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发表新作,我甚至没听舒马兹杨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习武的人不练功,还算什么大家?不进也退。
所以不能怪我。我对前景充满怀疑。
“不要跟我讲条件。”舒马兹杨口气阴,表情也阴。
想起来,我没看他眉开眼笑过。
“曼因坦教授是我父母的恩师。”我不跟他僵持了。“不过,教授说我的音乐有我自己的灵魂。”
舒马兹杨哼一声。我不知道那声“哼”是不是在说我原来是靠“关系”。我的脸全红了。
“没事的话,我先告退了。”我知道我的脸皮都僵了。一边说,一边已经移动脚步。
“我欠曼因坦教授人情,是因为——”舒马兹杨突然开口,我心中“啊”一下,自然停下脚步回首。他没看我。“我最落魄的时候,教授收留了我。”
心脏不规则的跳动,没想到舒马兹杨真的会说。
我不是说,因为这是没有人知道的秘密,而是,想不到。当年舒马兹杨突然沉寂下来,大家都在猜,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当然,流言一堆,但全是捕风捉影,当事人完全不曾置一词。
这时,我也有点尴尬。我觉得我好像偷窥了什么,比上回撞见舒马兹杨在办公室和女人亲热拥吻还尴尬。
但听了也就听了。我呐呐地:“嗯,呃,我……先走了。”
“不问‘为什么’了?”舒马兹杨竟语带讽刺,鄙夷的目光朝我射来,“你不是一直不情愿跟我这种过气的人物学习?不满足一下心里的疑惑,你平衡得了吗?”
“我——我没有!”我胀紫脸。原来他全看在眼里,心里在对我不屑。但就像这样,硬着头皮,死我也不承认。
我真的没有那么势利。但想跟好一点、有名气一点的名家学习是人性,十个有十个会这么期望,苛求我实在没道理。
不过,舒马兹杨也没冤枉我,所以我除了抵赖不承认,不能再多说其它。舒马兹杨目光如刀,一刀一刀在将我凌迟;为了保身,我顾不了后果,甚至有点没廉耻,说:
“曼因坦教授很推崇你,说你十分有才华。他要我别理会乐评家对你的那些批评,要我好好跟着你。我相信教授的话,所以我也——嗯,相信你。你是个好老师,我从以前就很崇拜你。嗯,所以我才特地从维也纳来柏林。我会好好努力,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我很荣幸能追随你学习的,舒马兹杨先生——”
我拚命想掩饰,舒马兹杨的表情却除了鄙视就再没有其它。所以我就住了口。
连想讨好他都自取其辱,我还能怎么样。
“你还真敢说,刘理儿。”舒马兹杨毫不顾我的颜面,冷又带刺狠狠给了我一耳光。“崇拜?我看你是走投无路,不得已只好委屈窝在我这种过气的家伙门下。”
我觉得脸颊又热又辣。舒马兹杨那个无形的耳光甩得我肌肉都僵了。
“不是这样的。”我否认到底,对直了他的眼。
不能退缩,这时候绝对不能退缩,也不能把目光栘开。我直直看着他,相对了起码三分钟,就快要熬不过去,准备放弃,舒马兹杨突然说:
“算了。”他移开美丽的蓝眼睛,不再理我。
是前帐一笔勾销的意思,我想。
我悄悄松口气,对着舒马兹杨的背说:
“也许你不相信我。不过,曼因坦教授真的很推崇你的,舒马兹杨先生。”
皇天在上,这一刻我真的不是存心讨好他,只是就事论事。曼因坦教授的确是对舒马兹杨另眼相看的。
舒马兹杨回头,目光没有流动,没有涟波。
“你如果太闲,就留下来再练琴一小时。”显然,他不想听那些。
我摇头。弹了一上午的汉农,我的手指在发痛。而且,我肚子饿,我想去吃午饭。
我也许不应该再三心二意。给我一首舒马兹杨弹的完整的曲子,也许我就不会再三心二意。
“你为什么不再公演演奏,甚至放弃了演奏?”这样想,我就脱口出来。
舒马兹杨脸色瞬时大变,寒罩了霜。那个变速极为快速,不到一秒的时间,乌云笼天,天地暗了色。
不必看他那青黑的脸色,一脱口我就知道又完了。
这一次我更识时务,不等他咆哮或撵人,夹紧了手臂,匆匆落荒逃掉。
** ** **
听说我到柏林这么久还没看过电影,王净兴匆匆的拉了我往电影院报到。
德语发音,看得有些吃力。镜头不等人,我没有要求他们重来一遍的机会。
看完电影,我们跑去吃中国菜。王净点完菜,我便笑说:“这么奢侈,会被上天给惩罚。”
才说完,真的就受处罚。我的目光穿过王净的肩膀落在后方一面墙上,就不能动了。
“怎么了?”王净问。
“没有。”柏林这么大,这样就遇到杜介廷和章芷蕙。
