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小抗议又惹麻麻不高兴。意中的母亲对意中使了个眼色,端给她一杯牛奶,故意忿开话题说:“好了,别再说了,赶快把早餐吃一吃,好上学。”
“不吃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赵意中摇摇头,只随便在桌上抓了片土司,就冲了出去。
狄明威在院子里听到赵意中的声音,他拍拍小黑的头表示游戏结束,起身等着她。
她走到院子,小黑则摇着尾巴迎上前去。
“小黑,早!”赵意中笑着躲开小黑黏人的“亲吻”,却撞到狄明威,笑容乍收,她有些难为情的说:“早,明威……”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嗫嚅了一会儿,才又按着说:“其实你不必等我的,害你也跟着迟到。”
“没关系,时间还早。”狄明威仍是浮现一抹温和的笑。
这是赵意中觉得安心,却又最痛恨的表情。这表情让她觉得她和他的距离很遥远,似乎有一层无形的隔膜;但这表情又让她觉得,至少他对她是温柔的……
不!她知道自己心中的矛盾,她宁愿不要那种温柔,不要那种不但看不透他內心,而且还隔了一层保护膜的温柔!
“可以走了吗?”又是相当温柔与尊重的语气。
庭院內停着一辆高把、藏青色的单车。狄明威走过去,停在单车旁,握着把手,回头望着赵意中。
赵意中奔过去,拉开大门,顺手摘了一片树叶含在嘴里。
“我们走了!”她朝屋內喊了一声。
等狄明威将单车牵到屋外,她“碰”地一声关上大门,跳上单车后座。
今天是结业礼,其实迟到也无所谓,不过狄明威特地来接她,她可不想连累他。要挨骂,她一个人就够了;狄明成品学兼优,若被她拖下水,那就太冤枉了。
其实她很疑惑,狄明成为甚么要特地过来接她?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她左想右想还是不明白,就像她一直不明白,他何苦千里迢迢跑来这种鸟不生蛋的乡下念书。
“明威……”她喊了一声,想想又住口。
她坐在后座,且又是顺风,原以为狄明成不会听到她的叫喊,没想到他却听到了。
“有事吗?怎么不说了?”
“没甚么,我只是想,你根本不必特地来接我……”
狄明威住的地方,离她家不近也不远,骑单车大概要十数分钟的时间。平常他骑单车上学,赵意中则搭公车,偶尔他会先绕到她家接她一起出门。从赵家到他们就读的学校,车程约莫要骑上十五分钟。
“我很重吧?”赵意中啃着叶片问。
狄明威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狄伯伯跟狄妈妈怎么说?”赵意中又问。出门前摘的那片树叶被她啃得体无完肤。
“他们都尊重我的決定,过些天他们会来拜訪爷爷麻麻和叔叔婶婶。”
“真的?狄伯伯和狄妈妈真的要来?”赵意中的声音中洩露出不寻常的欣喜。
“嗯!”狄明威略显沉默的点头。此刻,他看不见赵意中脸上的表情,但他可以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一种真正的欣喜,就好像沉睡在她生命中的“某个部份”,突然注入生命力,鲜活起来一样。
赵意中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狄伯伯和狄妈妈要来了--是啊!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项平全家来访的日子。他总是在蝉声高鸣的季节,随着一声“知了”、“知了”的叫声来到……
“意中?”狄明威突然开口。
赵意中根本没注意到;因为她的思绪早就飘得远远地,神态也恍恍惚惚起来。
***
车子进入镇上了,一路上有许多带着小孩出来买菜的妇女。那些人,大多是“赵內小儿科”的常客。
“啊!是‘赵运男〗悖钡彼诺某底哟掖摇八ⅰ惫侨喝说纳砼允保砸庵刑接腥苏庋芽诙觥�
“赵运保馐钦庖淮用穸哉砸庵械募业某坪簟�
意中的爷爷在乡下开业行医多年,唯一的儿子赵东昇也不负众望,以优秀的成绩自医学院毕业,又赴国外留学,捧了个硕士学位回来。归国后,许多大医院、着名大专院校竞相招攬,而他却舍弃学术界和大医院的邀请,淡泊名利地回到乡下继承意中爷爷的小诊所。
经过多年的努力,“赵內小儿科”虽然仍只是间只有两名医生、半大不小的诊所,却早成了附近村镇的神经中枢。“赵诊所”也在地方上享有不错的声誉;这附近没有人不认识他们赵家,意中的爷爷和她的父亲更成了大家敬仰的人物。而赵家的一举一动,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尤其在这种民风淳朴的乡下,一有甚么风吹草动,马上就会成为人人尽知的“天大消息”。
就像当初狄明威的到来,也引起了一场不算小的骚动--
“明威,快!快停车!”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路时,赵意中突然催促狄明威停车,也没等他停妥就忙不迭地跳下单车。
“怎么了?”狄明威紧急煞车,回过头看她,一脸的不解。
“載到这里就好,你先骑车进去,我自己慢慢走进去。”
前头是十字路口,有许多同校学生正由四面八方走来,她可不想被人撞见她坐狄明威的车子上学,而惹来一堆闲话。
她和狄明威的“关系”并没有公开,所以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其实你不必在意的。──狄明威似乎也看穿了她的顾忌。
她怎么能够不在意?
