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好奇的,对她。但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她可不认为她有满足他对她好奇的义务。她跟花佑芬不一样,因为她没有那种对人友善与热忱。
她索性不笑了,扯扯嘴角,答一个不置可否,起身就走。社交场合中的人际关系是虚伪的,他在试探,她没必要把她的真实摊露在他面前。
“要走了吗?我送你——”徐楚执拗地、不识趣地跟上去。他料想她一定会拒绝,神情一副不在乎。
“不必麻烦了,谢谢。”果然,徐爱潘婉转地一声拒绝。
“不麻烦!”他噙着笑,兴味盎然。“如果麻烦的话,我就不会主动提出送你了。”
这个人!徐爱潘停下脚步,直视着他,语气很平常,却老实不客气地说:“徐先生,我这么说只是客套话,就是嫌麻烦不要人送,难道你听不出来吗?”
“是这样啊!”徐楚好一脸恍然大悟,眼底充满了笑,很嘲谑。“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先前你那么说,我还以为你只是不好意思怕麻烦了我罢了。”
徐爱潘凝起脸,皱了皱眉,她不认为徐楚是那种天真无知的白痴,他只是在捉弄她而已。她不再开口,脸庞一侧,冷淡地转身走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花佑芬,转头过去——却见他依然站在她身后,盛接着淡淡的笑。幽暗的光线照得他身影有些朦胧,投射出一种恒久的假象,仿佛他自混沌开天时就站在那里了,难言的一种天长地久。
她怔住,站在那里不动。但只是一刹那,一刹那她就回过神,斥开自己的错觉;但他还在笑。她忽然想起九份那个无星的夜晚。太唐突了!她狠狠再看他一眼,丢下花佑芬,掉头离开。
门外是夏日的燠热粘闷。一个热带的夜。
第四章
金色的阳光慢慢透进落地的长窗,照得窗前几丛常青的盆栽碧绿的叶身褪淡成浅葱。时过中午,咖啡的香气浮漾满透明的空气中,一点慵懒的音乐声欲诉还休地吐着暧昧的呢喃。
靠窗的桌位上,徐楚斜靠着椅背,只手架靠在桌上,遮撑住半个脸庞,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女郎。那女郎半垂着眼,知道他在看她,水秀的眼眸盈着浅浅的笑意。她将一头乌丽的长发盘成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支金步摇,充满古典的美与闺秀气,气质高雅又飘然。可是因她的五官立体深刻,属于现代感的明美线条,毋宁更适合明丽的波浪卷发,美得深刻一些。
“容容,”徐楚的姿势没变,凝看着她。“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喜欢的女人可多着。”章容容微微一笑,端起咖啡浅浅啜了一口;一举一动极为优雅,比拟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她将手不经意那么一挥,右手中指戴着和徐楚一式的戒指。
徐楚轻笑起来,目光里的赏慕不减。他爱看她,她也知道。当初他之所以娶她,就是爱看她姿态的美。那真真是一种风情,一种高尚的调情,和性感冶艳又自不同。
“怎么不说话?你真的有喜欢的人了?”章容容轻声追问,不是很认真。
她知道,他外头一直有女人,养着情妇,但她一直装作不知道。可她也知道他明白她的伪装,两个人都不说破。但她容许他的逢场作戏,容许他和一干女人牵扯,因为她知道,他不会认真。女人会想攀附他,那是必然的,他有那个条件。而且,他惯会说甜言蜜语,定力不坚的女人一下子就会被勾上。尽管如此,她知道他只是游戏一场,绝不会认真的,所以她一直很放心。有太多的例子说明,那些女人一旦不自量力的逼他选择,他就会毫不恋栈地结束那场游戏。
他是她的丈夫,她怎么会不了解?像徐楚这样的男人,愈牵绊他,他就逃得愈远。她相信,情与欲是可以分开的。所以,她不要求他肉体的忠诚,但她知道,他的爱是属于她的。
是的,爱。对女人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男人只要肯把心给你,那他就是你的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知道,深深地明了,徐楚要的是有学养的女人,而不光只是身材和脸蛋;但他外恋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都空有肉体美;所以她容忍,因为她知道他终究爱的是她。她相信,不管他和多少女人交往,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只要他在精神上不背叛她,她可以忍受他肉体上的出轨。而她一直相信,感情与欲望是两回事;只要他在感情上对她忠贞,那就够了。要抓住一个男人,抓住他的心才是最重要的;肉体的爱,久了就会倦。
当然,她会容忍这一切,也是因为她知道,徐楚到底爱的是她。他爱她的美、她的气质、她的姿态与优雅——他要的、爱的,一直是有学养的女人,光只是皮貌和身材是满足不了他的。她占着绝对的优势,嫉妒外头那些女人是没有必要的——就算嫉妒,她也必须假装如此,因为她不想失去他,不想戳破一切,破坏他们之间宁静的幸福。所以,能够容忍,她就容忍,只要他是爱她的,对她感情忠实,只要他的心是属于她的。
“怎么会,我只是说‘如果’。”徐楚笑得漫不在乎。他笑起来挺好看的,玩世不恭之余,还有着种坏坏的意味。
章容容微又一笑,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说:“是吗?那么上回我们在桂冠场遇到的那两位小姐又是谁?”
