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没有技巧就等于没有技艺,这是我最要命的缺点。就好像练了十几年功夫的人,马步蹲不稳一样;或者学了十多年芭蕾的人,底盘功夫练不好,跳得再高再出色也是枉然。
曼因坦教授为什么收我?我也疑惑过。但我没敢多问,怕真相总是令人难堪。
但舒马兹杨却是毫不客气留情地地令我难堪。
“我承认,我的技巧,呃,是有些不足,可是——”我胀红着脸,为自己辩护:“音乐不光只是技巧就足够。曼因坦教授说过,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有我自己的灵魂——”
“感情?”舒马兹杨嗤一声,忽然凑向我。“任你感情再丰富,缺乏技巧弹出来的也只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退开身子。“依我看,你是成不了什么气候,这辈子若当个钢琴老师就算是最大的成就。”
够毒了。这么直接这么恶毒的话——他要激我哭吗?
我难堪地僵在那里。空气中残滞着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缠绕不去。
如果我还有一点自尊,这时候我就应该收拾东西走人了。
但我没动。不能意气用事。我负担不起。
我只是巴巴地看着他,等他开口赶人。
我们面对面互相望着,像爱情电影里头的男女主角那般互相凝视着。可当然,不可能那么缠绵。
舒马兹杨地中海似的蓝眼珠里头没有深邃的阳光。
他高,起码有六尺;黑色的微乱参差的发;鼻梁挺,刀削一般;浓眉像剑,聚敛的,不张扬的;表情不带笑,海洋蓝的眼珠也没暖意,有距离的。除了那头黑发和麦褐色的肌肤,看不出他有任何东方的血统。
我发现,大凡白色人种,只要是黑色头发的,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但那黑必须是暗夜的黑,纯粹的黑,东方黎明前的黑,像舒马兹杨那样,不能杂有其它色染。
我有点明白,当初他为什么能掀起那样高且大的浪潮。虽然是才华的世界,但外表一向是个利器。英俊美丽有魅力的人从来不会吃亏。
呵,我母亲大人说的,可正是这个涵义?
我承认舒马兹杨迷人、有魅力,但我没有看呆。意不乱,情也不迷。我等着宣判。
“我都说得那么白了,你还想跟着我吗?”他终于开尊口,没有太大的动作。
我低下头。“我会很努力学习,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的表情让我说下下去。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放弃,却听舒马兹杨冷淡说:“奥尔夫说了,他没余暇再多收学生;其他的老师我想也大概都很忙。但你是曼因坦教授介绍过来的,我又不能拒绝你。没办法了,只好由我来了。”
我猛抬头。“你是说——”
舒马兹杨蓝眼淡淡,没有再重复的意思。
我想道谢,又觉得不合时宜。微微鞠个躬,准备离开。
“等等,”他叫住我,“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星空下的情人。是我父亲为我母亲作的。”
听我这么说,舒马兹杨微微扯动嘴角,没再说什么。
那不是笑。我看得出来。
但我也不能怎么样。我觉得,我有一半的命运交到他手上了。
忐忑归忐忑,还是得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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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厨房温牛奶边切水果边吃时,安鲁德走进来。
我正张开嘴巴,打算把吃到最后一口的蕃茄送进去,手已经举到半空中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若无其事地把蕃茄放进嘴巴里。
他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我没必要在他面前维持形象。
“早。”不早了,都快十点了。
安德鲁穿着睡衣,胸前敞开着,露出浓密的胸毛。
昨天晚上他又跑来,这个周末大抵就这样住下来。
我把温热的牛奶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口。
“你就吃这个?”安德鲁倒了一杯咖啡,指指我的水果。
我“嗯”一声,嘴巴里还有东西。
我鲜少这样跟他说话。平常在这中间,一定都夹有李红。
“听李红说,你是学音乐的?”安德鲁侧靠着流理台,没打算离开。
“嗯。”我又应一声,继续喝我的牛奶,一边咬了一口苹果。
屋子暖气还算强,但我看安德鲁这样坦胸暴露,还是觉得冷飕起来。
“专攻什么?小提琴?钢琴?长笛……”
“钢琴。”
“在哪儿?”安德鲁好像问出兴味。
“舒马兹音乐学院。”
“喔。能进得去,那你一定有点本事了。”
看来“舒马兹音乐学院”在柏林真是小有名气,连安德鲁这样在钱坑里打混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我这样批评安鲁德有失厚道。索性不说话,专心吃我的早餐,打算吃完出门和杜介廷约会。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理儿。”安德鲁眯了眯眼。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红就进来了,披了件薄毛长外套,里头穿的是黑色透明的薄纱睡衣。
一月下雪天,穿这样睡觉,算是服了她,
李红一进厨房就腻着安德鲁,也不去梳洗,虎视耽耽的,不会太形于色,但足够让人看清她的“主权”就是。
我很明白,一点都不会嗤之以鼻。换作是杜介廷,我也不放心他跟李红单独相处超过十分钟。
“你起来了?我正跟理儿在聊天呢。”安德鲁一手环住李红的腰,亲了亲她。
“聊什么?”李红将他还在喝的咖啡拿过去喝了起来。
“聊音乐。”没了咖啡在手,安德鲁两只手干脆全环住李红,低俯吻她的脖子。“我刚刚才知道理儿是‘舒马兹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了不起!”