狄明威是全校、附近村镇、他们这个乡下一带公认的美男子;家世好,品学又兼优,不仅师长器重他,很多女生也都非常喜欢他、仰慕他。
而她走出了名的“赵诊所的野猴子”,行为举止粗鲁得根本不像是大家闺秀;所以,他们根本一点都不相称!
她实在不明白,他当初究竟是为了甚么才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为甚么不待在城市?为甚么要离开狄伯伯、狄妈妈一个人孤单单地跑到这里来?
为甚么?
项平也许知道,但她甚么都可以问项平,就是只有关于狄明威的事,不能对项平说。
是的,不能跟项平说。
狄明威一直看着她,冰徹的双眼彷彿要看透她的內心。这种眼神,他绝不会在麻麻他们面前表露出来的;只有在面对她时,他才会露出这种宛如看透一切、隐藏着一些看不出深浅的寂寞的眼神。
“算了!”他垂下眼,略现出一点黯然神态。“你既然这么坚持,那就算了!我先进去了,你也快进去,不然就要迟到了。”
他边说边跨上单车,穿过十字路口和校门的时候,沿路两旁的女生都纷纷抬头注视他,并相互窃窃私语。
赵意中呆了一会,眼看大门就要关上了,才蓦然惊醒,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奋力奔到终点。此时,校工已将铁门关到只剩一条縫,她情急地用身体去挡住,嘴里还大声嚷着:“等等!我要进去!”
“又是你?”头发半白的校工看清是她,咕哝一声,不情不愿地将铁门稍微推开一些,赵意中才得以勉强地“挤”进学校。
“你想夹死我啊?”赵意中双手叉腰,瞪眼兇老校工。
老校工慢条斯理的推上铁门,慢吞吞地回答说:“甚么我想夹死你?是你自己长肥了,让少吃一点了!”
“甚么?我真的胖了?”赵意中急忙低头检视自己到底是哪里多长了一块肉。
老校工笑嘻嘻的,一副陷害成功的模样。他当然认识赵意中!别说她是“赵诊所”的小姐了,从她第一天入学起,他就领教了她那毫不矯揉造作的青春活力。
他深深感觉到,她有一股一般女孩所没有的魄力,这股魄力甚至凌驾在男孩子之上。她就像他嘴里时常吟哦的“西楚霸王”,拥有常人所欠缺的逐鹿天下的勇气和胆识。
总之,他觉得她不是一般的女孩,不是那种待在深閨里刺刺花绣、镇日採花扑蝶的淑媛千金。
“别再看了!你再怎么吃也不会肥的!”老校工叉笑嘻嘻的对她说。
赵意中这才咧嘴一笑,摆摆手,朝綜合大楼跑去。
而三楼上的狄明威倚在窗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枯燥乏味的结业礼开始了。从校长、训叟主任、教务主任……一路排下来的训词是又具又长,没有几个字是有创意的。赵意中站得累了,眼珠子一转,便像铜像般“咚”一声--直挺挺、硬梆梆的倒下去。
“赵意中!”站在她身旁的女同学吓了一跳。
班导老师急忙跑过来,询问她的情況。
“我没事,只是头有一点晕。”
“要不要到医护室休息一会?老师找个同学扶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赵意中连忙拒绝,然后虛弱的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医护室。
医护室里只有一个老校医在,他正背对着门。赵意中边揉着后脑勺,边悄悄地从半开的窗口跨进医护室。
“又偷懒了?”那名看似老僧入定的老校医,背上彷彿长了一双大眼睛,赵意中一脚还未着地,就被他逮个正着。
他转过身,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双带着笑意的瞇瞇眼。看样子,他已经很老了,年纪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吧?
赵意中“嘿嘿”笑了两声,涎着脸跳下窗。
“小马医生,你真厉害!我都没出声,你怎么知道是我?”她揉着脑袋瓜,一副甘拜下风的模样。
“就你那点道行,想瞒过我,还早呢!”老校医呵呵一笑,睨了她一眼说:“这次又用甚么招数偷懒的?”
赵意中又是“嘿嘿”一笑,把脑袋瓜湊过去,比手划脚綜说分明。
老校医频频摇头,大有“孺子不可教”的洩气样。
“怎么?小马医生,这招不好吗?”赵意中不禁大感疑惑。这么天衣无縫的招术,小马医生不但不赞同,怎么还频频摇头?
