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不会忘记……你的……”那个“你”,我说得十分小声,几乎听不见。我想我或许还有些哽咽。
他又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也可能没什么意思,只是一种亲切的回应。世间的事,本不必所有的话意都有个回答。
回到教室,何美瑛正皱着眉,悻悻地站在我桌子旁。张口便冲着我埋怨说:“你跑去哪里?我等你等了老半天!我不是说我马上回来吗?我还以为你先走了——那是什么?”注意到我手中的那叠笔记。
我递给她。她随手翻了翻,问说:“你哪来的?”
“陆邦慕给我的。”
“陆邦慕!?”她猛然抬头,充满狐疑。“他为什么给你这个!那么好心。”
我耸个肩。“我怎么知道。他大概是看不过去吧。”
“就那样?”她仍然怀疑地看着我。
“不然你以为怎么样?”我不禁苦笑,觉得自己有些惨,那样伤感。“又能怎么样?你不是最清楚,我们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是啊!”她的语气仿佛有些戚戚。“但最近我有时忍不住会想,如果我们可以改变我们的人生的话……”
一切就能变得不一样吗?
我甩一下头,甩掉那幽微暗淡的思绪。说:“你要不要拿去影印一份?”
她点个头。“也好。”
因为这样,耽误了一些时间,错过了回家的班车。何美瑛查了查时刻表,说:“还得等一个小时。正好,先跟我到一个地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回走。
“要去哪里?”
“领钱。”
“领什么钱?”我不禁停下脚步。
“跟我来就是。”何美瑛也不解释。
她既然不说,我也不问了,反正等会就晓得。她带我到一家PUB,比个手势,要我等她。里头空荡荡的,没半个客人,才八点多,对夜生活的人来说,时间还太早。
只见她跟吧台后的男的叽哩咕噜不知讲些什么,对方给了她一个咖啡色的信封袋。
“谢了,拜!”何美瑛清脆的嗓音飘扬起来,极为好听。
出了PUB,不等我开口,她便主动说:“我在这里打工了两个月,今天是来领上回积压的薪水。”
“打工?”我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难怪她总是那么匆忙。还有那些谣言——“难怪她们说——”我猛然住口。
“说什么?”何美瑛扬一下眉毛。
我耸个肩。“说你在舞厅打工,还跟外国人交往。”我摇摇头。“我倒是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让你在那里打工?你爸妈知道吗?”
她摇头。然后说:“我跟店里的人说我二十一岁了,管他们相不相信,反正他们又不管那些。”
“你还真的什么都不怕!”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脱口说出这句话。何美瑛又挑了一下眉。
客运车不可预期,我们吹了快半个小时的冷风才总算盼到。雨已轻停了,但空气阴阴的,暗蛰着某种不愉快的埋伏。
才下车,迎面便扑来一团冷冽的强风。我勉强站稳脚步,但不到几秒钟便像纸一样飘起来。何美瑛及时抓住我。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夹着依旧十分潮湿的空气,将我们吹打的东倒西歪。
“啊!总算得——”拗进了山坡口,何美瑛如释重负地叫起来,但她的声音突然中断,站在那里不动。
“呼!”我跟在她身后,正呼出一大口气,觉得奇怪,探头看了看。
“浪平!?”我呆一下。
不只是浪平,还有薇薇安。薇薇安一只手抓着浪平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抱着他,姿态像一种挽留,或者,纠缠。
“这是怎么回事!?”何美瑛叫起来。不是惊讶,还有刺激。
没有人说话。何美瑛瞪着浪平,简直是逼问,气急败坏。“浪平,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跟——”她看看他们,吸了口气。“你跟她在交往?”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什么时候开始的?”何美瑛又问,语气有一种不相信和逐渐升涨的忿怒。
浪平没有习惯口答别人的语问。即使是何美瑛,他也没打算解释。
我拉拉何美瑛。说:“我们回去吧。”
她著然转向我,逼问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沉默着,没否认。
“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高声叫起来,相当不满。
“这不关阿满的事。”浪平皱了皱眉。
何美瑛在气头上,仿佛被背叛,狠狠瞪着浪平,说:“你这个烂人!”转头大步走开。
“何美瑛!”我追叫着。她不理我,也没回头。
“何美瑛!”我又叫了一声,想追上去,被浪平攫住。
我回头,疑惑地看着他,说:“浪平,我想我最好还是也走比较好。”
“别走。”浪平抓着我没放。
薇薇安开口说:“浪平,这是我们的事。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她特别加重“我们”两个字。
浪平却似乎没那种敏感,但我想他是故意忽视的。
“我不希望阿满走开。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浪平!”薇薇安不禁低声喊出来。
我觉得莫名其妙,不想被牵扯进去。
“放开我,浪平。”我说:“我要回去了。”