他的态度尽管戏谑,但也不讽刺就是。李红说:“你真的进去了?跟谁学习?”
显然李红并不看好我。也难怪,我自己也不看好我自己。
“舒马兹杨。”回答得也就无所谓。
“他?”李红的反应令我意外。她像是一呆,眼底竟有一缕艳羡。
安德鲁倒可惜般叫起来:“怎么是他!他已经过气了。好歹也要跟着卡尔奥尔夫或者施莱尔才有前途。”
说得中肯,而且确实,百分之百的政治正确。
柏林乐坛上,甚至整个德国及欧陆,奥尔夫和施莱尔都算是一号人物,更重要的是,那声势是现在进行式。
安德鲁的反应我一点都不意外,扯嘴笑一下,应付过去。
“什么时候开始上课?”李红倒像感兴趣,兴致勃勃的问我。
“下星期。”她好奇,我反倒奇怪。
“没想到舒马兹杨会亲自收你。他一般是不收背景普通的学生的。我看你也没什么特出的地方……”李红上上下打量我,嘴角的弧度是下弯的,吐出来的口气就有那么点酸了:“当然哪,舒马兹杨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
其实没那么夸张,交一两个女朋友,甚三四五个女朋友,在现代这个社会又算得上什么。
“你别吓理儿,害她不敢去上课了,我的小红子。”安德鲁哈哈大笑,搂紧了李红吻她的脖子,一双大手在她的身上搓揉。
他们不避讳,通常我也不大惊小怪。继续吃我的水果。
心底却不得不想:人真的是有磁场的差别。
“我没吓她,我是好心提醒她。”李红撇嘴说:“你没见过舒马兹杨吧?总也听过那件事。”
“听过一些。不过,我对那些搞艺术的和音乐家的事没多大兴趣。”
“哪件事?”我好奇了。
李红撇了一半的脸过来,下巴抬向我,那目光居高临下睨着我。“那件事那么轰动你居然不知道!拜托你,小姐,你也稍稍打听一下好吗?!”
“我这会儿不就在打听?”我总觉得李红的和我的磁场里的游离子正负极数差太多。火花是有的,麻烦的是老有些突如其来、教人措手不及的小爆炸。
“你们聊,我去冲个澡。”安德鲁当真没兴趣,放开李红走出去。还不忘回头朝我们挤挤眼。
安德鲁条件不差,该露的也都露了,奇怪,我的心就是不会跳。李红杞人忧天,而且,担心得很起劲。
应该让她见见杜介廷。真要担心,反过来应该变成我才对。
想到杜介廷,记起和他的约会,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光。
李红用中文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件事?”
我摇头。
“那你就这样跑来,还找了舒马兹杨?!”她跳起来,“刘理儿,你到底是学钢琴的,舒马兹杨在乐坛上多少也算是个传奇,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没人跟我说,我当然不知道。”我咬了一大口苹果,随便嚼两下便吞进肚子里去。
我特地来柏林找舒马兹杨的,当然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大事记”我多少能背一些。不过,李红搞神秘,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舒马兹杨曾经十分风光,独领乐坛风骚多年,然后突然消声匿迹?”李红说。
我点头。这一点我晓得。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又不是在说故事,李红偏偏来一手故弄玄虚。
“为什么?”我很耐心地配合。
“当然是为了女人!”