“岂止不好,简直是大大的不好!”老校医叹声连连。
“为甚么?”
“这还用问?”老校医又摇头了!她简直是“朽木不可雕”嘛!还亏他亲自调教,她的“道行”居然还这么低!
赵意中想了一会,还是不明白。老校医只好明说:“你不会软叭叭的晕,这还比较显得出身体真的很贏弱,而且也不会痛!你这样硬梆梆的像奠铜像栽下来--嘖!嘖!看看你自己的小脑袋瓜,撞得像颗篮球!”
说完,老校医顺手拍拍赵意中的脑袋,又叹了口气。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赵意中恍然大悟,对老校医不禁大感佩服。“小马医生,还是你行!”
“所以找说,你那点道行,想瞒过我?还早得很呢!”老校医得意地呵呵笑。
老校医姓马,在“西野高中”当了快二十年的校医。赵意中考进“西高”后,不知为甚么,和他特别投缘,有事没事就会跑到医护室找他聊天,这一老一小还真有几分莫逆之交的味道;赵意中还暱称他“小马医生”。所以,只要老校医到学校里来当班,她一定会想些花招躲进医护室,和“小马医生”泡茶聊天。
“你每次都这样,真不给校长、先生们面子!”老校医笑呵呵地说。
话虽这么说,但,每当赵意中来找他,他就特别的开心。这个就跟他孙女一般大的心麻烦,真有她吸引人的魅力。
一开始,他就这样认为了。赵意中并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美女,但却是非常具有个人魅力的女孩。这是一种个性上的魅力,让人一见就倾心,满心感到她在发亮。
他尤其欣赏她宽阔的气度,不像一般女孩窄小的心眼,而且全身充满清新的气象。
“管他去!”赵意中对老校医的提示一点也不在意;她摆摆手说:“谁叫他们的训话都是同一个版本,一点创意也没有,听得我都快睡着了!”
“你说这是甚么话?去!去!去!赶快回教室去,别在这里偷懒!”老校医佯裝不悦,作势要赶赵意中离开。
赵意中当然不会被他的裝腔作势给唬了,嘻嘻一笑,走到櫥柜旁,拿出一罐珍藏的茶叶,随手又从抽屜里摸出一句点心,拽在桌上说:“既然都来了,等我喝一杯后再走也不迟。”
“你……”老校医的“私藏”都被她一一挖出来,他是又气又喜,实在拿她一点辙也没有,只好笑骂了一声:“小鬼!”
医护室里没有齐全的茶具,两个大小傢伙也不甚讲究,一切从简;洗了两只瓷杯,放入些许茶叶,再沖进开水,顿时,整间医护室就溢满茶香。
“嗯,好香啊!小马医生,这次真的是上等货,你从哪里找来的?”赵意中满口江湖俚语,脸上的表情十足,看得老校医打从心窝就欢喜起来。
他得意地干笑两声,睨了睨赵意中一眼,放下杯子说:“嘿嘿!想不到你这小鬼还真识货!这是我儿子特地从国外带回来孝敬我的,是上等的铁观音哦!”
“原来是儿子孝敬的!小马医生,你可真是好福气!”
这番话,赵意中虽然是用老气橫秋的口气说着,但语意中仍掩藏不了一股酸意。老校医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安静的啜着茶,但神态却变得很慈祥。
赵家的事他当然时有所闻,虽然不常来往,但同住一个乡下,偶尔也会互通消息。赵家三代单传,传到她,偏偏又是个女的,他们自己不觉得怎么样,但保有传统观念的乡下人却好事地在背地里说是道非,甚至还“关心”地替赵家“无后”遗憾叹息。
“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一点都不像你,倒是有点像个小老头!”老校医拍拍赵意中,为她加油打气。赵意中却只是斜着头瞅他一眼。
看她这等模样,他实在不忍心向她道别,但今天不说,只怕就没有机会说了。
“开心点!”老校医又拍拍她的肩膀说:“以后我不在了,就不能再像这样和你一起喝茶了!”
“不在?”赵意中像是被蛇咬到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小马医生,你这么说是甚么意思?”
“你别急,坐下来,耐心听我说。”
“小马医生!”
“听我说,意中,小马医生老了,早就该退休了!我儿子要来接我回去孝敬我,所以你让替我高兴才对。”
“可是……”
“我知道,你捨不得小马医生走,我本来也打算等你毕业后再离开,但--”老校医目光和蔼的看着赵意中。“意中,这就是人生。人生聚散无常,而且无奈总是多过喜悦;所以,你要学习不断超越自己,让理智战胜自己的感情。”
“小马医生……”赵意中的声音微微哽咽。
老校医眼睛也红了!他强打起精神,拍拍赵意中的肩膀,微笑说:“傻孩子!小马医生是要回去享清福,你应该替我高兴才对!别这么闷闷不乐的,我喜欢看到你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