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你就知道。”
车子当然不是朝回家的方向,根本毫无目的地在兜着,倒像在兜风一样。维纳斯望着窗外,说不准心底的感觉了,既复杂又窃喜。她喜欢这种奔驰的感觉,仿彿旋在风里。
车子在十九号公路来回飞驰了一趟,才往市中心奔去。差不多是晚餐的时间了。亚历山大停妥车子,一边问:“肚子饿吗?想吃什么?”
维纳斯偏头想想,说:“我想吃炒饭中华料理。”来了这些时日了,她的肚子还是很东方。既然他问,她就按她的口欲照实说,在她的认知里,可没有吃“随便”这种东西。
“炒饭是吗?好──”亚历山大点个头,居然没异议。反倒很满意地说:“还好你没有说要吃‘随便’。”
她笑起来。跟着他的脚步,走到中国城。街道不长,却局促地挤了好些商店餐馆,一家挨着一家。亚历山大让她作主选择,她伸手一指,随便选了一家。
一推门进去,迎面便扑来一股黏腻的油香。她想亚历山大大概要皱眉了,偷偷瞧他,他的神态倒如常。她要了一盘虾仁蛋炒饭,他跟着要相同的束西。
炒饭端来,吃了一口便叫她要皱眉。那种长米饭硬又缺少口感,火候不够、材料也炒得不够均匀。说难吃倒不至于,但奇怪所谓的中国菜飘洋过海后,经过许多餐馆的推陈出新,怎么就变了味道。
虽然如此,她还是吃得很痛快。离乡在外,什么都好适应,就是那个胃容易起乡愁。她把一大盘的炒饭吃得精光,吃到撑了。
会了帐,两人沿着政府街一直往港口走去。海就在旁边,可以闻到潮骚的味道,高层楼宇的顶端还有海鸥在盘旋。他们就像满街那些观光客,态度悠闲,随意漫步着。阳光照来暖暖,教人更懒。
“喏,那就是议会大厦,要过去看看吗?”走到港口,亚历山大指着对面一座维多利亚式建筑,漫不经心地。议会大厦前有一大片碧绿的草坪,有各式鲜艳的花朵。到了晚上,更是璀璨,是维多利亚市著名的景点。
“好啊。”她笑笑地。
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女皇饭店、皇家博物馆、议会大厦。两个人毫无目的漫游着,就像在约会一般约会?!维纳斯的心猛跳了一下。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暮色暖黄,夕阳一寸一寸在坠落。亚历山大拉住她的手,露出几许耐人寻味的笑容。
“去哪里?”她被他拉着,不由自主跟着他。他难得那样的笑,因为太稀奇,她有一点被蛊惑,那不由自主便多少掺了一些甘心情愿。
车子掉往市郊,往山上开去。沿路林树遮天,树影一重一重地,尽在此山中了却仍旧山远天高。荒山野烟,几乎寻不到人踪,暮光太静偶尔几许风刮过,宁静里带箸几些阴森森,仿彿蛰伏着什么大骚动。
好不容易停了车,亚历山大不发一语,拉着她往更山顶走去。她已经说不出话了。苍天茫茫,整个朝她逼来,天与地的距离那么远,天空下的他们,切切实实地被宇宙包围。
“来。”终于到达山顶,亚历山大将她拉近身旁。
她深深吸口气,屏住呼吸。整个维多利亚城已在他们脚下。回顾一片清旷,毫无遮挡。眼目下的世界那般流动,低低矮矮的人间。城市那么近又那么远,漠漠的大海就在目光下的眼前。夕阳正要落了,就在近近远远的山巅。整个整个世界,有形无形陈腐得竟像一首诗篇。
“喏,那边是西雅图,那是温哥华。”亚历山大指着远天,一边说着。“往那边一直去就是岛的北边,而这一边便是维多利亚市。”
他仅仅移动一些脚步,整个维多利亚城便在他们的眼目下回旋起来。维纳斯一颗心鼓跳着,充满激荡。她仿彿站在全世界的屋顶,可以那样望到世界的尽头,天涯有穷,就全在她的眼痕底下。
夕阳在落了。她半眯着眼,不舍地追着。金光如丝,流线灿亮,织着她的眼起虹光。一寸一寸地,太阳往山后沉去,未有眷恋地便叫山影吞没。夕日,就那样落了。天边犹留有余光,长空还是亮的,却不免黯然。
八点十分。落日时刻,最灿烂也是最黯淡。
维纳斯没有动,甚至没开口。因为有风,仿彿一切都在张扬。亚历山大侧过脸,眼肿还染着流金的光彩。风吹来,她的头发就四处飘散。他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其实并不全是那么柔顺,被风这样一撩,简直乱得没梳理。却是温柔的叛乱!撩拨他内心轻微的骚动。
他觉得胸中有股无法言喻的感情,饱涨到几乎氾滥。他把手环在她肩上,有一种紧偎。她转头看他,他也看她,直直看她,像在询问。她没说什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让她想碰他,也想要地碰她。