“浪平,拜托你,别用这一种口气说话。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薇薇安语气那么软,那么女人——成熟的女人,并没有歇斯底里。
我把视线转向她停在一旁的红艳的车子。听见浪平平板的声音响起。“不必那么麻烦了。我跟你就到这里为止,以后也没必要再见面。我对你没那个意思,继续当朋友也没什么意义。”
我猛然转头,看见浪平没表情的脸。这不像浪平的作风,把话说得那么绝;他一向都保持沉默,让那些女孩自己死心,或泼他一杯水泄愤。
薇薇安漂亮的脸微微扭曲一下。追问:“为什么?”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那个意思,也不打算再继续跟你交往下去。”
“为什么?”薇薇安不相信。“你在骗我对不对?为什么那么突然?”说到这里,她突然转向我,狐疑什么。“是因为于满安的关系吗?你们——”焦点忽然转向我,我只觉莫名其妙,反射地叫起来:“我没——”但我根本没来得及说出什么。
才开口,浪平立刻就打断我,不让我多说。
“那是我们的事!”他用力握了我一下。“没必要跟她说。”制造一种模棱两可的暧昧。
“原来!”薇薇安像终于弄清楚了什么似。“我还以为——”她摇了摇头。“你喜欢于满安是吗?你们现在在交往了?”
“没——”我想解释。浪平又用力握一下我的手,那痛打断我想说的话。他说:“我没必要跟你解释我跟阿满的关系,反正我们好得很就是。”
我不禁瞪大眼睛看着浪平。
薇薇安沉默一会,然后说:“我明白了。”看浪平,又看看我,优雅地走回她的车子。
等车子走远了,我挣开浪平的手,皱眉说:“你干嘛说那种让她误会的话!?”
浪平答非所问。“我不喜欢偷偷摸摸的感觉。”
“那也没必要把我扯进去。”我又皱眉。不管他要怎么做,根本没必要扯上我。
“有什么差别吗?”浪平问,转身走开。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是没什么差别了,误会或不误会。
我赶紧脚步,追上他。眼前的台阶遥望起来那么高,那么长,一直连接到漆黑的天空上方。
局部地区的冬天,仿佛一直就没间断。
第九章
没有莫名的优郁,忧郁是有名目的,有一个具体的沮丧感伤的理由。
这句话我不晓得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只是我自己的多愁善感,总之,我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像仿佛永不放晴的天空。
何美瑛从那晚开始就不再理我,气一直不消;而且看到薇薇安,我总有说不出的尴尬,我发现她有意无意地忽视着我。假如我跟某个同学正巧在一起,而正巧碰到她,她都对着我身旁的同学讲话,视线总只是轻轻扫过我。我有种像被排挤的感觉,想到还要上她半年的课,心情就更沉重,不断有种呼吸不过来的窒息感。当然,心底更深层的,我不愿意承认的,有一个更大的黑洞,陆邦慕就要离开了——不,应该说,马上就要分别了。过了今天,很可能,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和他碰面。整个礼拜的期末考下来,简直糟透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更糟。我可以预期那可怕壮观的成绩。
结业式后,我站在走廊,靠着墙,对墙下的校园眺望。陆邦慕从墙下那一头走来,远远我们便看见。走到我墙下,他抬头对我笑了一下,摆个手,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像在说再见。
“再见。”我轻轻地对着空气说,看着他走往校门口,身影一点点地去远变小变模糊,然后消失不见。
再见。薄薄的空气传来了那回音。
我低着头,慢慢走回教室,她正要回去,看见我,扬头一甩,把脸转到一边,不理我。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气焰还很大。我默默收拾东西,忍不住说:“你到底还要气到什么时候?”
她瞪我一眼,虽然很不甘愿,到底停下脚步,酸溜溜地说:“你在跟我说话吗?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像我这种小人物哪配跟你说话!”
我不理她话里的讽刺,说:“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但那种事,你要我怎么说?”
“那就不要说!”何美瑛使性子地丢下这话,转身走出去。
“何美瑛!”我叫了一声。她充耳不闻,就是不理我。我追上去,配合她的脚步,说:“你不要这样。换作是你处在浪平那种情况,你会希望我说吗?何况,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干涉浪平那种事。”
“这件事不一样!”何美瑛绷着脸。“浪平那个大烂人简直饥不择食,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他就连薇薇安也好,什么都不挑。我什么事都告诉你,你却什么也不告诉我,你心里根本没把我当朋友!”说到最后,她的表情绷得更紧,简直是一种控诉。
我一时哑口,她回过头,冷冷瞪着我,说:“看,说不出话了吧!”下巴一扬,把我抛在路旁,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我根本没想那么多,为什么她要把它解释得那么复杂呢?我只是我发现,我也解释不出为什么。
我在街上晃了很久,天黑了才回家。爸妈刚吃饱饭,妈皱眉说:“怎么现在才回来!饭菜都冷了。快点过来吃饭!”
