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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满列传  第16页    作者:林如是

  “怎么了?”他觉得奇怪。

  “没什么。”我摇摇头。说:“浪平,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我想我该多“了解”他一点,切实一点的,生活的东西、习惯。

  “干嘛突然问这个!”

  “你别管,告诉我就是了嘛!”我不是故意的,但那语尾助词太娇俏的关系,使我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撒娇。

  浪平看看我,笑了。尽管不明白我想干什么,他还是很配合回答说:“蓝色。”

  “最喜欢的地方呢?”

  “海。”他毫不犹豫。想想又补充说:“不过,我也喜欢天空。”

  天空和海能算是“地方”吗?不过,算了。我又问:“最喜欢吃什么?”

  “这个很难回答。不过,我不喜欢面包和甜的东西就是了。”

  就这样,不管我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我从没见过这么合作的浪平,问答到最后,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浪平不高兴了,攫住我说:“你是故意取笑我的,是不是?”

  “没有。”我收不住笑。

  “还说没有!”他伸手捏住我的脸颊,一大半恶作剧。另只手又捏捏我的鼻子,说:“看鼻子变长了。”

  “我没有!放开我!”我止不住笑,伸手去扳他的手臂,他不放,顺势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更加用力捏住我的脸颊。

  我尖叫一声;笑嗔着他,捶了他一下。他跟着笑了,更加恶作剧作势又要摸我的鼻子。我又叫又笑起来,忙不迭地躲着,几乎要撞到路边的行人。

  “咦?张浪平!?”闹得正好玩,忽然有人叫浪平。

  浪平回头,脸上还带着笑。我跟着回头。人行道旁站着三个女人,差不多年纪,反正二、三十总有,其中一个竟然是郑咪咪。

  我挤个笑。郑咪咪旁边的女人对浪平说:“好巧,在这里碰到你!”看样子,大概是浪平的同事。

  浪平的手还搭在我肩膀上,也没放开的意思,似乎不在乎她们怎么想。寒暄说:“是啊,真巧。逛街吗?”

  “只是随便走走逛逛。我们正想找家店喝咖啡,正巧碰到你。你朋友?”目光转向了我。

  郑咪咪替浪平回答,说:“于老师是我的同事,代我们学校一位老师的产假。”

  “这么巧!”那惊呼声显得有些做作。

  我只想着她们是浪平的同事,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们也是女人。和浪平相识太久,靠得太近,我没有拉开过距离看浪平,对于女人,他原来是有那样的魅力。但他的风评不是不太好吗?我不禁转头看浪平,脸庞微扬,他俯视我一笑,十分地男性,忽然间让我不认识。

  “这附近有几家不错的咖啡店,你们倒可以试试。”浪平寒暄地建议。

  “真的?不过,哪一家比较好呢?”

  “都不错。你们可以选你们喜爱的一家店坐坐。”浪平笼统的回答。然后很快结束寒暄,说:“我们先走了,再见。”转而牵着我,快步穿过绿灯正亮着的街道。

  可以感觉她们在背后注意着,但我不想回头。我看着浪平,第一次以自觉的、看异性的眼光看浪平。浪平的身材高、体格结实、气质冷淡、傲慢、无所谓、颓废、优雅、性感——性感!?哦,是的。那是一种吊诡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去碰触——我蓦地一惊,心脏狂跳起来。我从没想到,我会对他有这样的欲望,太教我心惊。

  “怎么?”他察觉我的注视,转向我。

  “没什……”我避开他的目光,说不出的心虚,加快脚步,埋头往前直冲。

  我根本没注意周遭情况,也没注意我的脚步,只是心虚地往前一直冲。人行道上的石砖破损塌陷了好几块,埋伏好些陷阱,我脚下一绊,往前俯栽下去。

  “小心——”浪平叫了一声,及时拦抱住我,但用力太猛,两个人一起跌到地上。

  “别这样吓我好吗?”他心有余悸似,牢牢抱着我,在我身边喘息着。

  “对不起,我没注意……”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也像这样摔倒过一次,浪乎没能抓住我,我摔到地上,痛得说不出话。我还记得,当时他又担心又抱歉的表情。

  “你没事吧?”我问。

  “这是我要问的才对。”他慢慢站起来,然后扶着我起来。

  “谢谢……我没事。”

  他检视着我,确定我没事,摇头说:“我实在真该在你身上绑条绳子,那样你就不会东倒西摔了。”

  “好啊,你绑啊!”我开句玩笑,不想他太担心。

  他忽然看住我,动也不动,表情变得那么认真。我又心虚起来,强烈感到一股不应该的不自在,几乎接受不住他的目光。

  好一会,我们两个人都没说话。街道微明,远处灯照的关系。他脱下他的外套,围住我,围成了一个圈,圈中只有他和我。

  第十五章

  那一刻,当浪平脱下他的外套圈住我时,我想我感觉到了什么。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我却说不出所以然。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齿、他的举手投足一切动作,刹那间变得那般明显,占据我所有思考的空间。

