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远先生──”我心中一直梗着一个疑问.我查问过了,江潮远十七岁时就夺得多项国际鋼琴大賽的桂冠,被惊为出世之才,譽为“东方的莫札特”,是国际各知名交响乐团争相邀请合作的对象,国际知名的古典鋼琴音乐家.这样的显赫背景,怎么会无端地改編流行的乐曲,且在个人演奏会上一连的古典曲目之后演奏?
虽说现今乐壇盛行着古典与流行的狂想的跨界音乐,一些学院鋼琴家被塑造成明星,争相地投入.但我不懂.我知道,他不是属于那些的,不能那样算.
“不为甚么”.明白了我的疑问,他神态一片淡然.“只是觉得那首曲子很美、很滄涼.头一回不小心听见,就觉得很喜欢,很想经由自己的手将它弹奏出来.你觉得不好吗?”
“不……我根本不懂……”
“那么,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我摇头,说不出喜欢或不喜欢.我只是感到心弦被震动,催着我想掉泪.“那旋律,像是在悲泣和哀啼,哀涼悲伤,好像有谁哀哀地在诉说他的无奈.”
这是十五岁的我,所能瞭解的局限.
江潮远默对着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进里头;里头有一些游移的懂或不懂.
他双手突然在琴鍵上一震,弹起那首悲涼的曲子.
距离这样的近,哀涼的曲调就像帖在我耳边倾诉,更教我感到惊心.我退站起来,跟着迴旋入他的忘神.
琴声引来许多人观望.发觉是江潮远,争相传告,引来了更多的人,围堵在琴房前廊,结挤成密实的墙.
泜潮远察觉,不等曲调成章,戛然而止.他安静地转身,情带冷淡地扫视琴房外那些人;人群讪讪地退走,三三两两的,再无任何徘徊.只除了一个例外.
那是他的未婚妻宋佳琪.她当然可以不必走,因为她是最特别的.
“我是不是打扰了?”她含笑问道.不等回答,便很自然地走向江潮远,坐在他身边,手指轻声弹奏着琴鍵,和他相应合.声音带笑说:“你在指导若水练习?难得你会主动这么做.爸千说万说,好不容易才说动你点头,你也只肯答应一个星期来一次.看来,你一定很欣赏若水的才华喽?”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溯远微笑摇头.“我只是感觉到一些共鸣而已.”
“共鸣?”宋佳琪听得迷惑.她不懂.
我知道江潮远指的是甚么.他在说那首他一听便觉得心受悸动,而将它改編弹奏的流行曲目.
但意外的,江潮远却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多做解释;那个笑,没有縹远,有些寂寞.
我变得不懂了.他的眼里看的,映满着宋佳琪;她就站在他面前,依在他身旁,他为何还会露出那种神情?他的世界那么广阔、那么大,他的眼神却又为甚么有时会变得那么远?
宋佳琪尴尬地掩饰甚么似的笑一下.有我在,有些矜持和教养她不得不维持.我是一个妨礙.
“我想……那我先告辞了.”我觉得还是离开的好.
“等等!”宋佳琪叫住我,起身将我拉到琴前.脸上的笑容始终亲切地附着.“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潮远主动指导你练琴,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不必在意我.来吧!”说着,鼓励地望着我.
“我……我不……”那嗫嚅不安,直比我內心的难堪.
江潮远慢慢地,以分解的动作弹奏简单的节奏,侧身向我,眼神鼓励着我.
“就照这样,试试看.”
我迟疑着.避开宋佳琪疑惑的目光,伸出粗糙的手,强忍着令我难堪的汪视,笨拙地触碰着琴鍵.琴身发出像即将断气的哀鸣,鸣咽着求饒,反映着我难堪漲红的脸容.
我以为宋佳琪会说甚么,出乎我意料,她却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我笑了笑,说:“你们慢慢练.我还有事,不打扰了.”
那若无其事的笑容,比讽刺我还让我挫折难过.她伸手拂开散逸的发丝,手指修长纤细,玉白柔嫩,天生就是一双艺术家、适合弹琴的手;我强烈感到自己的卑微,觉得自己渺如尘埃.
剩下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眼眸空自相对,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我想逃,身体却宛如被钉住难动.我果然还是没有那种天赋才能;我生来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不管靠得多近,地球到月球,还是遥隔着三十八万四千公里.
“那──”我站起来,划破沉默的突然.“我想我该回去了──”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随即匆匆地──应该说是用逃的,半跑着离开,冲下楼去.眼眶凝满泪,模糊了视线;我努力想将它逼回去,想赶走內心的难过酸痛,不愿去面对自己的可悲可怜.
