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意中蓦然一惊,连忙低下头,去握小黑的脚。小黑大概累了,不想再跟她玩握手的游戏,无精打采地缩回前脚,软叭叭地躺在她的脚边。
项平啊项平!为甚么你要留下这样一个“相逢”?
“意中!”麻麻在喊。“别再跟小黑玩了!快去洗澡,记得帮明威铺床!”
赵意中“哦”了一声,拖着脚步上楼。
经过狄明威身旁时,他突然起身说:“我自己来铺就可以了。麻麻、爷爷、叔叔、婶婶,我跟意中先上楼去。”
直到现在,她还是不了解狄明威。狄明威像是宽阔的大海,适合扬帆乘风破浪去,但却搁浅在她窄小的沙洲里。
难道,他真那么宿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接受安排?
“明威!”上楼后,赵意中低下头,两手不断地绞弄着衣摆,期期艾艾地说:“麻麻刚刚说的--呃,如果你觉得……那个……嗯,没关系……我……我会跟麻麻说……说的……”
这时楼下响起了电话声,“铃铃”的电话声伴着屋外的蝉声,声声迴漾在屋子里。狄明威站立在廊上,长廊的光线太黯淡,他脸上挂的是否还是那一抹温和的笑?赵意中此刻并无心看明白。
“意中,我……”
“明威!明威!”麻麻扯开嗓子朝楼上大喊,声音是惊天动地。“明威,快下来!你爸爸出事了……”
吱--吱吱吱吱……
蝉声还在鸣叫,似乎要划破盛夏的长宵。
第四章
医院的景象都差不多--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衣服和被单,就连里头穿梭的面容和表情也一样--单调的苍白。
只除了麻麻那一身的翠绿,丝毫不妥协地怒放着乡野坚韌的生命力。赵意中闻着病房里消毒药水的熟悉味道,心情无端地感到消沉起来。
刚听到建平伯伯车祸的消息时,狄明威蓦然一呆,脸上霎时苍白得没有血色可言;之后,他就跪在地上不断地干呕。赵意中虽然陪在他身边,却不能为他做甚么,只好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像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般。
当晚,麻麻、意中的父亲,就带着赵意中和狄明威连夜北上,驅车直奔医院。一路上,狄明成都紧抿着双唇,脸色白得吓人。
赶到医院的时候,狄明威的父亲仍然昏迷不醒;狄明威的母亲守在加护病房外,徹夜未眠,双眼布满担忧的血丝。
医生说,身体的皮肉之伤不是大礙,致命的关鍵是在脑部。虽手术很顺利,但医生仍不敢保证结果会如何。所以这几天是病人生与死的重要关鍵;如果病人能顺利渡过危险期,恢复意识的话,那就有希望了。
在加护病房观察的这几天,狄明威的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差,一直昏迷不醒。狄明威日夜守在医院,表情木然,形容枯稿。
“明威,这里有麻麻和叔叔,你先回去休息吧!”麻麻于心不忍,又担心狄明威会因此而累垮了。
“我没关系。”狄明威摇头,执意不肯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是白着脸看着昏迷中的父亲。赵意中联想起他初听建平伯伯的意外消息时,跪在地上干呕的痛苦情形。
麻麻和意中的父亲相视一眼,狄明威的模样让他们看了都觉得难过。他们都知道这樁意外事故一定触痛了他的记忆,让他想起了那段痛苦的往事……
不!他根本从未忘记过。麻麻和意中的父亲心里都非常明白,狄明威始终没有忘记过那件往事,他只是一直把它深埋在心底,不再提起而已。这也是为甚么他们绝口不在他面前提起项平,就是为了怕他心里难过。
那件意外带给狄明威的伤害和冲击太大,虽然他甚么都不提,总是带着温和的笑脸,但这次他父亲发生这樁意外,他的反应却洩露出了多年前那樁意外给他带来的“伤害”和“罪恶感”,依旧深深地埋在他的內心中。
“明威!”意中的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是听麻麻的话,回去休息。这里有叔叔和麻麻照顾,你不用担心。另外,你妈妈还需要你的照顾呢!回去吧!”
意外发生后,狄明威的母亲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不但强忍着悲伤,镇静地处理所有的琐碎事务,而且还不让生活乱了就道。
但大家都明白她是在强撑着。
“你叔叔说得没错,明威,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你还是听麻麻的话,回去休息,别再担心了!”麻麻还是担心狄明威过度操劳。
“麻麻,我真的没有关系。”狄明威勉强对麻麻挤出一丝微笑;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叫人看了万分不忍。
赵意中也觉得心在扭绞。狄明威那惨白的表情,让她觉得很担心;却又让她想起他跪在她身旁干呕的痛苦情景……
她闭上眼,心里默祷着!