  “在想什么?”声音直接从我耳畔窜入我脑中,火花似地爆开。我吓一跳,惊醒过来。陆邦慕倾身向着我,询问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微微抿嘴一笑,一语带过,视线落向前方的落地窗。远处明灿的灯光提醒我,我在陆邦慕十五楼大厦公寓的客厅里。

  “哪。”他给我一杯葡萄酒。轻柔的音乐水流般地包围着。

  “谢谢。”我啜口酒,暂时避开和他目光的接触。

  “你今晚一直不太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陆邦慕轻轻扳起我的脸,扳向他。

  我摇头,跟他在一起,我的话便不多,习惯那种静谧的感觉,好像低在泥地的莲花习惯地仰望天空。

  “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的,阿满。”他轻声叫着我的名字,轻柔的感情合在里头。

  经过这些日子,我觉得我好像与他相识很久了,现时的感情叠着过去的感情,此时的印象呼应着彼时的记忆,心中有种柔软的情愫在滋生,也许还快速蔓延。

  但……我看着他;他的手轻抚着我的脸。

  “真的没事。”多少次,他这样轻抚我的脸庞了?我们之间仿佛有种关系在确立,却又是那么脆弱,必须那么小心翼翼。

  “别瞒我。”他轻轻吻着我,抚弄着我的头发,又亲了亲我的唇。

  “我没有——”这一切感觉是那么的不切实。当年我告诉自己必须忘记放弃的,而今他就在我身边,让我觉得不像是真的。

  “那么,看着我。”

  人的眼睛不会说谎是吗?我的眼眸会泄露出什么?

  我无法承受他的目光,但却难以移转。他的手指轻轻摸触我的唇办,滑过我的脖子,轻抚过肩胛。

  “你真美,阿满……”他的唇贴在我耳畔,声音低低的,那般荡人心弦。所有的呢喃与耳语,丝一般穿入我心田。

  我转向他,无法说出任河一句话。他又吻我,更深了一些,感官的挑动惹起我记忆深处更多压抑埋藏的情感。

  我轻搂着他,接受他更深的吻。然而,一切仿如海市蜃楼般那样的不切实际,教人无端彷惶。

  如果这一刻,有些什么就那样发生了,我想我也不会在乎。就让它吧。让会发生的发生。他轻轻吻着我,那样轻轻地,温热的唇,依依地滑下我肩头。

  他捧着我的脸庞,那灼热的目光在燃烧。情不自禁地,我扳住他的手臂,亲吻他捧着我的脸我的手。我是那样的情愿。依偎着他,感受他温柔的爱抚。

  再一次,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我脸庞,滑下我赤裸的肩臂。柔淡的灯光下,一道金属的反射蓦地刺痛我的眼,刺得我毫不提防。

  我低下头,俯靠在他肩膀上。他有一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耀的光彩,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忽然想起何美瑛说的话,我们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起身走向落地窗,脚步踉跄错乱。暗蓝夜空下的灯光闪耀得扑朔迷离,参差纷乱,整个世界本身就像梦一般。

  “怎么了?”陆邦慕走到我身后,搂住我的腰。窗内有我们的映影,虚幻得那么协调。

  我摇头。他将我扳向他,面对着他。

  “是不是因为这个戒指的关系?”他拔下了戒指,望着我。

  我不能回答。白金戒指反射的光刺得我眼盲。

  “听我说——”他将我拉人他怀里。“我跟我太太是在美国结婚的,当年我出国多少是因为她。我不能说她任何不好,她是个聪明贤慧的女人,但我们的性格并不是那么的契合,内心深处,我常常觉得很寂寞。”

  他的表情有些黯淡,隐隐地还有一丝的落寞。“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自私,但是我——看着我!阿满——”语气有种央求,深深地触动。

  我抬起头,接触到他的眼眸,他眼里的灼热焚烧着我。

  “别离开我,好吗?”他低低地央求,灼热的唇印烫在我的唇上头。一阵狂乱袭向我,将我卷进无边虚幻的梦的最底,我知道我逃不了,也不想逃,心甘情愿就那么陷溺。

  电话声猛然惊爆起来,我的心一震,无端痛起来。

  答录机接了电话,隔后不久,一个甜美的嗓音响起来。

  “嘿,Honey,你在吗?”是陆邦慕的太太。“是我。真不凑巧,你的行动电话老是打不进去,而每次打电话到你住处,你又刚好不在。生活还习惯吧?好好照顾自己,别工作过度。我知道你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有点担心。我跟公司请了两个月的长假,下个星期我就会过去,真希望能马上见到你。好想你!回来时记得给我个电话,不管多晚都没关系。拜!”

