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魔鬼突然转过身来。
“啊!怎么是你?小马医生呢?”原来以为是万无一失的胜利吼叫,顿时却洩气成了惊愕的惨呼。
“没错,是的。”那人的口气冷静得就像那时他问她是不是还活着般的无动于衷。
“你是谁?小马医生呢?”她皱眉又问。意外发现,他有一个很挺很直的鼻子,不输他那弧度很美的下巴。
“我叫段平,从今天开始担任‘西高’的校医,马医生已经退休了。”
啊?赵意中愣了一下。
对呀!小马医生已经告诉过她了,他儿子要接他回去享清福,她怎么给忘了?
顿时,她像只洩了气的皮球,委靡下来,肚子强烈的感到饥饿。她四处看看,看到一旁的桌上搁着几只硕大的苹果,看起来好像很可口。
“哇!这么大的苹果!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她走过去,自说自话,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这种苹果我家也有,人家送的,是进口的哦!不便宜哦!那个人还真是慷慨--我他吃了几个,滋味真的不错,但被麻麻说了一顿。”
段平突然抬头看她一眼,扬扬眉,有些意外的模样。
“不过,你还真是会享受!以前我和小马医生有茶喝,就觉得很奢侈了,你竟然吃这种进口的东西--哎哎哎……”她言下之意,是极其不以为然,却又羨慕不已。
“你到底想说甚么?”段平耐着性子问。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看她那种垂涎的模样就明白一切了。
“我可以吃一个吗?”赵意中直截了当地问,一点也不掩饰她的嘴馋。
她这么直接地问,倒教段平微觉惊讶。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还在猜她会嗫嚅腆颜多久,才会说出心中真正的意思。
不过,想想他们初相遇的情景,实在也不必对此感到多大的意外。
他正想点头,赵意中却已自动地拿起一个苹果,呵了两口气,往身上揩揩,就直接送进嘴里,咬了好大一口。
那真的是“好大”的一口,发出的声音清脆得几乎要响徹云霄!而且,边吃边拍拍肚皮说:“我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肚子饿得在打鼓。吃这东西其实只会胀气,不过,寥胜于无。”
照道理说,吃人的嘴软,而她竟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段平略带稀奇地扬扬眉;他才刚到这儿,对于赵家的种种传闻却已领教不少,看样子,眼前这个女孩大概就是赵家的千金。
他想,他应该没猜错。
来到这里以前,他就听学校里的师长提及,有个很优秀的学长放弃大医院的邀请而回乡开业。所以他一到这里,立刻特地去拜訪;为表示慎重,还随行带了一盒进口的苹果礼盒聊表心意。她说她也吃到苹果了,那大概就是他送的了,这苹果,的确是进口的,而且,不便宜。
还有,她说的“麻麻”……大概就是接待他的那个老夫人,态度气质有着一切旧式家庭特有的教养规矩的赵家女主人吧!
“你不请自来,水果也吃了,是不是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他试探的问。“
啊?我还没跟你说吗?”赵意中满嘴都是果肉,口齒不清地伊哑几声。“我叫赵意中,我常来找小马医生泡茶聊天;你认识小马医生吗?”
“不认识。”他摇头。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小马医生是个很风趣的人,如果你也认识,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他果然没有猜错,她就是那个赵意中。想想大家对她的评语……他暗暗摇头,还真是没冤枉她。
不过……
他仔细看她几眼。浓眉、大眼、宽大的嘴巴、褐色的皮肤,以及显得修长单薄的身材。
乡下人传统的眼光总是要凤眼、巧嘴、柳眉、白净丰嫩的体态才算漂亮、福气相;而以赵意中的模样,旁的不说,单是身骨单薄这一项,就被排斥在美人的标准之外了。
但是,他知道他不会看错,她现在才只十六岁、七岁,还是含苞的年纪,假以时日,想必会是个顛倒众生的大美女。
他觉得她身上有种难喻的魅力,执着于传统柔弱的美女形象的人是无法读懂的。
“喂!我可以再吃一个吗?”赵意中朗声问。
但她有问跟没问一样,自动得很,未待他开口,她就拿来一个大苹果,并快速地啃去一大口。她的“问”,不是请求,而是打声招呼,告诉对方她做了甚么而已。
她往窗口走去,刚靠上窗櫺,立刻就像有条蛇盘旋在上头似地倏然转身退开,而且表情很古怪。他觉得讶异,迎向她,轻轻托着她的手肘,往窗口看看说:“你怎么了?有甚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她背对着窗,感觉有些不自在。
窗外的花圃旁有一对男女学生正在交谈,他敏感地看她一眼,她别过脸,看着地下。显然她在意的不是窗棂本身,而是那两个人。
那两人,段平当然不认识,他才来第一天;不过,倒是都见过。
“是他们--原来是这里的学生!”他喃喃自语。
“你认识他们?”赵意中意外地抬头问。
“谈不上认识。那女孩的奶奶在医院帮忙伙食工作,昨天她来医院时见过。”
“医院?甚么医院?”赵意中有些惊讶地问。
段平耐性地回答说:“省立医院。我在邻镇的省立医院担任外科驻院医生,兼任‘西高’的校医。还有甚么问题吗?”