“没有才怪。”王净回头,也看到了。
她并不真正见过杜介廷,也不详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从我的反应,光猜就猜得出来。
章芷蕙当作没看见我,杜介廷倒是走过来了。
“理儿。”杜介廷还是一派高大斯文,宽阔的胸膛曾有我缱绻过的痕迹。
“你也来了。好巧。”我对他笑,比我们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甜。
我简单介绍王净。杜介廷很客气,口气温和的与我寒喧数句,又问我好不好,听我说很好,才恋恋不舍似走开。
“你未免也太冷静了吧。”王净喝着茶,佩服我的“无动于衷”。
我笑。突然说一句不相干。“我母亲大人说,美丽的女子比较容易过活。”
“没这回事。除非你懂得用美色当武器。”
“原来。难怪我过得这么颠簸。”
“但这也要天时地利人和,还要学习。”
当女人还要学习。我第一次听到。
“别气馁。你长得不比她差。”王净想安慰我。
“我没有她温婉纤柔。”我说。
我们要的炒饭上来了。王净挥筷子说:“这里是欧洲,不需要温婉纤柔。”
我又笑。“王净,你可以改念心理了,改行当心理咨询师。”
“不成,回国后没前途。”王净回得一板一眼。
她的炒饭已经“破土”了。我瞪着盘子,一下子没胃口。
墙那边,章芷蕙在喂杜介廷吃一只龙虾;杜介廷笑吟吟的吃龙虾,吃她纤纤的手。
“怎么不吃?”王净抬头。
“没胃口。”我把东西推开,“你慢慢吃,我想先回去。”
“可是,你东西都还没吃——”
“你吃,吃不完就打包带回家。我要先走了——”
“不行。”王净按住我的手。“你现在走的话就输了,会显得很凄惨。至少要再待十五分钟。”
“王净——”
“还有,最少也要把汤喝掉。”
于是,我把汤喝完,又坐了十五分钟,王净才放我离开。我推开门的时候,杜介廷正拿着面纸替章芷蕙擦拭掉嘴角边的残渣。
闭上眼我也知道,下一步杜介廷的手指会停在她软软的嘴唇上,轻轻划划着,然后探过身在那唇上轻啄一下。
一定是这样不会错。以前我们一起吃饭时,他都是这么对我……
我忍不住回头。果然,杜介廷修长的手指正划着章芷蕙红红的嘴唇。
心里头是有点酸。我不想回公寓,走了几个街口,冷到发僵了,才上地铁。
去练汉农吧。
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就算天塌下来了,琴还是要练的。我大概就只剩下这个。
地铁里有暖气,我还是觉得冷。都三月多了,柏林的春天还没有来。
冷 冷 冷
练完琴,天已经黑了。
时间其实还不晚,但残冬,北温带的夜晚总是黑得比较快。
周末黄昏,应该没人在办公。经过舒马兹杨的办公室时,里头的灯火微微亮。
我早学会不要太好奇;就算里头有小偷也不关我的事。再者,上回撞见的浪漫电影镜头不怎么好消化,所以我笔直走过去。
我不是在演浪漫爱情剧,但几番和舒马兹杨这样偶然的交集,未免巧合得可以拿去写传奇。“巧合”是戏剧中最不真实但浪漫必要的元素,我觉得好像被编写在一部小说中似的。
这么想,我脚步就踉跄,闷哼一声,被人扯了又推开脚似,险险跌倒。
我连忙蹲下。“喀喀”两声,被踢翻的垃圾桶翻身倒在我前面,垃圾滚了一地。
办公室的门打开,舒马兹杨有形的脸孔探出来。
“是你。”他没讶异,倚着门框,手上拿了一瓶白兰地。
隔著有点距离,但我似乎闻到他一身酒气。
“进来。”他转身进去,一边仰头喝了一大口白兰地。
我应该没妨碍到他什么才对。这样想,心中一宽,打个招呼应该就可以走人。
“舒马兹杨先生——”
“进来。”他不多废话。
我只好进去。舒马兹杨斜坐在高背椅上,两条长腿高高搁在办公桌上,咕噜喝着白兰地。地上已经有好几个空酒瓶,四下散躺着。
但他似乎还没醉。瞪我的眼光还相当清醒。
“你这时候还在这里做什么?”
“练琴。”
“练琴?汉农?”
“除了汉农我还能弹什么?”我反诘。
舒马兹杨嗤一声。“你可以弹萧邦,弹贝多芬,弹巴哈,或者弹我舒马兹杨!”
他每说一句就喝一大口酒,手上的白兰地早已经干了。我看他又抓了一瓶威士忌,忍不住说:
“不要再喝了。”
他当然不会听我的,自顾喝他的,反睨我一眼。
我不知道舒马兹杨也有这样的一面。多嘴问:“你心情不好?”
他哼一声。“心情好就不能喝酒?”
“心情好喝的是香槟、葡萄酒。”会一个人喝威士忌的多半喝闷酒,心情不会好。
“这是谁规定的?”舒马兹杨讽笑。
“这是常识。够了,不要再喝了。”他那种灌酒的方式,不醉也吐。
“你以为我会听你的?”