  空气在那一声“哗”之后,从跌落到了静止的状态。

  我垂着头,什么也不说,也不想问。陆邦慕也跟着沉默,又将我拥入他怀里,一句话也没说。

  “我回去了。”我轻轻挣脱。

  走到门口的路是那样的长,没有尽头似。

  “阿满——”他叫住我。“我送你。”

  “不用了。”我背着他,摇头。

  “我送你。”他走到我身旁,坚持着。

  我摇头又摇头,声音有点发颤。“求求你……不要……”

  “那么,答应我,回到家之后马上打电话给我,不然,我会担心的。”

  我无法回答,怕一开口声音会哽咽。我甚至无法再看他,怕会大留恋。

  无尽的夜就这么展开。我把电话拔掉,在黑暗中渡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

  ***

  代课最后一天,我把所有的工作交代清楚后,正打算离开,涂正恒叫住我说:“等等,于老师,你的电话。”

  我摇头。他也不好意思问什么,重新接电话说:“喂,不好意思,于老师不在座位上,你要不要留个话?”他停一下,抄了些东西在纸上,然后挂断电话。

  “哪。”他把纸条递给我。“一位姓陆的先生。”上头写着,八点,马里布。

  “马里布”是我跟陆邦慕第一次去的有着欧陆酒馆风味的咖啡馆。

  “谢谢。”我把纸条捏在手里。

  “怎么了?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郑咪咪趋了过来。说:“他打了好几次电话找你,你不接他的电话,他实在有点可怜。”

  “你在说谁啊?郑老师。”涂正恒有点莫名其妙。

  “张浪平啊!你不也接到好几通他找于老师的电话。亏你们还是好同学,居然不知道这回事!”

  “不会吧!”涂正恒看看我,有点惊讶。

  郑咪咪于笑起来,睨我一眼,嗓子尖尖细细地说:“我也不相信,可是我们在街上遇到——”

  “对不起,”我打断她的话。“我还有事,要先离开。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忙。再见。”

  “等等,于老师……”郑咪咪还想说什么,我大步走开,不理她的叫喊。

  随他们怎么去揣测吧。我大步走到街头,漫无目的地徘徊。

  “马里布”离这里很遥远,没有翅膀是飞不到。我徘徊着,穿梭在虚幻的梦底中,从黄昏走到深夜,由薄暮踩人浓郁的夜色里,终究没能走到“马里布”。

  暗淡的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飘起雨,寂静的街道浮荡着一股我熟悉的霉腐味。

  我走进路旁的电话亭里,望着天空飘下的雨,细丝一般,歪斜地打乱夜的图案。

  心头挣扎着。

  到如今,我还能跟他说什么?偏偏就是不死心。他的生活原就没有我存在的位置,到底我还在奢望什么?为什么理智能明白,感情却这么不受控制?明明知道那是个无底洞,偏却心甘情愿的堕落?是因为那下坠时失去重心、无可抓附的恐惧与麻醉,原就是一种爱情的语言?我贪的是这个吧?

  终究还是抓下了那个脏绿色的话简。我紧紧抓着话筒,因为寒冷,全身不可自抑地发颤着。

  “喂?”那头很快就传来陆邦慕那低中带沉的声音。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起来。说要遗忘很简单,但总是说是一回事,却排拒不了种种的困难。

  “是不是这样,把爱情抛弃,不再哭泣?是不是这样,把往事忘记,拒绝回忆?”

  是不是这样,一切就会比较简单,比较过得去?但曾经热炙过的流行歌,仍旧没有提供任何应该的答案。

  “阿满?是你吗!?”还是那同样低与沉的声音。我熟悉的。就像他熟悉我的沉默。面对他我总是沉默的多。

  我紧闭着唇,逼住很可能失控的哽咽。我的沉默是一种回答。他在那头停住了半晌,沉默着,气氛一下子寂窒问起来。

  “要过来吗?”沉寂的空气又流动起来,尚且夹带着一些杂音。“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没等他说完,“叭”地一声便挂断电话,双手犹抓着话筒挂在尾端上头。低下头,终于哭了起来。

  我知道,到了最后,这终究是免不了,却是没有想过会是以这样的万式,在这样的地点,这种时间,以这样的姿态。我原以为,我会哭得更缠绵一点,戏剧性地,在他面前,半垂着一双汪汪的泪眼,微微抽动着肩膀,那么忧伤凌乱,那么哀怨宛转。

  结果到头来,我却一个人躲在发霉潮湿的电话亭里,靠着不知几百人抓触过、脏得发灰、充满细菌的电话筒,毫不优雅、连鼻水都流了出来的放声痛哭。

  这跟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的人生,这样一片混乱,从来不曾照我设想的发展过,从来定论不出所谓的对或错。椒盐似的,一管笼统。

  我放声又痛哭起来,哭到疲了,哭到蹲在地上。细雨仍然斜打,浇湿我原本就打湿了的头发。设若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这一段该怎么收场。我只怕,只要他轻轻一个吻,即使是一生,我也愿意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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