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错。可是,真的很烦呢!」美花鼓着腮帮子,转头问我:「你说是不是?七月?」
我勉强一笑,微微摇头说:
「我不知道,大概吧!我从来不知道你想准备考大学……」
「咦?我没告诉过你吗?」美花睁大眼睛,无辜极了。她嗔了杨冷青一眼,有点恼他般地娇嗔说:「都是他!跟我说什么多唸书有益无害,所以我就想考大学罗!结果要他教教我,他却推说没时间!」
杨冷青无动于衷,像是没将那些话听进去,也不理美花。古志诚看看他们,搅搅杯中的咖啡,口气诚恳地问我:
「七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也想考大学吗?」
我惊讶地看他。他像是感觉到自己这种交浅言深的语气与关怀的突兀,顿了一顿,歉然地解释说:
「对不起,擅自这样叫你的名字,还有问这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我尚未来得及反应,美花就抢着笑嘻嘻说:「志诚,你别那么古板,跟你说,七月当然跟我一样,我们不管做什么事都在一起;再说,她的功炉一向比我好,我都想去报考了,她当然也不会错过。对不对?七月?」
其实这件事,我压根儿没想过。我一直以为大学是和我无缘的名词,充其量只是像个「希望」模模糊糊地杆在那里,是幻象也是虚惘,能望能见却抓不着。这时美花这么问我,我只是不自在地微微笑,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自在。
我能明白美花为什么会有报考大学的念头打算。看到杨冷青时,就明白了。精通三国语言,学识气质品貌都过人好几等的杨冷青,怎么看,都是上品中的一品男人;有这样的男友,不管是谁,下意识里都会不安,都会极力希望自己在各方面都能和他相匹配。
而娇美动人,就像她的名字「美丽如花」,柔柔似水,女人中的女人的美花,最遗憾的,大概就是学历这一点了。
大概吧!
我突然想笑,但又笑不出来。看着美花和杨冷青低语谈笑,想起刚刚匆忙赶来,还没吃晚饭。我盯着咖啡看,空腹喝咖啡的关系吧,我突然觉得胃痙攣了起来。
「对不起,我上一下化妆室。」我忍着痛,慢慢离开座位。
痛!真的好痛!
我慢慢旋开水龙头,双手盛满着水,轻轻沖洗脸庞。
我到底怎么了?我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孤傲的脸布满着水珠,像泪一样。
胃痙攣痛的应该是胃,为什么我却是心痛?为什么我的心是那样地痛?究竟哪里不对了?
「七月!」美花的笑脸突然悄悄在镜子里出现。
我吓了一跳,低下头,匆匆再沖洗下脸。
「你觉得他怎么样?」美花边说边取出化妆品补妆。
「谁怎么样?」我随便擦干脸,看她对着镜子,勾描出鲜丽的红唇。
「志诚啊!你觉得他怎么样?」她含含嘴唇,将唇膏抿均勻,觉得满意了,才将口红丟进皮包中,转过头来。
「很好啊,」我撕了一张纸巾擦着手,漫不在意地说:「成熟稳重,体帖可靠,又学有专长,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成就,很不容易。」
「那你很喜欢他罗?」美花眨眨眼,两眼水汪汪,加上睫毛很长,像极了洋娃娃。
我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用力搓着手,揉破了纸巾。
我将纸巾丟掉,又撕了一张。
「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到底喜不喜欢他?」美花又问。
「美花,你别开了!」我从镜子看她说:「今天是来『认识』你的男朋友,不是来替我找男朋友;更何況我对人根本没有这种感觉,不管喜不喜欢都不会有差别。」
「你就是这样,我才替你着急啊!志诚人很好,你如果不讨厌他,就和他交往看看。再说,他的条件相当不错,你不是说他体帖可靠吗?七月--」
「好了!别再说了!」我打断她的话,问说:「谈谈你吧!你跟你男朋友--他对你好不好?你很喜欢他吧?」
「嗯!」美花笑甜甜地点头。「他对我很好,也很喜欢我。你不知道,当他第一次跟我要电话、约我时,我那时兴奋紧张得都睡不着觉。这就是爱情吧!又思念又期待。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幸福!」
幸福!我愣了一愣。
「你怎么了?」美花看看我,半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等着责备般,说:「是不是在气我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其实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那时我也还不能确定他的心意,所以……」
「现在确定了?」我勉强微笑。
美花抬头,笑得又甜又灿烂,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水汪汪得漾满光采,俏丽又可爱。
