四点。我还要赶着让打字组打字,美工组的今晚会加班把完稿赶出来。」
「我知道了。」
我在另一家也是专门出版少男少女漫画的出版社找到一份润稿编輯的工作。公司在中山北路僻静的巷子里,距离城市的中心很近,常常,我可以从我座位的窗口,看到城中心那座朝天消削成塔的百货大楼。
下班后我总是捨却公车,沿着中山北路慢慢地走向城中心,走向那座通天的塔。
由塔顶望台往下望去,这座迷离的城市总掩在一片白濛濛的薄雾当中。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远远如小山丘的山巒,淡水河静静蜿蜒过当中;夜晚黑幕降落,座城市陷在一片灯海里,缤纷闪亮似梦。
我很快譯稿润饰好交给主编,她对我随便点个头,忙得没时间理我。
谁知我才刚回座位坐定,她却又像阵风颳过来,去了五十頁原文漫画和譯稿在我桌上,匆匆说道:
「这个麻烦你,今天一定要赶出来。」
说完又像风一样颳开口。
我看着稿子,是公司「摘星别册」杂志正在连載的事,「绮情别梦」和「热恋39℃」一样,描写的是少女爱上好朋友的男朋友的悲喜情愁。
看到是这样的故事,我楞了一楞。
少女漫画其实多得是这种情节和故事,可以说是它的一项卖点。本来爱情就是谁爱上谁,但谁却不变谁,谁偏偏又爱上谁的多角复杂关系;賺人热泪的;也是因为个中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
让我震惊的是,那过程纠葛,几乎就像我和美花以及杨冷青之间的情形一样。
明知道对方是不该爱的人,却还是情不自禁爱上他的少女,一直陷困于带给好朋友严重伤害的自责与罪恶感里,最后当她终于決定放弃对方时,也是爱她的男主角发出錐心的吶喊问说:
「既然彼此相爱,为什么要放弃?」
为什么?少年痛苦不解的神情,变成杨冷青疑惑痛苦的脸。
「既然相爱,就该好好珍惜这份感情,不要再伤害对方,只要对彼此负责就好……要勇敢去爱!」旁观的第三者语重心长地告诉少女。那个人、那模样、口气,都像是古志诚。
我不知发呆了多久,直到有人在我肩膀用力一拍--
「宋七月,你在发什么呆?下班了!」一个同事咧嘴正在对我笑。「要不要一起走,我刚好有事到车站。」
「不成哪!」我摇头说:「主编交代,今天一定要将这五十頁譯稿润饰完--火烧眉睫了!」
她做个同情的表情,摆摆手,先走了。
我将视线调往窗外,远远朝天消削的那座塔,映着余晕浮在云端。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完工作,急匆匆地赶路,想赶在余晕褪暗前登上塔顶。我感觉自己像追日的夸父,但夕阳,它没有等待。
塔顶上游客寥寥无几,高空的夜,暗得有点淒涼。我往北方的方向望去,注意到我附近一个穿黑衣的女郎。
那个侧影好熟悉……是她!得了气质病的那编輯!