天空暗了,尘埃中的维多利亚城疏落地亮起了灯火。这人间是那般的璀璨,看了要不舍,这一刻也就变得那般特别,烙得更深刻。因为这深刻,叫她是那样的情愿,情愿这般的依偎。
她依偎他更深一些,着实地感受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拥抱。
☆ ☆ ☆
星期假日,一向忙碌的泰德.兰姆提斯,突然心血来潮说要亲自掌厨,来顿烤肉大餐,把大长桌搬到院子里,架起了烤肉架,还邀请了一堆邻居,连艾琳娜和提姆姊弟也来了。
大热天,在中午正烈的阳光下吃那种油腻不消化的烤肉实在不是件令人太愉快的事。但那些外国人,根本没半个把顶上那个小儿科的太阳放在心上,当作日光浴,个个吃得兴高采烈。
维纳斯被晒得昏头,暗暗皱眉,勉强吃了块夹肉汉堡捧场。就连他们人手一罐的可乐、汽水或果汁她也不敢恭维,只管喝水,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她喝下的那些水和体内的水分都被太阳蒸发光了,老是觉得口干舌燥,按捺不住一股躁气。
“艾利,你这样猛吃,当心把自己吃肥了。”她斜眼瞅着艾利和提姆,看他们一口汉堡夹肉、一口可乐的,怕不都拿了三、四趟。光是看,都替他们反胃起来。
视线一瞥,不情愿地扫到两桌外谈谈笑笑,卿卿我我的亚历山大跟艾琳娜。她百般闪躲,还是躲不过烈炙的阳光,更觉得烦躁,干脆背开身去。远远,亚历山大和艾琳娜说着话,目光有种不经意,闲闲地看看左右,望了维纳斯一眼。
“放心啦。”艾利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才吃了三个而已,再说,我现在正在发育,运动量又大,需要费很多的体力,不多吃点怎么行。”
“但你要吃也该吃些有营养的吧。”维纳斯不以为然。看看正和邻居聊天,一脸兴高采烈的泰德.兰姆提斯,摇头说:“难得泰德叔叔兴致这么好,还亲自替我们烤肉,可不是我不捧场,这东西吃多了只会让你多一些肥肉而已。”
“话是没错,不过……”艾利犹豫地看看手上那块油腻的汉堡夹肉,又看看提姆,还是败在贪婪的口欲下,张大嘴咬了一日,说:“我看你就将就点吧。反正只有这个可吃;再说,也挺好吃的。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份?”
“对啊,很好吃哦。”提姆吃得满手满嘴都是蕃茄酱。
“拜托,我看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维纳斯翻个白眼,被热气袭得更烦躁。
其实这东西也不是真的那么难吃,只是看着院子里这么堆人,无端教她觉得厌烦。
她咕噜灌了一杯水,又扫了亚历山大一眼。他正和左邻的詹姆斯太太说着话。
她睁大眼,瞅他一会,在他回过头之前,便把头掉开,有一股甩不脱、没道理的埋怨。
那一头,亚历山大话说着,又朝维纳斯看来。她微微侧脸,碰上了他的,两人眼神搜寻在一块。她知道,如果她大方一点,上前跟他说些话,他应该也会很和善。有一刻她几乎要那么做了,但一扫到他身旁的艾琳娜,基于一种奇特的自尊心和一股难言的情绪,她狠狠地把脸别开。对艾利说:“你们慢慢吃吧。这里太热了,我要先进去了。”
话才说元,亚历山大竟已走到她跟前。她瞪着他,沉默着。他递给她一杯果汁,说:“喏,多少喝一点东西。我看你几乎什么都没吃。”
她默默接过,却并不喝它。她不需要他这样对她近乎施舍的一点好。但又拒绝不了,自己生着闷气。
“怎么不喝?”亚历山大注意到她的沉默。
维纳斯停了一会,才回答说:“我不喜欢吃甜的柬西。”
“是吗?那我帮你拿罐运动饮料,不会太甜。”亚历山大意外地体贴。
“她不会喝的啦!”艾利怪叫起。“维纳斯怕长肥肉,才不会唱那些高热量的东西。我刚刚也要帮她拿的,她不要。”
“谢谢你哦,艾利。”维纳斯口气悻悻地,怪声怪调的。
亚历山大也不感谢艾利的鸡婆,看着维纳斯说:“你这样光喝水是不行的,还是要吃点东西。”
他这算是在关心她吗?她不免又要看他。语气却淡。“反正我也不太饿;再说,刚刚我也吃了一个汉堡。”
“有吗?我怎么没看到?”亚历山大直觉地反应。他光只是看她在喝水,还在怀疑她什么没吃。
但他这反应让维纳斯忍不住心里一股酸。他怎么会看到?!他忙着和艾琳娜说笑都来不及了。
“对不起,我先进去了,这里太热了。”她把果汁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去。
一进屋里,她就后悔了。她不该那么莽撞的。奇怪,她怎么会那么沉不住气?