恋爱让女人变得更美.更有光采,尤其像美花这般水一样的女人,因为爱情的滋润,变得更加耀眼和亮丽。
「你真的很漂亮,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我衷心地称赞。
「你少棒我了!你才真是好看。我最羨慕你全身散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味道,很吸引人。」
味道?那种抽象、飘飘忽忽的东西?我看着美花,看着她乌黑亮丽直直披瀉下来的娃娃头,看着她细致柔美的纤巧五官,看着她窈窕柔软的身躯--我如果是男人,绝对会爱上这种实象的美丽温柔。
而美花身材高我接近五公分,双腿直又长,但是看起来非但没有魁壯感,反而比我更有那种小女人的纤柔。她总是小鸟依人,却一点也不突兀。
「美花……」我约是看怔了过去,不禁叫了她的名字。
「嗯!」她从镜子抬头看我,大眼睛眨啊眨。
「没什么。」
我淡淡一笑,镜中的自己竟像影魂一样,飘飘忽忽没有实感。
第六章
春假过后,交出了「追梦系列」的润饰稿,紧接着小主管又交给我一套校园爱情的「心田深处」。由于日本授权公司方面强烈要求与坚持在五月底以前看见此套书的成品,所以出版事务迫在眉睫,最迟必须在四月底前完成所有编輯工作,送厂制版印刷。扣除掉打字与帖稿、校稿的时间,算一算,我只有十天不到的时间完成「心田深处」十四集的润稿工作。
这一来,我又开始陷入疯狂的忙碌中。
古志诚打了几次电话给我,他的话不多,我也总是静静地听。美花也提了几次,星期日四个人一起出去郊游。但每当她提起这件事,我总是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回答她。
前晚上炉的时候,她又提起这件事,我搪塞说有事。周末,我跷班又跷课,和太保、波斯在山坡野地疯了一天。
今天一整天我无所事事,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戴着随身听,反覆地听着惠妮休斯顿的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
太保在一旁一直用爪子拨着我的耳机,我推开它,它又惹人嫌地在我枕头附近绕过来绕过去,打耳机的主意。我索性闭上眼不理它,听着惠妮休斯顿嘹亮的嗓音,悲伤地反覆着「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
然后,我感觉我的眼角湿湿的,然后有种粗糙沙沙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舔我的脸。我张开眼,发现波斯睁着澄蓝的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波斯?」我拔掉耳机,波斯低低喵了一声,夹在刺耳的、萦满整室的电话声中。
「喂?」我抓起电话。太保逮到机会扑住随身听拨拨咬咬,没两下,新鲜感没了,魔爪又伸向电话线来。
我一掌拍开它,它尾巴一扫,拂了我一脸的不满。
「七月?」大鸟打来的,嚼着口香糖的声音「恰--」「恰--」地说:「你在家!有没有兴趣出来压压马路?大伙儿都到齐了,就少了你。」
「大伙儿?有谁?」
「我啊!田鸡、胖妹,还有小李子--」大鸟说到一半,电话筒约是被抢走了,换成田鸡的声音说:「七月,我是田鸡啦!好好的星期天干嘛窝在家里拉屎?快出--」话到此夭折,我听到一旁大鸟拍他头的声音。按着又是大鸟嚼着口香糖的「恰恰」声。
「怎么样!七月,你来不来?」大鸟问。
「现在几点了?」我探在窗前,拉开窗帘朝窗看了看。
「快六点了。」
「六点?」我发呆了一会儿。
天色还不算太暗,春分都已经过了,日照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大概是梅雨期的关系,天空多云,看起来世界总是阴阴的。
「你们现在人在哪里?」我想了想,间大鸟说。
「我们现在在『统领』这边。你现在过来的话,刚好赶上七点钟那场电影。」大鸟嗓门奇大,那地方太吵了。「你赶快过来,我们在麥当劳等你。」
「好吧!」
挂了电话,我又呆了一会儿。太保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墙角,湛蓝的眼睛泛着光,滑滑溜溜,像贼一样地看着我。
我倒了一些牛奶在它们食盘里,又各开了半瓶的猫食放在一旁,对波斯说:
「波斯,你要看好太保,不要让他乱咬我的书:还有,叫他不可以睡我的床。上次他搞得我床上全是毛,害得我差点过敏。听懂了吗?拜托你了。」
「喵!」波斯轻轻叫一声,回答我「懂了」。
我摸摸它的头表示感谢。太保阴沉地盯着我们,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我踢了它一脚,它不甘示弱地咬了我一口。
「你这小子!」我兇它,它甩着尾巴,高抬着下巴不理我。
太保实在坏,我心里却对它偏爱!