省立医院是附近几个乡镇村里方圆百里內的唯一一所中型医院,规模不大,但还算差强人意。
赵意中浓眉深锁,微张着嘴,眼底疑戒参半地看着段平,微微摇头。
这傢伙似乎有很多的“可能”,不知道接着他又会有甚么令人讶异的身份或事情出现,看来不能小觑他,对他掉以轻心。
段平笑了一笑,不跟她的心眼计较;他知道她大概在想甚么,因为从她脸上的表情就猜得出来。他往窗外又看了一眼,闲聊似地说:“那女孩--我记得是叫邓冰婷吧?人如其名,不过……”
“不过甚么?”赵意中很快问道。
“不过麻烦了些……”他微笑地说。
他见过邓冰婷,从她看人时的眼光,他就约略看得出她的个性。老实说,他不怎么喜欢这类型的女孩,依赖心强,就像树藤一样,一旦攀附上,便纠缠不休,死不肯放手,麻烦透了!
他知道这类型的女孩,表面看起来很文静秀气,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温婉可人;骨子里却对人存着疏离感,退缩、內向,带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一旦找到她认为可依附终身的对象,便紧紧缠住,一圈一圈地紧绕着,直到对方透不过气为止。
而且,她们容易有被遗弃的紧张,对方一旦离开,就会有自残式的报复举动,想藉此挽回或者牵绊住对方。
所以,他才会觉得“麻烦了些”。
“你也觉得她很吸引人吧?”赵意中突然开口,回首看着窗外。“她就像麻麻一心想雕琢我成为的那种女孩,只是,我总是无法达到麻麻的理想。”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邓冰婷。她几时转学过来的?狄明威应该知道的,不,看样子,他早就知道。
花圃旁的狄明威和邓冰婷的身影,看得她觉得好陌生,该怎么形容她这时的感觉?有一点痛,又有一点像看了不该看的不自在。
“那个男的应该叫狄明威没错吧?”段平并肩过来。赵意中奇怪他怎么会知道,侧头看他。他解释说:“我听医院里的人说的,他跟邓冰婷一起到医院。不简单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赵意中只觉得脑袋轰隆隆的,甚么都听不见。她瞪着眼,看着段平的嘴巴一张一合,僵硬地转向狄明威和邓冰婷,眼神发直,像掉了魂似的。
“我要走了。”她一转身就急着逃离窗口。
“喂,你没事吧?”段平追上去,抓住她的手。
不知道为甚么,他很介意她刚刚失神的模样。太奇怪了,他想弄清楚。
“放开我,我没事,我怎么会有事!”她不回头,一直想甩开他的手。
“别逞强,我觉得你不太对劲!”他还是不肯放手。
“你这个人是怎么搞的?我说没事就没事!”
赵意中还是没有回头,拚命地扭着手。
但段平硬是不肯放松手,他怀疑她是否在哭;无视她的急欲挣脱,硬生生地想将她扳过身来瞧个究竟,嘴里边说:“别骗我,一定有事!”
“干嘛!”赵意中敌不过他,突然转过头来,重重地皱着眉兇他。
她脸上干干的,没有甚么可疑的痕跡;一双大眼睛盛着清亮,也没有多余的水痕。
“啊!我以为……”这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吶吶地有些吞吐。
“你以为甚么?放手啦!”她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你想把我的手扭断吗?甚么嘛,莫名其妙!”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她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皱着眉瞪了他一眼,甩头就出去。
其实,她知道段平并没甚么恶意,他只是关心她,大概是因为她刚刚的脸色真的不太对劲。她只是,只是大惊讶。狄明威跟邓冰婷竟会出现在医院……
那么,这段时间,他一直都跟邓冰停在一起了?
对,还有,昨天他说谎,也跟邓冰婷有关吧?但,他甚么都没说。
这样的猜测,不禁令她觉得有些心浮气躁,胸口闷闷的。她并不是怀疑狄明威,而且他有结交朋友的自由;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甚么看到他和邓冰停在一起,会有想躲起来、逃开的想法?