那么容易烦躁?
她往厅旁走。客厅旁有个空房间,本来是储藏室,不知什么时候里头的东西被搬到地下室,在房间里摆了一架撞球抬。抬上散置着几颗未收妥的球,她抓起球杆,狠狠击撞最靠近她的红球,力道却抓得不对,根本着不了力,狼狈地扑个空。
“你这样当然进不了球的,握杆的方式不对。”她正觉得懊恼,身后蓦然响起亚历山大的声音,近得几乎就靠在她耳侧。
她没动,无法动。在她没注意的时候,他一下子靠得太近,她很难从容地反应。
“来,我教你。”亚历山大抓住她的手,移握到球杆尾端。“这样才对。你刚刚杆子握得太前面了,无法施力;还有,手臂要尽量拉直,靠在身侧,像这样──”拿了杆,实地做个示范,再把球杆递给她。“你试试看。”
情况来得实在突然,而且没预期,维纳斯犹豫了一下,被动地接过球杆,再次扑了空。
“不是这样,手要这样握杆──”姿势不对。亚历山大抓住她握杆的手,将她手臂往后拉直,左手则按住她放在台上的手,教她怎么平衡球杆,左右相围,仿彿由身后环住了她。
在他的协助下,维纳斯终于顺利地把球击撞出去。亚历山大满意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他并没有将手放开,姿势固定在那里,仿如拥抱。因为靠得这样近,他把声音放轻,想似消悄话。“维纳斯,我们和好好吗?”
维纳斯心猛悸了一下,回过脸来看他。他的人就近在她眼前,脸颊几乎触着她脸颊。她困难地把头掉开。发鬓丝动微微,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气息。
亚历山大放开手,要她面对着他,继续说着:“我承认,我爸没经过我同意就擅自作决定,让我觉得相当不舒服,心里不大痛快;而且,我也不喜欢和陌生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闯入我隐私的生活。你刚来的时候,我把你当外人,对你的态度一直不是太友善,我很抱歉。现在我郑重向你道歉,希望你别介意。”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骄傲的亚历山大会说出这种话。是性格差异?还是文化差异。
“你也不必特地道歉,我本来就不期待我会受到怎样的欢迎。”她倒是无所谓;再说,他的态度也不是真的那么恶劣。她想了想,又说:“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帮我准备早餐、到学校接我,还好心地带我去看夕阳,就是篇了向我‘道歉’吗?”
“也不完全是。是我自己想那么做的。”亚历山大倒很坦白,目光毫不闪躲,紧紧攫住她的眼神。“告诉我,你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
这么郑重的态度,维纳斯有一点不习惯。她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说:“我刚刚说,你不必道歉。你这么郑重,我反倒不习惯。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就是了。”
“那么,就抬起头来看着我。”亚历山大很认真地要求。
维纳斯只好抬头,迎上的是亚历山大极篇认真的眼神。
“和好了?”他伸出手,日光紧逼着。
“和好了。”她也只好伸出手。不防亚历山大忽然合掌将她握住,用力一带,将她拉近他,轻亲了她脸颊。
她惊呼一声,转为低讶,却见他满脸的笑,极为快意。
“既然和好了,以后你看到我,可别再把头转开,装作没看见。”像在立着什么约定,也要她作承诺。
“我哪有──”维纳斯轻声反驳,却低得有些心虚。
亚历山大笑笑没说破,转开话题说:“晚上大家要去看曲棍球此赛,你也一起来好吗?”
“好啊。”她不假思索地点头,随口问:“不过,泰德叔叔怎么会有空去看?”
她以为“大家”理所当然指的是他们。
亚历山大笑着摇头。“我不是指我爸和艾利他们。是附近的朋友。”
“附近的朋友?”她有些疑惑。心中梗着。有一刻她几乎想反悔拒绝,还是忍住了。闷闷地说:“你是说艾琳娜?”
“嗯。”他点头。“还有另外几个朋友。”
她没说话,脸上没表情也没反应,看不出是不是不高兴。艾琳娜……她早该知道的……“你怎么了?生气了吗?”亚历山大看着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反问。根本没名目。
“我以为……算了,你没生气就好。”亚历山大像是想说什么,未了还是放弃。
她也不追问,赌着气,干脆不开口。
“维……”
“亚历!”亚历山大正要开口,艾利偕着另外两个男女走了进来。“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
三个人除了另外那个女的发色偏棕,都是金发,刷闪着一种傲慢的气焰。维纳斯扫了三人一眼,没表情的脸更没表情了。
“嗨!你也在这里啊──”艾琳娜朝她打声招呼。语尾有意地拖得长长的,颇有一股弦外之意,教人听了不是太舒服。
“嗨。”她回声招呼,不经心和另外两人目光相遇,不太感兴趣地将目光掉开。