但是,泪水是那样关不住──我以为,我会流满面;但没有,我没有掉下泪.我只是快步地逃着,急切想离开这个地方,找个没人的荒僻之处躲起来,舔舐流血的伤口;野生动物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孤独地躲起来,面对自己的伤口.我也只能依循那么的方式,悄悄躲起来,舔舐自己心口那一团淌血的烂肉.
我没想到的是江潮远竟然追了出来.
“沉若──”叫声在弯道的角落追上我.
我低着头,他停在我身前.我感觉得到,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俯望着我;它在检视我的顫抖.
“沉若──”像海潮的声音在呼唤.
没有.我没有哭.
我抬起头.眼底干干的.
他俯看着我,月一样淡而远的表情.他知道,甚么都不必说.从初见面,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
“这个──你拿着.”他给了我一张记着地址的纸条.“下次到这里来.”
他看出了我的自卑,看出了我在人群之前、在宋佳琪面前的自惭形穢,虽然他甚么都没有说.
我摇头.“你不必对我这么好,我们并没有……”
我想说“我们并没有甚么关系”,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亲戚,甚至还谈不上相识,他不必、也没有理由义务安慰我的伤口.
“你是我的小小朋友.”他将纸条塞进我手里.“一定要来.我会等你.”
小小朋友?
是因为年纪吗?因为他的人生,是我人生的两个重叠?
是的,他一直是这样地看我.
他并没有想得太多,并不知道,十五岁的我也有着青春的爱念思愁;他没有想到,情之所钟和年龄立场是无关的;他也没想到,这样的我,会因为那个江潮,对他一念成痴而情氐执着.听过了那个最初最美的海潮声,我的心弦便不再为任何人扣动.
这些,他统统没想到.他当然不会想到,在他眼中,我是那么微小.他一直是那样看着我;我只是他小小的朋友.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以甚么样的心情看着他.
我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关于我的心情,难难难.
第三章
秋尽月亏.随季节的褪逝,关于月的美丽神话和传说,也渐渐被遗忘,寂寞地不再被提起.
虽然他说他会等我,可是我始终没有应诺过.
我没去,他也不会找,我跟他之间的相识就只到这样的界线.
这段日子,我很努力地念书,比以前更拚命地用功;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能否改变我的未来,但我只能这样做.我把所有的时间精神都放在书本上,当同学流连在电影院快餐店、迷恋偶像明星、追风逐月、大把大把地在各个街道角落洒落他们的青春欢笑时,我固定在家里和学校之间的路徘徊,默背着一个个陌生的英语单字和狄克生片语.偶尔,有那么失神的时候,那几句诗句会突然在我脑海中浮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每每叫我怔住,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
日子在吃饭、睡觉、唸书和不预期的恍惚怔忡中自被打发,遗忘掉很多事.仰头、低头,我面对的,依旧是一个糟透的世界.
我跟妈,一如以往,过着恆常的生活.
“若水,动作快一点!我快赶不及上工了.”星期天上午,妈准备到工地上工.我手忙脚乱裝着便当,急得满头大汗.
妈穿戴好了准备出门.我连忙将便当用布包好,紮实地绑个结,递给她.说:“妈,真的不必我也跟着去吗?两个人一起做,速度比较快──”
妈在工地挑磚,一天的工资是固定的,我跟着去上工,假使没有额外算工钱,有我帮着,妈的工作量也会減轻.只是在现实利益上面,算不上投资报酬率.
“免了!你那点力你能干甚么?工头若不给算工钱,还不是在做白工!”两个人做工一份工钱,妈觉得不划算.
“可是──”
“甚么可是!你留在家里把那些衣服洗洗,才比较实在.”妈把便当放在塑胶袋里拎着,戴上斗笠.
我看好走出巷口.而后在门口站了一会,正打算进屋子洗衣服,意外看见明娟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
“若水!”她很高兴,挥着手跑到我身旁.“幸好遇见你!你家实在有点不好找.”
“你怎么突然──”我觉得困窘.倒不是怕被她知道家里的寒酸,而是没预期,內心一下着了慌.
明娟本来就知道家里的情況,我也没瞒过她,但如此突然,不免让我手足无措.她一下子帖靠得太近,太接近我的真实.
“来看你啊!好久没见面了.”她眼里脸庞满满是笑,有些俏皮.“我怕你会跟着你妈出门工作,太晚来就碰不到,所以一早就跑来.”她探头张望一下.“你妈呢?”
“她去工作了.”我把门推开些.“要不要进来?我正打算去洗衣服.”
房里的阴暗显然让她不适应.到了厨房后头,半透明塑胶搭建的顶棚透下些明亮;重新见了光,她才像是又活现过来.
“对不起,没甚么可以招待你.”我搬个小板凳让她坐着.
“没关系,不必跟我客气.”