项平,拜托,别让明威再度受任何伤害。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明威的事拜托项平。
项平不知道有狄明威这号人物,她也很少,几乎不曾封顶平提起有关狄明威的任何事;不只是不习惯,还有,她怕项平会伤心。
她答应过项平,今生今世只做他的新娘;但如今,狄明威却成为她的未婚夫。
项平会觉得伤心吗?狄明威抢走了他在她名份上的“位置”,而这本来是项平和她的“约定”!
其实,她一直认为她和狄明威一点也不适合,更不相配--不管是容貌、气质,或是个性、才华;她是“赵诊所的野猴子”,是不起眼的丑小鸭;所以,她比任何人都駭怕,也随时有和狄明威“分开”的准备。毕竟“婚约”这个重担,不是束缚他的理由,只要他开口……
“明威,你再不听麻麻的话,麻麻可要生气了!”麻麻坚持要狄明威回去休息,硬逼着他离开医院。
“麻麻!”他仍不肯离开,又不好违拗姐姐的意思,只好转向意中的父亲,希望他能帮忙说服麻麻。
“叔叔……”虽然他没有很明显的请求,但意在不言中。
意中的父亲拍拍他的肩膀,默然不语。他们之间所流露的感情很浓烈,是男人对待男人的那种无言的鼓励。
意中的父亲一直将狄明威当作自己的儿子般看待,对于狄明威所做的一切,以及所決定的事,都予以尊重与支持。至于狄明威的心里怎么想,他并不是全部都清楚,但是他一直非常欣赏他,甚至以拥有狄明威这样的“继承人”为荣。
这时他虽然没有说甚么,但意思已经很明显,狄明威也不再多说甚么,只沉默地看着前方。前方是一面惨白的墙,墙中有窗,窗外面,正洒满夕阳的余晖。
“意中,你陪明威一起回去。”麻麻作主決定。
狄明威站了起来,默默再看一眼昏迷不醒的父亲,然后说:“那……麻麻、叔叔,我先回去了。”
赵意中默默跟在他身后。从那晚狄明威頹倒在她身旁干呕开始,她就一直显得很沉默。
这一切,让她更强烈的想起项平。项平走的时候,就像这种世界全都沉沦的昏天,染满血色的遗憾。
十岁时的街头,踩着岁月的痕跡,转眼间已变成眼前的车水马龙。这中间,项平升上天了,狄明威成为她的未婚夫--他是代替项平成为她的未婚夫。
那年夏天,蝉声是那样地高鸣,和今年的夏天一样,仍然喋喋不休地高声叫着“知了”、“知了”……
“明威!何--明--威!”
突然一声叫唤,如雷乍起,凌空划破尘嚣。
赵意中愣然地停下脚步,狄明威也惊讶、疑惑地寻索叫声的来源。
左侧斑马线对面,一个梳着麻花辮的女孩,不断朝他们这边挥着手。待红灯转换成绿灯时,她立刻飞奔过来。
“明威!真的是你!”梳着麻花辮的女孩喘着气,满脸全是惊喜。
她没注意到狄明威身后的赵意中;而赵意中下意识地往后退缩,默不作声。
麻花辮女孩张大着眼望着狄明威,毫不掩饰心中的欢喜,尖细的嗓音又急又快地说道:“明威,是我啊!冰婷,邓冰婷!你不记得了吗?”
她那双大眼睛殷切地盼着狄明威的回应。狄明威在她道出姓名之后,先前疑惑的表情,豁然刷开,浮起了重逢的喜悦,绽露出近日来难得一见的微笑。
“是你,冰婷!”他显然和麻花辮女孩相识,而且,他们之间必有一段不寻常的交谊与感情;从他这声惊喜和直呼对方的名字,赵意中就感觉得出来。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我以为你忘记了呢!”邓冰婷显然非常高兴,高兴到眼角都淌出泪水了。“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自从发生那件事后,你就搬家转学,我也不晓得你搬到哪里去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惦着你!”
是谁?这女孩到底是谁?她和狄明威有甚么关系?