项平,拜托!她不愿再想狄明威与邓冰婷的事了。
升上天的她的项平,她真的、真的不愿再想有关狄明威的事了。
第六章
午后雷阵雨刚歇,“赵內小儿科”难得有个清闲的下午;意中的父亲和爷爷各在诊疗室內休息或阅读,护士们则聚在外头闲聊打发时间。
她们压低嗓子交换一些流言和谣传,正谈得津津有味时,赵意中推门进来,她们不约而同都噤声下来,神态极不自然。
“意中,怎么过来了?”年纪最长的那名护士笑着打招呼。她在“赵內小儿科”服务十几年了,赵意中都喊她阿姨。
“麻麻要我送点心过来。”赵意中把一盒糕饼递给她。“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我爸和爷爷在休息了吗?”
“忙了一个早上,现在才有空休息。院长和赵医生都在诊疗室里休息。”
“哦!你们继续聊吧!我走了!”
赵意中摆摆手,正要离去时,那名年长的护士急忙拉住她,压低声音说:“等等,意中……”她看看诊疗室,担心引起里面注意,悄声地将赵意中拉到一旁,另两名年轻的护士也围过来。
“怎么了?这么神秘!”赵意中被她们神秘的样子搞得不禁也神经了起来。
“我跟你说,昨天下午我到隔壁镇去,看到了明威跟那个女孩在一起,他们两人骑着脚踏车,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原来是这件事!
赵意中的嘴唇微微一扬,挑挑眉,无声地一笑置之。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知道现在外头怎么说吗?明威都快被那女孩抢走了,你还这么不痛不痒!”护士们都替她着急,语气不禁提高了一些。
狄明威和她的“关系”一直没有公开,但因他常在赵家出入,所以很多人自然地就将他们视为一对,总以为这是早晚的事。
“我当然要笑,不然要哭吗?”赵意中反问为答,却是答非所问。“好了,我要走了!”
她不想再听护士们替她操心的言语,快步离开诊所。
她当然知道外面是怎么传说的。
邓冰婷的父母分居,她本来是跟母亲一起生活,后来又转跟父亲住。但她父亲工作忙碌,无法照顾她,便将她送到乡下交给奶奶照顾。
很巧的,她就刚好转到狄明威班上。
她和狄明威原来就是青梅竹马,她又遭父母分居之苦,狄明威将心比心,对她也就特别照顾,而她也紧跟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狄明威骑单车上学,她也跟着骑单车上学;好几次赵意中从公车上看见他们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享受上学前的相聚时光。而且,时常有人会往镇上看见狄明威和邓冰婷并肩走在一起,看多了,慢慢就有些闲言闲语传开了。
不过,他们多半都是愉愉地讲,躲在当事人背后讥讥喳喳;而且,很不幸地,她似乎也被牵扯进去了。好几次她走在街上,那些正围着聊天的妇女看见她走来时,都互使眼色,慌张地煞住话题,并用同情的眼光望着她;等地走过,再暧昧地窃窃私语起来。
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比较她跟邓冰婷的,也不想知道。
反正狄明威有结交朋友的自由,而她只要有项平就够了。
是吧?项平!升上天的她的项平……
吱吱吱……
高枝上还有未尽的蝉鸣,声声在对她说“知了”、“知了”。
但是,麻麻并不这么想,她不许她提起项平的事。
晚饭时,她坐在玄关逗弄小黑,麻麻从厨房里出来瞧见了,不悦地皱眉喊她说:“意中,你还在跟小黑玩!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她应了一声,拍拍小黑的头,小黑则乖乖地伏在玄关下。
听麻麻的声音,她似乎不怎么高兴,还是乖乖地听话,否则一不小心又要惹骂挨了。今晚,她最好还是安分一点,没事少吭声,学小黑乖乖地吃饭就好,免得“扫到台风尾”。
“爷爷,吃饭了!”她喊爷爷一声,规规矩矩地等全家都到齐后才开动。
麻麻似乎有甚么心事,不像平常那样特别挑剔她。赵意中没事也不开口,尽量保持沉默,快快地扒着碗里的饭,想尽早逃开可能来袭的风暴。
意中的父亲埋头吃饭,也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太对,大家怎么都那么安静?吃完一碗饭后,他藉故要赵意中帮忙添饭,一边说:“怎么都不说话?这么安静还真不习惯。”
赵意中放下碗筷正想帮父亲添饭,麻麻却先一步将碗接过去,添好饭说:“明威这孩子,最近不知是怎么回事,假日都不过来这里,打电话去也没人接!”
赵意中低头继缤扒饭,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腔。意中的父亲接过饭,看了赵意中一眼,回麻麻说:“明威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会照顾自己,你就不必太担心。再说,他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天地和时间,老是将他绑在这里,也太难为他了。”
“话是没错!可是当初大家都说好的,每星期得回来家里一趟,这样我才放心让他一个住在外面。但现在,快半个月没见到他的人影了,万一有甚么事,我怎么向建平夫妇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