她并不是在观赏塔下这座迷离的城市,反而静静地望着天空,半仰的轮廓,篩示出忧郁和寂寞。
她似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缓缓转头看我,和过去一样苍白的脸、不笑的容颜。她只是静静的看着我,就像我只是静静看着她。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況下和她相遇。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黑衣背襯着黑夜的天空,破布似的身体好像随时会消溶在宇宙中。
对她,我一向真的真的,不予置评。
「你还好吗?」我听见自己对她说。胸前的紫水晶荡了荡。
看见她,不知道为何让我想起了十六岁就吐血而亡的林黛玉。在那一身黑、一空黑的襯托下,她显得那么苍白。
「很好。」她转头回去望着夜空。
病弱的关系,使她看起来更加清瘦,加上一头长发随风飘扬,轻飘的像精灵,彷彿吸食空气而活,整个人轻得没有重量。
我对她从来不予置评,真的!但她的神情是那么的熟,美丽而无依寂寞。因为那神情,我冲动地说:
「为爱而苦只是自寻烦恼。这是最聪明的神懲罰人类的伎两,看见我们为爱流泪、为爱情哀伤,神却偷偷躲在天上笑。」
「是吗?」她仍然望着天空,「神原来也是有恐惧,有喜怒哀乐。但是,你陷入感情的泥淖也不完全是他的错。是你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答应了,不是吗?」
我讶异她这些话,不自觉又开口说:
「你不明白那种痛苦。爱上好朋友的男朋友让人良心受谴责,没有资格拥有幸福和快乐的爱。如果不是神的詛咒和作弄,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他爱她吗?真心爱她吗?」她突然问。
我楞了一下。她的问话太突然,我一时无法理解。
「如果他根本就不爱她,有没有你介入,我想结果都一样,差别只在于她也许被甩得更痛快而已。」她淡淡地说,像是看透一切似的。
「你为什么能这么无动于衷?难道你不了解感情的痛?」
「什么样的程度才叫痛?」她的神情更淡然。
我实在不了解她那种淡漠,如果受过感情的伤,经过感情的痛,为什么她能这样淡然处之?她不憎恨神?不怨恨命运吗?
「会让你日夜淌泪的思念。」我说。
「是吗?」
「或许,嗯,总该,你总该了解一些感情的无奈--」
「是啊……」她突然轻轻一笑,但又像叹息。「我喜欢的人爱上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他,我们曾经海誓山盟。」
我呆住了。久久,才开口问:
「那你恨他们吗?」
「为什么不恨?」她反问我,问得那么理所当然。
「你是否会原谅他们?」我声音低了下来,神色也黯淡起来。
「不会。」她笑笑的。
我迷惘了。既然不能够原谅对方,她如何能如此笑着说自己的恨?我轻声问:
「觉得难过吗?」
「刚开始的时候。」她说:「但我从不认为自己可怜,谁痴谁负,即使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理直气壯。每个人都劝我想开一些,谅解他们而释放自己--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恨就是恨,不能原谅就是不能原谅,没有必要强迫自己抱着那种虚假的救赎。」
「那他们呢?难道你不认为他们会因此而心中感到罪恶,而一辈子良心难安?」我的声音在顫抖,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她看我一眼,淡淡地说:
「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她的态度淡得几乎是冷。「当初他们既然不顾一切,选择爱而伤害了我,他们心里应该也该有某种的觉悟和決心。既然有勇气背叛一切而相爱,如果还自陷在那种心结里,自己无法超脱,也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其实爱情既然有背叛,原不原谅就不重要了。我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坦然面对自己而已。」
「再说,即使我原谅他们,他们心里就能释然吗?事实还是存在,愧疚也永远存在。感情的事需要自己负责,原不原谅,已经不重要。」
我终于明白,何以她的态度会那么淡然。逝去的爱,追回了也只是感情的残渣,与其自怜怀恨,不如好好爱自己。
她说她恨,其实她只是坦然面对那个情绪,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唯有坦然去面对,感情的残渣才去除得尽。
所以,她的「恨」,其实已和伤害她的两个人没有关系;相对的,那两人的愧疚与否,也自需他们自己去超越那情绪。
她说得没错,既然有勇气背叛一切而相爱,如果还自陷在愧负的心绪中,自己无法超脱,自艾自伤,又怨得了谁!
我终于明白了我所要的答案,轻轻喟叹一声,如她的仰望,静视这一片夜空。
这样仰望,往事一一拂过。骑着风速驰骋的日子,补校的岁月,半山腰二楼半与鬼神同邻的风雨睛和;大鸟、田鸡、小李子、胖妹……那些画面,如烟淡淡扫过口
「从地面上看,你觉得这栋大楼看起来像什么?」她突然问,声音浮在空气中。
「像那座通天的塔……」我的口气中竟学了她那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