赵意中的心中不断涌出疑惑。
从邓冰婷说话的口气来看,她必定和狄明威有着很深的关系;而且,这层关系,是赵意中所不知道、无法介入的。
刚刚那瞬间,她清楚听见邓冰婷喊叫着“何明威”--何、明、威。没错,的确是“何明威”。
狄明威本姓何,那年夏天的那一场意外后,他被建平伯伯收养,才改姓狄。
那女孩到底是谁?和狄明威到底有甚么关系?赵意中无法不感到疑惑。
那女孩认识她所不认识的“何明威”;和狄明威之间存在着她所不知、所无法介入的过往。
突然间,赵意中觉得无比的孤单起来。
“明威,你现在过得好吗?何伯伯和何妈妈发生那种事,你一定很难过!我一直担心你不知会变成怎样,你不说一声就离开了,我--我--”邓冰婷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伏在狄明威的怀中。
“谢谢你,冰婷,我很好,没事了。”狄明威轻轻拍拍她,微笑着安慰她,浮着一丝感伤、欣慰,说不出滋味的释然表情。
狄明威这表情,赵意中并不熟悉,甚至感到陌生。那是撤除隔膜和距离的表情,是他不曾对她显露过的表情。
但是他却对这个叫邓冰婷的女孩表露了!赵意中分辨不出心中是悲伤还是嫉妒,她只知道,狄明威和邓冰婷的关系不单纯。
也许,比她和狄明威之间的关系还要亲。
“对了,明威,我跟我妈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邓冰婷说道。
狄明威神情微微黯然,随即微微一笑,婉转说:“改天吧!我今天还有事。”
邓冰婷期待的脸孔一下子又转为失望,但她很快的就想起甚么似的,歉疚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没考虑到你的心情。再回到那地方,你心里一定会很难过,我却这么莽撞……”
“别这么说!我今天是真的不方便过去.。”狄明威似乎怕她感到自责,强调着解释。
他似乎忘了赵意中,赵意中也一直沉默不语。
倒是邓冰婷先察觉到赵意中,说出了怀疑。
“明威,你们认识吗?”她将眼光瞟向赵意中。
转向赵意中,狄明威那一貫的笑容又浮上来了。他轻描淡写的说:“意中,这是冰婷,我小时候的邻居。到爸爸家以前,我受到他们很多照顾。”
然后他转头对邓冰婷说:“冰婷,这位是赵意中。她父亲是我爸爸的好朋友,我现在受他们照顾。”
“你爸爸……”邓冰婷听了略略皱眉,感到困惑,随即恍然大悟,惊呼一声说:“啊!是那个--”
她急忙伸手捂住嘴巴,将话煞住。
赵意中试图微笑,才发现--笑,竟是这么辛苦。
邓冰婷和狄明威--原来是青梅竹马!
这一点,她就比不上她!因为她熟悉她所不认识的“何明威”--狄明威的过去。
而且,邓冰婷长得白净秀丽,就像她的名字--冰清聘婷,正是麻麻理想中的赵意中。
但是,她偏偏粗鲁又野蛮,还有吃花草树叶习惯的“野猴子”。
外表上、容貌上,甚至个性气质,邓冰婷跟狄明威才是合适的一对--而她只是个突兀的“外人”罢了。
“冰婷,过几天我再去拜訪伯父伯母,今天就不去打扰了。”狄明威说着,再笑一笑,笑完,就要走了。
“明威!”邓冰婷大声挽留他,而且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这突来的转变太戏剧化,赵意中莫名其妙慌张起来。她刚才一直保持沉默,并不是因为她个性內向害羞,只是因为那是狄明威个人的事--只要是有关于狄明威的事,她都不让自己去干涉。
但情況演变成这样,她走也不是,留着也不是。
她愉愉瞥一眼狄明威。他似乎感到为难,又对邓冰婷放心不下般。
“啊,这……嗯……”她支支吾吾,吞了好大一口口水,说:“明威,邓--嗯,你们好不容易碰面,就慢慢聊吧!”
狄明威和邓冰婷双双望向她。她试图笑得灿烂一些,不致于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太蠢、太傻。
“呃--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她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显得又笨又呆。“明威,你--呃--我先回去了……”
她几乎是用冲的离开现场。
“意中!”狄明威没料到她会这么做。
赵意中回头望他一眼,并挥挥手,表示没关系。
赵意中心想,还是走开的好!
她不想看到狄明威为难的样子,她知道他其实是很想跟着邓冰婷走。他和邓冰婷拥有共同的过去,一段美好的过去。
就像她和项平。
项平--已经升上天的她的项平……
她对项平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只是,每当蝉声高鸣的夏天,她就无法不想起项平,而且还有强烈的憾恨与悲伤……
项平是建平伯伯的独生子,每年到了蟬声高鸣的时候,他们全家就会来訪。项平一来,赵意中体內的野性基因就会活了起来,你追我跑,两小无猜。
项平八岁,赵意中七岁的时候,连平伯伯和意中的父亲为他们两人決定了将来。还只七、八岁的两个人,当然没有任何异议;因为在他们单纯的脑袋瓜里,“未婚夫”或“未婚妻”三个字,只是代表了每年夏天都有人可以陪着追追跑跑。
“意中,长大后要做项平的新娘哦!”麻麻这么说。
对于意中母亲无法再生育,她心里一直感到遗憾,所以对“赵內小儿科”将来已确保有人继承一事,感到非常的欣慰。
但是--
赵意中仰起头,红日炫耀,燃烧着残火的余温。
如果没有那年夏天……
项平十一岁那年夏天,又到了他们全家拜訪她家的季节。就在他们要出发的前一晚,她的父亲因事北上,带着她一起到项平家,准备第二天办完事后,再一起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