我将衣服丟进洗衣机,余下几件较为脏污厚重的用洗衣粉浸泡在水盘里,用手清洗.洗衣机太老旧了,负荷不了这么多衣量.
“若水!”明娟将手肘放在膝蓋上,托着下巴,看着我搓着一手的泡沫.昏昏的天光,将她的脸晕上一层暧昧的模糊.“听我表姐说,江潮远主动找你,教你弹鋼琴?”
感觉已是很久很远的事了,我早要将它忘记,偏偏又再重提起,惹我怔忡.
“不是那样的.”我专心搓洗衣服.“只是有一次,我碰巧在街上遇到江先生,随便谈了一些.他问我喜不喜欢鋼琴──事情就是那样.就那么一次而已.你表姐大概还误会了.其实,我只是好奇,再说,学琴这种事,是要有些天赋的;而且,这时候才开始学琴,也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明娟恍悟地点点头.随即嘟着嘴,埋怨说:“你也真不够朋友,这么好的事都不告诉我!否则,我也可以请他指导我──”
“这又没甚么好说的.”我把搓洗好的衣服放在一旁,倒掉洗衣粉的泡沫,重新又注满水.“再说,他是你未来的表姐夫,你比别人占了一分便宜,随时可以请他指导.”
“还说呢!”明娟却悻悻的,摇头嘟嘴说:“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谁晓得,江潮远那傢伙挺难缠的,他不轻易接收学生,也不轻易指导别人,听说他这次应邀回国,在XX大学客座半年,也是我姨丈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说动他点头的.好歹是他未来的岳父嘛!他不卖点面子也不行.但尽管如此,他也只肯答应每个週末下午拨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来,而且,只挑选几个他认为资质还不错的指导.”
我听得有些愕然,诧异地抬头.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讶异了,明娟瞪瞪眼说:“怎么,你不相信?”
“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没办法!音乐家嘛!总是比较有个性.他那么有名气,一大堆人争着拜托他指导,他如果照单全收,根本应付不来.”
明娟长吁短叹,嘴巴里虽然替江潮远辩解,內心却免不了自己也被拒绝的遗憾.
“你请你表姐拜托他不就行了?”我把清洗好的衣服稍稍扭干,再连同洗衣糟的衣服一起倒进脱水机将水脱干.
明娟摇头.“不成的,怎么说就是不通.我表姐说,连大学那份客座的指导教授工作他都显得很勉强,只差没有表现得很意兴闌珊.我只好死心喽!”
我将盆中的清水倒掉,水波中映现出江潮远那双夜黑深邃的眼.我想,我懂.他的“意兴闌珊”,只是未遇见撼动他心灵的共呜震漾.
“所以喽!”明娟托着下巴,又说道:“我说你连气真好!我求都求不到;你却不费吹灰之力,还不当一回事.沉若水,你会遭天譴的!”说到最后,明娟咬牙切齿,半带玩笑半埋怨地詛咒我.
“不然你要我怎么样?我能认真吗?”
我把竹竿斜架,擦拭干净;一件一件晾晒好衣服.态度是那样无动于衷,流于过度的无所谓.
“你如果真的喜欢的话,也没甚么不可以.”明娟一派天真.“音乐本来就是为了陶冶性灵,只要有心,不管何时都可以开始.”
“你是当真的吗?明娟!”我觉得她在说风涼话.“就算我真的有心,我的家庭情況也不允许,更何況──”我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甩甩头说:“才能也是有一定的限度,有时间的界限.”
“你不像这么悲观的人──”
“这不是悲观,是事实.”我盯着她,近乎冷淡.“不然,你以为你爸妈为什么从你五岁起就让你学琴?”
明娟回视着我,反駁不出话.
“我说不过你.”她放弃争辩,也是无话可辩.“可是,我还是要说,你这样不在乎,不把它当一回事,一定会遭天谴的!”
我默然一会,转开身,将洗衣机和小盆收拾安置整齐.塑胶顶棚射下来的光亮,总有一种黄昏似的昏暗.
“我没有不在乎.”我低声说道.既问她,也反问自己:“可是,我又能怎么样?”
大概是我的神情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无奈或酸楚,明娟觉得过意不去,好半天没有再说话.这个沉默一直延续到我们走回屋子前头,出了门,重新见到天日以后.明娟将双臂交到身后,仰起头吻着太阳的光热.
“哇!天气好好!”露出像小孩一样满足的笑容.“这么好的天气,待在屋子太可惜了!”
我跟着抬头望,太阳都快上中天.光清洗那些衣服,就花了快一上午的时间.
“你下午有事吗?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明娟伸手挡住阳光,偏过脸探问.“从我表姐演奏会那天见面到现在,快两个月了,我们都没再碰过面;我找了你几次,老是找不到你.你们学校功炉很忙吗?你忙着唸书,也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