我拎著书包,先回房间换了衣服才又出来。爸正在喝那个保什么健ABC,我把剩下的饭菜全倒在大盘子上,用汤匙挖了一大口塞进嘴巴,边吃边含糊说:“你怎么又在喝那个,才刚吃饱。”
爸咳了一下说:“没关系,反正不碍胃。”又咳了几声。
他感冒算好了,但咳嗽一直没断,整个人看起来相当没精神,憔粹颓靡。
妈从厨房出来,说:“吃饱后,把桌子收一收,顺便把碗洗一洗。”把手上端着的盘子放在我桌前。是荷包蛋。
“哦。”我应了一声,随即默默吃着饭。我不知道她特地去煎了一个荷包蛋,想着,心中一酸。
我实在不懂,这整个社会这么富裕了,为什么还存在像我们这种在边缘挣扎的人家?每天就只是为了张罗三餐忙个不停!?
妈立刻无感觉地打开电视,画质并不怎么好的电视萤光幕立刻传出夸张煽情的哭叫声。这一季收视率最高的黄金档连续剧。我从来不看这种让人不耐烦的东酉,但妈看的很起劲。她的生活就是这样了,看看这种酒狗血似的“超现实剧”多少带些安慰。
我快快把饭吃光,然后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荷包蛋。我其实并不喜欢吃荷包蛋。
煎得蛋黄半生不熟,蛋皮一破,便像鼻涕一样流出来,黄黄黏黏的,有些恶心。但我把它全部吃光,吃得很干净。
“吃饱了?”我站起来,收拾着桌子。妈转向我说:“冰箱里有橘子,比较大粒的我放在下头,过年拜年要用的,不可以吃。剩下比较小的在上头,自己拿去吃。”
我又哦了一声,把碗盘收到厨房洗于净,跟着洗头洗澡。洗完澡出来已经快十点了,爸妈已经不在客厅。灯光很暗,只有二烛光,我摸索着找吹风机,妈的声音从她房间里传出来,说:“阿满,你洗头了是不是?要记得把头发全部吹干了才能睡觉,听到了没有?”
“我知道啦。”我喊了一声。
我的头发短,热风吹刮下,很快就干了。但我继续吹整头发,让它干得更透。
吹风机发出巨大的噪音,隐约中我似乎听到敲窗的声响。我以为是风,但又不像,关掉了吹风机,侧头听了一会。
“阿满!”有人敲着窗子低声在叫我。
我走过去开门,何美瑛就站在我家窗户前。她身后是阴绵的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天气冷,加上天黑又下雨,每户人家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整个聚落像废弃的荒墟似,有种说不出的凄迷荒凉感。
“进来吧。”我朝里头抬了抬下巴。
何美瑛摇头。她没带伞,头发上蒙了一层水气,雾也似的弥漫着。我看看她说:“你的头发都湿了,还是——”
“不用了,我马上就得回去。”她打断我,突然盯着我,莫名其妙地说,“阿满,我问你,我们是朋友吧?我们是朋友对不对?”语气里有一股不寻常的紧张与伤感,而且急迫。
“嗯。”我点头。
“那就好。”她浮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我一直都没说其实我只有你这个朋友——”她顿一下,接着说:“还有浪平。”
“美瑛,到底——”我叫着她的名字,没能把话说完,她便又打断我的话:“你一定要用功一点,想办法改变这种生活。”
“你也一样。”
她没说什么,只是笑一下,笑得有些苦,而且凄凄。然后从口袋拿出一瓶半满的香奈儿十九号香水塞到我手里说:“你拿着。”
我皱皱眉,不太明白,太突然。“我又不擦香水,不用了,你自己留着。”
“拿着。”她硬是把它塞给我。抬头对我笑了一下,说:“那我走了。再见。”
她转身走开,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又说:“你知道吗?阿满,其实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你自己要保重。”说完,随即便转身大步走进凄迷的雨夜里,被黑暗吞噬。
我站在门口看她那样走远,有些疑惑又莫名其妙,不明白她突然跟我说这些而且她的神态里,有一种怪异的伤感。
明天再问她好了。我心里想。还有三天就过年,我们多少能有一些欢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