“当然不会。不过你这样会醉。”
“醉了关你什么事?”
“我不想跟一个酒精中毒的人学习。”
舒马兹杨起身朝我走来。我发现他脚步有些摇晃。
他凑向我看了一会,吐了我一脸酒气。“那么尽管请便。”
他是喝得够多,但讲话还能这么尖刻,显然还有足够的理智意识。不过,再喝下去就不一定了。
“舒马兹杨先生——”
舒马兹杨踉跄一下,我下意识扶他,他甩开我的手。
“我去找警卫来——”
“你敢!”他使劲抓住我。
他抓得很用力,整个陷入我皮肉里。十分的痛。
我皱眉想把他的手拿开。我不是来跟他演文艺剧的。
他突然甩下我,抓起外套走出去。
“你要去哪里?舒马兹杨先生——”我错愕一下,反射追出去。
舒马兹杨没理我,摇摇晃晃走往停车场。
我抽口气。喝成这样,他还敢开车!
“舒马兹杨先生!”我按住车门口。
“你干什么?”蓝眼珠眼神轻微的涣散,目光还是很冷。
他来抓我的手,想甩开它;我抵在车门前,他转而按上我的肩膀,使力想扳开。
我知道我多管闲事。肩膀的痛立刻使我决定放弃,可是我才刚移动身子,舒马兹杨整个人就朝我仆下来。
** ** **
不用想我也知道这是个苦差事。
计程车司机看来是东欧移民,德语讲得比我还不灵光。我意思要他帮忙,但我才下车,吃力的站都站不稳,他老大就像怕被抢劫般没命的飞车逃开。
我一手抓住舒马兹杨的手臂,横过肩膀;一手扶住他的背。舒马兹杨高大的身材实在不是在开玩笑,我就好像扛了一座泰山在身上。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向我,我的腰简直弯曲得快歪掉。
“小心!你还能走吧?舒马兹杨先生。”舒马兹杨实在太重了,我的肩膀几乎都垮了。扛着他,走一步,便歪着退两步。想想“泰山压顶”的况境,差不多就是那样。
他唔一声,压着我的力量轻一些,像醒了。
除了刚将他塞上计程车开头的那十秒钟,他算清醒的指示司机一个地址,这全程他都这样沉重得像一颗硬石头。
我原想把他塞进计程车就了事,可是司机不依,怕麻烦,坚持要我跟进去扛舒马兹杨这块石头。我跟计程车司机怎么讲都讲不通,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大门内厅房有个穿制服的管理员,我拍拍门上玻璃,一边提高声音叫喊。
“舒马兹杨先生!”那人上前开门,显然是认识舒马兹杨。
“他喝醉了。”我将舒马兹杨“移交”给他。“麻烦你了。”
摆脱了舒马兹杨,我全身轻松。我想已经没有我的事,却不料舒马兹杨竟抓着我的手不放。
门房说:“请问你是舒马兹杨先生的朋友?这位小姐,还是请你跟我一道上去。”
“可是——”可是这不关我的事。
不相干也变相干,被舒马兹杨那样抓着手。
好不容易将舒马兹杨扛进他的公寓后,我已经喘不过气。他喃喃要求,我只好去厨房找水。再出来,门房已经不见人影。
他居然把舒马兹杨丢给我!就不怕我趁机洗劫。
“舒马兹杨先生,你要的水。”端了杯水,还得伺候他喝下。
舒马兹杨的公寓起码有我住的公寓两倍大。光是客厅,就差不多是我们的小厅加上卧房那么大。因为大,光是站在那,空荡的寒气让我起鸡皮疙瘩。
舒马兹杨喝了水就摊在沙发上。他全身黑,看着就像一头昏死了的豹子。
“舒马兹杨先生,”我试着喊他。“你不能睡在这里,会着凉的。”三月天,我睡觉还要开暖气,舒马兹杨若这副德性躺到明天早上,保证一定伤风。
而且,他喝醉了。多少人就这样在醉中冻死的。
当然,舒马兹杨不是路边野汉,我这个比喻纯属杞人忧天。
“舒马兹杨先生——”叫不醒,我干脆推他。
舒马兹杨半睁眼。“是你……”挣扎着似乎想坐起来。
那个咕哝十分含糊,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有稍微清醒。
“舒马兹杨先生……”我又叫他。话声没落,舒马兹杨猛然翻身弯趴向前,我以为怎么了,哗啦哇啦,舒马兹杨猛不防呕吐起来。
我来不及抽身。他吐得唏坜哗啦,一大半吐在我身上,一小半在地毯和矮几上,另一半则陈迹在沙发上。
多半是酒臭。他似乎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舒马兹杨先生!”舒马兹杨像死人一样,身体一半挂在沙发上,一半摊在地毯上。
顾不得他了。
我匆匆将自己清理干净,把矮几和沙发及地毯上的渣渍擦拭掉。很麻烦。起码花了快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才处理妥当;又提了温水,帮舒马兹杨擦脸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