李红的表情、语气、态度,全是一副理所当然。
“你知道舒马兹杨有日本血统吧?”李红又说:“好像是为了一个日本女人,搞得声名恶臭,所以才被乐坛放逐。”
好像?这么说,这个故事也是作不准的。
“既然是‘好像’那表示根本没有人搞得清是怎么回事,对吧?”我连啃了几口苹果,把残核丢进垃圾桶,顺手以手背抹了嘴巴一把。
“可大家都这么说,不会错。”
大家都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也得跟着这么说。但我没有对李红这么说。
“你怎么对舒马兹杨的消息那么灵通?”我半开玩笑。李红学的是商,应该更关心股市的指数才对。
“我在国内学过几年琴,出来才改学商的。”
啊?!我望着李红。
我知道她来德国许多年了。在大城市生长,家乡经济开发早,商业活动蓬勃,生活水准消费指数都不亚于一些国际城市。李红看得多,识见也广,懂得选择对自己前途较有利的方面,倒让我佩服她的决断了。
“我还在国内音乐学校的时候,舒马兹杨还是国际乐坛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谁知道没多久就——”她又撇撇嘴。
“听说他那时迷恋上的是一个有夫之妇,年纪又比他大,跟他好像还有血缘关系。总之,乱七八糟的。反正他就此一蹶不振,再也创作不出好作品。他音准好,才华惊人,外界一致看好他朝作曲指挥之路发展,原来要接替卡拉杨,接受他的地位也不是难事。偏偏搞出那种丑事,结果伯林爱乐的指挥位置就教义大利的阿巴多给抢了去。他呢,落魄到搞一家音乐学院。”
“舒马兹杨没那么差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替舒马兹杨说话。
这种情节太老套、没新意,像煞三流小说的故事。可是听李红这样说,我对舒马兹杨的印象反倒没开始那么偏颇了。
理由很简单。大凡会为情伤为情愁的男人,都坏不到哪里去。
我是这么认为啦。看看我家的男人,浪漫得!我只遗憾怎么没有遇上那么一个。
啊,我是有杜介廷的。这小小的不知足实在不应该。
“总之,你最好防一点。”李红警告我。
我只是笑。我可没忘她一开始眼底那抹艳羡。
“如果是你,你防他吗?”我冷不防问她。
李红楞一下,眼神复杂。到底老实说:“不防。”
我又笑一下。
李红这个人不差,敢爱敢争取,又不怕人说话。虽然谈不上崇拜欣赏,但我还是挺佩服的。
不过,我还是想搬家的。
我想对自己老实一点。不习惯就是不习惯,我不想勉强自己习惯。
第三章
八点五十九分,我走进琴室。舒马兹杨已经在里头等我。
一星期三次,舒马兹杨亲自指导我。他有许多学生,事务缠身,忙,对时间要求严格。迟到过三次,这个学生他便不要,没得商量。
不是开玩笑。这是有过例子的。
上完课,他要求我每天至少练习两小时。每天。包括礼拜六礼拜天及任何例假日,没有例外。“舒马兹杨音乐学院”不是补习学校,是领有正式文凭的学院,除了钢琴,我还得修习音乐理论。
那是枯燥得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出来前,我早已念过;不过,现在是用德文念。
非常的辛苦。也因此,我已经两整个礼拜没见到杜介廷。
我放下背包。注意到钢琴上摆的东西。
“那是什么?”让我傻眼。
“你不认识?”舒马兹杨斜过脸庞。
不。我当然认识,再熟悉不过了。我从小就看到大。
但到底他放一个节拍器要做什么?
“从今天开始,你停止一切乐曲的演奏练习,重新做最基础的练习,直到把拍子确切地抓准了再说。”
“啊!”他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说的你都听清楚了?”
他的表情凝着,他的眼睛里没有笑,他的嘴唇抿得紧出残酷的线条——他是正经的,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
“舒马兹杨先生,这……”我吞吞吐吐。不是“羞辱”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这好像叫一个习武十几年、功夫还不错的人重新去蹲马步一样;也像一个研究院大学生,回头去做幼稚园的习题一样。不只是屈辱,是一种自尊的扫荡。
“我不喜欢把话说第二次。好了,开始练习了。”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气吗?非常。
我不是那种不顺意便轻易要个性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可是,舒马兹杨实在,呃,太过分了一点。
我呆呆坐着。表面无动,可心里头挣扎得天翻地覆。
“你在发什么呆?!”舒马兹杨不悦地合掌拍了一下。
我震了一下,看看他。咬紧着牙,跟着节拍器,从最基础开始。
听着节拍器单调的嗒嗒声,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学钢琴的那光景。想着想着岔了神,手背忽然轻轻吃痛。
“专心一点!”舒马兹杨拿着指挥棒,当我出错时,毫不留情便打过来。
心中那种耻辱更难说明了。
“我不是小孩子,舒马兹杨先生。”我忍不住。
“我没当你是。”
“可是——”我望着他手中的指挥棒。
“我已经跟你说过,你这辈子最多当个钢琴老师就已经很不错,可是你硬是不肯死心。碍于曼因坦教授的关系,我不得不收你。如果你对我不满,尽管请便:如果你想跟着我,就照我的规矩来。”
我的心激烈的跳,两旁太阳穴充着血。这个人这样的恶毒傲慢,我一点都不同情他受的那些乐评家恶意的批评了。
但想想,这原是我最要命的缺点,舒马兹杨的不留情面于我自尊有损,但也有他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