“啊!?”徐楚一时会意不过,隔几秒才猛想起徐爱潘,轻轻带过说:“只是工作上认识的朋友,谈不上什么交情。”随即转头看看窗外,起身说:“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公司吧。”很绅士地伺候她离座。
实在也是如此;那个徐爱潘对他很不友善,摆明了一脸敷衍。如果那个夜,他没有不小心听到她那些话,后来没有那些不小心的巧合,也许他就不全那么好奇了。当然,好奇与兴味是可以随时中止,世事也不会一直有那么多巧合。如果他就这么丢开,不再去理会,这以后他跟她之间大概也不会再有任何碰巧的偶然吧。所谓“偶然”或“巧合”,只是冥冥上天在替人制造一些机会。当中人如果不以为意,那一切就仅止于“偶然”或“巧合”,过后便又重回陌路,从此茫茫人海不会再相见。但如果相遇的人经心了,给搁在心上在意着,进一步行动,那么偶然或巧合就变成了种“邂逅”,故事也就那么发生了。
现在他就站在那个分界点。想起徐爱潘在KK临离开时狠狠瞪着他的神情——他重重按了几声喇叭,将油门踩到底,黑色宝马如同箭一般往前窜去,抢过了一个红灯。
他喜欢这种速度感,但载着他太太时,他不会这么鲁莽。她希望安稳,所以他一向就给她安稳。刚才他送她回公司,脚步是温柔的,走不完似的天长地久。
然而,现在,他和黑色宝马成为一体,极速抢过了几个路口,他才慢慢缓下速度。他记得应该是在这附近没错……那一晚,徐爱潘她们是在这附近路口下了车的。
没错,走那条巷子——他将车子停在巷子口。阳光白花,微风轻吹的午后,整条巷子沉寂着没有人迹,偶尔一声不知打哪层哪户窗里传出的不合时宜的狗吠,反衬出巷子内那废墟般的寂静。
他打开音响,车内立时充满乐声的埋伏,伴着他一同守候,守株待兔,守一个莫名未知。
电话忽地响起,传来娇腻腻的声音,唤着他:“楚!有家精品店才开张,你陪人家一起去好吗?”
“今天不行,我有工作要忙,走不开。”徐楚随口哄着,关掉音响。
“我不管!人家要你陪我嘛!”
“别闹了,露露,我真的忙,走不开,你找朋友陪你去吧。”
“那你今晚来不来?”娇腻的声音嘟起了。光凭想像,似乎便可以看见那一双红腻厚翘的嘴唇。
“不成啊,我的露露甜心,刚刚不是说过我工作很忙走不开吗?改天吧,等我手边的工作忙完了,我再陪你,好不好?到时看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就这样,来,给我一个香香的吻。”
话筒里传来一个好响好响的亲吻声。徐楚浮起笑,收起话线,将电话丢在一旁。想想,又抓起电话,熟稔地拨通一组数字,只片刻,话线那方即传出职业性的问候与服务探询。
“我是徐楚。”他没理那种职业性的寒暄,迳自交代:“帮我送二十朵红色玫瑰——不,粉色好了,给一位徐爱潘小姐。徐、爱、潘——对!双人‘徐’,爱情的‘爱’,潘安的——”他突然顿住,似怔醒一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难以置信地,握着电话发呆。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对自己摇摇头,几乎失笑起来。他又打算送花,又呆呆地在这里守株待兔,像个傻瓜一样。没有女人不爱花;浪漫、温柔多情,虽然是他对女人一贯的态度,但像个呆子一样可不是他的作风。
“喂喂!徐先生——”电话那头商家听他突然没了声息,奇怪地喂叫着。
徐楚从容地回了一声,电话那头商家确认地复问:“二十朵粉色玫瑰,送徐爱潘小姐,对吧?”