我想,不只是人,动物对感情也是敏感的。怎么对它,它心里都有感觉,是不是真诚,它心里也都明白。我常常跟太保和波斯说话,它们就像朋友一样对我有所回应。
「好了,我要出去了!你们两个好好看家。」就连衣服也没换,只换了球鞋。
我骑上「风速」,才发现钥匙没带在身上。只有房门钥匙。摸摸口袋有一张蓝票子,正好有计程车載客上来,回转要下山腰,我招了它到忠孝东路。
在麥当劳找到大鸟他们时,电影还有半小时才开场。一伙人蹬蹬地下楼,公派小李子买票,在一旁闲闲等着。
「哈一管?」大鸟点了一根「七星」给我,我摇头。
「我要!」田鸡把「七星」接收过去。
胖妹递一包薯条过来,我捡了一条,嚼蠟似地无味。
胖妹手上满满是薯条、汉堡、炸鸡、可乐等糧食。我看她吃得辛苦,伸手替她分担了薯条和汉堡两袋食物。
「七月,怎么没看到你那辆很神的『风速』?」田鸡推推眼镜问。
田鸡在seven-eleven干大夜班,是个标准的机车迷。
我们这一夥,除了田鸡、我;胖妹在肯塔基当PART-time三日;小李子在沙龙干助理,专门伺候女人的头发;发廊晚上生意好,小李子三天两头摸鱼跷课。我们,各有各的历史,各有各的沧桑,或者风光。
只有大鸟,富家子、衰么男,上头五个姐姐个个出息、比他强。他被比来比去比烦了,气衰之下二流高中退学不唸了,从北台湾转到南台湾。转过巴士海峽,最后转昏了头,转到我们这所变态学校。
他才刚过二十岁,明明比我小,身材健壮魁梧,站在他身旁很有安全感。他以前玩排球,杀气腾腾,现在不打了,穿起皮衣、牛仔裤、马靴,酷得迷死一干小女生团团转。
原本我都是和美花在一起的。我常和她骑着我的风速九十驰骋在这座城市。慢慢的,反正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她有她的才女美人帮,我被算入大鸟这一伙。
但我们两感情一直很好,就像「清秀佳人」里的安妮雪丽和戴安娜贝利。我们发誓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不论地老,不论天荒。
「嘿,七月,你的『风速』呢?」田鸡睁着四眼,四处乱找。
「别找了,我撇轮子--」我抬抬头,以为是眼花,一幅极让我心灵震撼,如电殛般的背景一晃而过。再回头找时,那个背影已经不见了。
周日夜晚,这条黄金街道上,充满着寻找刺激享乐的人群。我们,只是其中的一粒小尘埃。
田鸡四眼瞪着我,我摇摇头说:
「我赶计程车过来的,钥匙忘在房间里。」
我们惯常说着一些俚语、混话,属于我们特有的文化。但在看到那背影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我收了口,一本正经的回答。
这时小李子从售票口那头挤过来。人多得不像话,快开场了,购票的队伍还长得像一条龙曳到骑褸去。
这部片子才在美国上映不久,票房橫扫千军了,叫好又叫座,讲地球绝种生物,侏罗纪时代恐龙的故事。票价N贵,买学生票还要接近一客「芳鄰」嫩鸡排的价钱。
其实史蒂芬史匹拍的东西,说穿了就是卖卖「梦想」和「希望」而已。从「外星人」、「虎克船长」,到这部片子,他给小孩子「梦想」,给大人「希望」,唯独我们--我们呢?我们这群夹在中间縫隙的边缘人呢?
我突然迷惑起来。
田鸡在一旁呱呱地叫:「小李子,你有病啊,坐这么前面,要看个鸟!」
「买得到票就不错了,你少在那里哼哈!」小李子悻悻地说:「肚子快饿扁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我把炸鸡给他。他整袋拿去,咬了一口鸡腿,边嚼边说:
「刚刚在窗口附近看见两个马子,挺正点的,大鸟,你想不想上?我罩!」
「算了吧!小李子,一个慈禧太后你都罩不了,还想罩大鸟温马子!」田鸡不捧场地说。
小李子跟胖妹之间若有似无,反正一夥打打闹闹,也没挺认真过。聚散如浮萍,这种事,人夥都看得很开。
「田鸡,闭上你的青蛙嘴!」胖妹塞了一只汉堡在田鸡的嘴里。
「算了!上楼了!」大鸟俨然老大般发号施令。
那几个座位果然很糟糕,看跳大腿舞还差不多。田鸡嘴巴不停咕哝埋怨,小李子听得火大,弓起腿往他屁股狠狠踢一脚说:
「快来啦!还在一直唠唠叨叨唸什么!隔你屁!不爽的话不会不要看!」
「我操!你轻一点行不行?」田鸡回头嚷嚷。
电影还没开场,里头闹烘烘的,全是人,多得不像话。小李子和胖妹挨着走道坐,田鸡居中,我坐在田鸡的右手旁,大鸟则坐在我另一旁的座位。
胖妹不晓得什么时候又弄来两桶爆米花,传了一桶过来。田鸡吃得嘴巴嘖嘖作响,全是他的口水,大鸟隔空拍他说:
「田鸡,你卫生一点行不行?全是你的鸟口水,叫我们吃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