“不了……”徐楚望着荒无人迹,只阳光静静挪移的巷子,轻喷了一口气,不知是笑,还是在叹。“还是送到‘德记大楼’给我太太,不要玫瑰,就照老样子,别送错了。另外,再帮我挑一束红玫瑰给露露小姐。”
丢下电话,他往椅背重重一靠,头往后仰,吁了一口长气,以那样的姿态闭目静呆了一会,才慢慢坐正身子。
“人不颠狂枉少年”。没想到他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会做这种没脑筋的蠢事。管它什么“巧合”、“偶然”,还是顺其自然吧!这世界,女人只嫌多,不嫌少。
他发动引擎,手刚搁上方向盘,巷子外一个人影急匆匆地经过车旁,躲日晒般朝巷子快步走去。
徐爱潘!他心脏鼓噪地敲了三跳。嗳!偶然……
他急忙推开车门,再步跨出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背影,看她消失进一幢五楼公寓中。
“巧合是吗?”他喃喃地,接近自言自语。嘴角慢慢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笑纹,好兴味的。他稍加使力往车盖一击,宣言一般,不得不休的一股意兴,眼神中有一种热,火炙的。“等着吧!”
等着吧。多少风花雪月,都是从这样一种偶然开始。
* * *
“佑芬!”
徐爱潘窸窣地推开门,屋子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没有人回应她的叫声。
“奇怪!到哪里去了?”她回答自己,自言自语。
早上花佑芬在家里看稿,她怕吵着她,在外头晃了一上午,晃到阳光白得发花。这游荡的毛病,是打高中她和谢草一块混的时候就有的了,日子变成一种习惯。看似很浪漫,其实是很孤单的,但那与寂寞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就只是孤单,无主游魂一般,飘荡无依的漂泊感。
说起来也许矛盾。人应该是群居的动物,需要朋友的,但是,她并不强烈地想要朋友。也许花佑芬批评得没错,她的确是有点自闭。赶稿的时候,她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面对着墙壁,两三天不看见人类,然后,有时间的时候,她就在外头游荡,“朋友”成了一种缥缈的名词。她习惯了“开单影只”,渐渐也就对人有种不耐烦——不耐烦做什么事都要找个伙伴一起——妥协或商量。然后,如此“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更落实了花佑芬批评她的“自闭孤僻”;又因为如此拒绝了许多善良人士的“好意”,招致了“没心肝”的虚名上身。
人还是需要一些朋友的吧?还需要“唯一”的那个——她打开冰箱,搜出一瓶矿泉水,仰头咕就灌了一大半。冷冰冰的冰液,透明得像火辣辣的伏特加。
“唯一啊……”她揩揩嘴角。可是花佑芬说,信仰唯一是很危险的,像她之于潘亚瑟。
她将矿泉水瓶贴触着脸,冰着发散热丝的脸颊。在KK那晚相遇后,事情似乎有了好的开始;她可以透过电话和潘亚瑟谈天,不再像十年前那般遥遥的偷望。偶尔,他们大伙聚会时,她硬着头皮凑过去,还可以和他见个面。甚至,几个人一同去看电影、看表演……
但是,不管是打电话或约定聚会中见面,都是她主动,主动再主动。潘亚瑟从来没有提过什么,也没有任何邀请。她不敢相信自己竟会那么大胆、那么不顾矜持,想着都羞红了脸。渴盼中藏抑着许些的不安,潘亚瑟的从容、沉默,让她疑心自己的太一厢情愿。
对于他们之间,她其实没有想太远,婚姻什么的……那太荒谬了。她只是想,他会接受她吗?愿意接受她这份心情吗?她主动又主动,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但他——他心里怎么想?
她用力甩头,将那些疑惧不安甩出脑中,拎着矿泉水刚想回房间,突然听到一缕奇怪的声音,断续地,且隐约地。
“佑芬?”声音是从花佑芬房间里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像是含在嘴里喃喃呓语,又似伤痛的呻吟,又痛苦又夹着一种奇异的欢乐。
她觉得奇怪,慢慢走过去。走近了,那呻吟声变得又激荡又痛苦又充满欢愉。她心慌起来,以为花佑芬发生了什么事,刚要挥手敲门喊叫,一阵波涛汹涌的呻吟极淫荡地浪叫起来。
她蓦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乍然涨红脸,惊急地连退了好几步,匆忙又狼狈地逃开,直逃到了楼下,才扶着门沿小心地喘着气,一张脸依旧红燥着。
她急着想离开让她狼狈的这一切,脚步乱错着。因为心太慌,无心注意到停在巷口的黑色宝马;当然,她更不知道里头坐着守株待兔、注意着她的徐楚。
出了巷子,直走了一条街,她急遽的心跳才总算安定下来。情绪一定,她却突然不知往哪里去才好。公寓里那情况,不到天黑她是回不去的。那么,此刻做什么好?
口袋里只有几百块,能做什么?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全然未觉跟在她身后的徐楚。
刚刚她是太惊慌了,偷窥到什么似的。花佑芬和林明涛的关系她一直是知道的;但是,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这么贴近地碰撞到成人式的爱情方式与关系。平素那般明朗艳丽的花佑芬竟会发出那样的呻吟声——天啊!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她亦没想到,他们竟会在那个房间里以那种赤裸的方式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